拖着疲惫又狼狈的身体回到天工司那间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和金属锈蚀味的值房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陈九还没来得及处理破损的铜镜和换下沾满泥污的皂服,一个穿着同样款式但浆洗得笔挺、袖口绣着银色云纹的年轻吏员就板着脸出现在门口。
“陈九?司正大人召见,即刻随我来。”
年轻吏员语气冷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这是内堂的文书吏,比陈九这种跑外勤的“脏活儿吏”地位高不少。
司正?张墨砚?陈九心里咯噔一下。天工司司正张墨砚,那是个真正深藏不露的人物,据说年轻时手段通天,处理过不少震惊朝野的“大脏活儿”,后来不知为何沉寂下来,守着天工司这一亩三分地,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会突然召见他这个底层小吏?
难道是为了醉春苑的案子?京都府的动作这么快就捅上去了?还是……鬼车?
陈九不敢怠慢,草草擦了把脸,跟着文书吏穿过天工司内部迷宫般曲折的回廊。与外堂的杂乱破败不同,内堂明显整洁肃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某种奇特的金属冷冽气息。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由某种暗沉金属打造的房门前。
“进去吧,司正大人在等你。”文书吏敲了敲门,示意陈九自己进去。
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檀香混合着陈年墨锭的清香扑面而来。房间很大,却显得异常空旷。四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卷宗、竹简和奇形怪状的器物图谱。房间中央只有一张巨大的、同样由暗沉金属打造的桌案,案后坐着一个人。
天工司司正,张墨砚。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许,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而非官服。他正低着头,用一支细如牛毛的银毫,在一块巴掌大小、温润如羊脂白玉的骨片上细细描绘着什么,神情专注得仿佛在雕琢稀世珍宝。案头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灯焰极小,却散发着稳定而明亮的光芒,照亮他沉静的侧脸。
陈九屏息凝神,垂手肃立,不敢打扰。他能感觉到,这位看似文弱的司正大人,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却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稳气场,让他这个刚经历过鬼车追杀的人,心神莫名地安定下来。
良久,张墨砚终于放下银毫,拿起那块骨片,对着灯光仔细端详。骨片上,一个极其复杂精密的微型符阵已然成型,线条细如发丝,流光隐现。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抬眼看向陈九。
那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穿人心。
“回来了?”张墨砚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永宁坊醉春苑的‘脏东西’,处理得如何?”
“回司正大人,”陈九赶紧躬身行礼,将发现尸体、初步验看、京都府接手的过程,以及自己被鬼车袭击的事情,挑重点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他隐去了用铜镜照出“玉骨”的核心细节,只说伤口诡异,怨气深重,引来了邪祟。关于城西下水道的线索,也如实禀告。
张墨砚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一个造型奇特的紫砂茶宠——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机关鼠,眼睛是两颗细小的红宝石。当陈九说到“指甲缝里的淡青色碎屑”和“胸口贯穿伤边缘有焦黑和紫黑色侵蚀痕迹”时,他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淡青色碎屑……呈玉质光泽?”张墨砚问道,语气依旧平淡。
“是!极其细微,若非小的验看仔细,几乎难以发现。”陈九心中一动,立刻肯定。
张墨砚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熹微的晨光,缓缓道:“此物,名为‘阴髓玉屑’。非天然所生,乃是以特殊邪法,抽取**玉髓**炼化过程中的失败废料,混合阴煞秽气凝练而成,剧毒,且极易附着怨念。”
玉髓!
陈九心头剧震!玉髓是比玉骨更珍贵百倍的东西!那是金丹期以上修士,体内灵力高度凝结、与淬炼到极致的玉骨进一步融合升华,在丹田或紫府孕育出的本源精华,是真正的修为结晶!玉髓关乎修士大道根基,一旦受损或流失,轻则修为倒退,重则身死道消!
死者是筑基修士,有玉骨已是罕见,他指甲缝里怎么会有“玉髓”炼化失败的废料?难道……他的心脏被掏,不是因为仇杀或邪术材料,而是因为……**心脏里藏着玉髓**?!一个筑基修士怎么可能有玉髓?这完全违背了修炼常识!
张墨砚似乎看穿了陈九的震惊,他端起案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继续道:“至于那伤口上的焦黑侵蚀……炽火灼心,阴煞蚀骨。这是‘阴火噬髓术’的痕迹,一种早已被列为禁术的歹毒邪法。此法需以阴煞邪火直接作用于玉髓之上,强行抽取炼化。过程痛苦无比,且失败率极高,被施术者必魂飞魄散,怨气冲天。难怪会引来‘鬼车’。”
阴火噬髓术!抽取玉髓!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死者王怀恩,一个筑基修士,却拥有本不该有的“玉髓”,被人以极其残忍的禁术“阴火噬髓术”强行抽取玉髓,导致心脏被毁,玉骨被侵蚀,怨气冲天!替身俑是为了掩盖或转移这股滔天怨气!指甲缝里的阴髓玉屑,是炼化失败时溅射的废料!鬼车是怨气凝聚的产物!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凶杀案,而是一场针对“玉髓”的、极其专业且残忍的掠夺!
“司正大人,这玉髓……”陈九忍不住开口。
张墨砚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到陈九身上,那深邃的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一个礼部的员外郎,按理绝无可能自行修出玉髓。此事,恐怕与他前些日子督办的‘工部河工贪墨案’脱不了干系。那案子牵扯甚广,查抄了不少犯官家产,其中就包括一批……来源不明、被工部库房秘密封存的‘灵材’。”
陈九倒吸一口凉气!工部贪墨案!封存的灵材!王怀恩作为督办官员,监守自盗,私吞了某种能助人强行凝聚“玉髓”的禁忌灵材?结果引来了杀身之祸?还是……他本身就是某个势力抛出来的棋子,任务就是盗取那灵材,结果“玉髓”未成,就被幕后黑手灭口并抽取?
“此案,水浑如墨,深不见底。”张墨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京都府和巡城司想捂,也捂不住多久。涉及玉髓和禁术,上面必然会派人下来,可能是大理寺,也可能是…司天监。”
司天监!大胤王朝真正监察天下修士、处理超常事件的庞然大物!天工司在司天监面前,就像萤火之于皓月。
“那…我们天工司?”陈九试探着问。
“我们?”张墨砚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他拿起桌上那只机关鼠茶宠,轻轻一按鼠背上的凸起。
“咔哒”一声轻响,机关鼠的红宝石眼睛骤然亮起,投射出两道细小的光束,在桌面上交织出一幅微缩的、神都城西复杂下水道系统的立体光影图!
“我们天工司的职责,是维护神都‘工造’之序,清理那些影响‘秩序’的‘脏东西’。”张墨砚的手指在光影图上城西某处节点轻轻一点,那里正是陈九铜钱问路指向的大致区域。
“鬼车出没,怨气盘踞,已扰地下浊流之序,污秽之气恐侵地基,坏我神都‘工造’根本。此乃我天工司分内之责。”他看向陈九,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陈九,你既已涉入,又擅‘清秽’之道,此事便由你负责。查明鬼车源头,清理污秽,安定地脉。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陈九心上:
“玉髓也好,禁术也罢,乃至工部、礼部、司天监……那些‘上面’的纠葛,非我天工司‘分内’之事。你只需记住,清理的是‘脏东西’,莫问其‘脏’从何来,亦莫沾其‘脏’上身。否则,脏了手,洗不净,是要命的。”
陈九看着桌面上那幅精密的城西下水道光影图,又看了看张墨砚古井无波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比昨夜面对鬼车时更甚。
司正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天工司只负责“清理”鬼车这个“脏东西”带来的污染,维护所谓的“工造秩序”。至于这鬼车因何而生,玉髓牵扯了多大的阴谋,王怀恩背后是谁……一概不准深究!让他去查鬼车源头,既是给他一个“名正言顺”介入的理由,也是一条不能逾越的红线!知道的太多,碰了不该碰的,就是死路一条!
“属下…明白!”陈九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他明白,自己已经被卷入了旋涡的边缘。张墨砚给了他一个“官面”的由头,却也划下了清晰的界限。是明哲保身,只清理“鬼车”?还是……忍不住想看看那“脏东西”下面,到底埋着什么?
“去吧。”张墨砚挥挥手,重新拿起那块刻好符阵的玉骨片,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公务。“给你三天时间。所需器物,凭此令去‘藏器库’甲字三号柜取用。”一枚刻着“工”字的玄铁小令被随意地丢到桌角。
陈九拿起那枚冰冷沉重的令牌,躬身退出。
房门关上,室内重归寂静,只有青铜油灯稳定的光芒跳跃着。
张墨砚摩挲着玉骨片上的符阵,目光落在城西下水道光影图那个被标记的节点上,眼神深邃难明。许久,他低低自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玉髓现世…阴火噬髓…连‘替身俑’都用上了…看来那东西,果然在神都地下被找到了?这潭水,又要被搅浑了……陈九啊陈九,但愿你能活过这三天,只做个清理‘脏东西’的聪明人。”
他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灵光注入玉骨片符阵,符阵光芒一闪而逝,随即彻底隐没,骨片变得温润普通,仿佛只是一块上好的白玉把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