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吴迪是被一种奇异的“空旷感”惊醒的。
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物理上的。
他躺在诊所那张充当床的破旧沙发上,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逼仄的空间,却猛地顿住。
诊所变大了。
不是幻觉。
原本几乎贴着沙发边缘的办公桌,此刻离他足有一步半的距离。
墙角堆积的废弃文件箱,也似乎被无形的手向后挪动了些许。
整个空间,诡异地“宽敞”了至少两平方米。
空气里弥漫的灰尘和霉味似乎都淡了一点,但那份深入骨髓的阴冷依旧。
他的目光瞬间钉在桌角。
那个暗蓝色的沙漏,静静矗立。
细沙仍在无声流淌,但原本古朴的木质底座上,似乎多了一些极其细微、难以辨认的银色纹路,如同新生的血管脉络。
沙漏本身,依旧沉寂,没有任何“屏幕”亮起的迹象。
嗡——
老旧的手机准时震动,屏幕亮起刺目的白光:
【“安心心理”预约提醒】
来访者:林芷
预约时间:今日
09:00
AM
症状:持续性焦虑,伴有严重睡眠障碍与侵入性梦境
九点整,分秒不差。
敲门声响起,克制而急促。
吴迪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林芷。
二十八岁,外企HRD。
她像一件被精心打磨过的瓷器——剪裁完美的米白色套装,一丝不苟的盘发,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
然而,那双本该锐利的眼睛,却盛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紧绷。
眼下的乌青即使用遮瑕膏厚厚掩盖,依旧透出痕迹。
她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真皮公文包,另一只手捏着一个文件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吴医生您好!
非常抱歉这么早打扰!
我是林芷!
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我的个人情况简述(她立刻递上文件夹),里面包括我的职业背景、基础心理测评结果(我昨晚重新做了一份更详细的)以及我个人认为可能的焦虑源分析!
哦,费用我现在就付给您!
请问是扫码还是转账?”
她的语速极快,像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效率”,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长时间与吴迪对视,进门时还下意识地避开了地上那滩未干的雨水。
吴迪引导她在唯一还算像样的椅子上坐下。
林芷的脊背挺得笔直,公文包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像一个随时准备应对质询的员工。
“吴医生,我希望您能提前了解我,”
她再次强调,语速依旧飞快,“
我看过您的执业背景,虽然…嗯…诊所环境有些…独特,但我相信专业能力。
我的问题主要是…失控感。”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放慢语速,却显得更加僵硬,
“我害怕开会,害怕发言,害怕社交活动,害怕忘掉任何一件小事,更害怕…让别人失望。
一个未回复的邮件,一个迟到五分钟的会议,甚至…早上眼线画歪了,都会让我一整天陷入恐慌,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我的无能。”
她的话语像密集的冰雹砸落,充满了自我批判和预设的失败。
吴迪沉默地听着,目光看似落在林芷身上,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着桌角的沙漏。
就在吴迪提到“害怕让别人失望”时,沙漏底座上,靠近左侧边缘的位置,极其微弱地亮起了一个小小的、银灰色的符号,形状抽象扭曲,但传递出一种明确的情绪——焦虑。
而在沙漏右侧对应的位置,一行同样微弱、仿佛由流动沙粒组成的细小文字悄然浮现:【梦境连接中…】。
林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双手交握,指甲几乎嵌进手背皮肤:
“最可怕的是晚上…只要一闭眼,就是噩梦。
会议室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投影仪上是我忘词的丑态…或者是我站在天台上,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
因为害怕等下要开的早会迟到!
那种恐惧…吴医生,您能明白吗?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害怕失败本身,远不如害怕别人看到我失败那么致命!
我甚至…”
她猛地顿住,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
我甚至害怕失败到…有那么一瞬间,真想从天台跳下去,一了百了,哪怕…
只因为早上眼线画歪了。”
“我害怕失败到想从天台跳下,哪怕只因为早上眼线画歪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吴迪麻木的壁垒!
“轰——”
不是声音,是记忆的洪流。
眼前林芷那张因焦虑而扭曲的精致面孔瞬间模糊、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鼻的消毒水味,是连续六十个小时轮班后眼前发黑的眩晕感。
是手术推车上器械碰撞的刺耳声响,是自己因极度疲惫而手滑导致器械掉落在地的“哐当”巨响!
紧接着,是带教老师冰冷失望的眼神,是周围实习生压抑的窃笑和议论。
是自己瘫倒在休息室墙角,被汗水浸透的实习服紧贴着皮肤,耳边嗡嗡作响的质疑和无声的羞辱…
“你也配当医生?”
“这点压力都扛不住?”
那种被无数目光钉在耻辱柱上、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窒息感,时隔多年,如此清晰地、带着血腥味地翻涌上来。
那不是同情,是共感!是深埋在他灵魂废墟下的、同样的恐惧——
对“被注视的失败”的恐惧!
“唔!”
吴迪喉头一哽,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桌面,指尖冰凉。
就在这一刻!
嗡——
桌角的沙漏,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一粒异常明亮、闪烁着银蓝色光芒的沙粒,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从沙漏上方的沙堆中剥离出来。
缓慢地、坚定地穿越狭窄的颈管,落入了下方那片沉寂的暗蓝沙海之中。
同时,沙漏右侧那行流动沙粒组成的文字骤然变化:
【连接匹配中…】
下方,一行全新的、更加凝实的文字浮现:
【梦境扭转权限:激活】
吴迪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深深吸了一口气。
诊所里弥漫的阴冷空气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波动。
他看向林芷,眼神深处残留着刚才共振带来的震动,但更多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理解。
“林女士,”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理解你的恐惧。它像跗骨之蛆,在每一个‘可能被注视’的瞬间啃噬你。
这不仅仅是焦虑,这是…深渊的回响。”
林芷猛地抬头,第一次真正地对上吴迪的眼睛。
她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看到评判,没有看到敷衍,甚至没有常见的职业性安抚。
她看到的是一种…洞悉。
仿佛自己精心构筑的、用来抵御所有窥探的完美铠甲,在那目光下形同虚设。
她嘴唇微颤,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的情况,常规的谈话疏导很难触及核心。”
吴迪的目光扫过那微微泛光的沙漏,“我需要进行一次更深度的引导。
明天晚上九点,你再来这里。
记住,只带你自己来。放下你的文件夹,放下你的‘效率’,放下所有‘应该’。”
林芷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交织着惊疑、恐惧,还有一丝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微弱希冀。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抓起公文包,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她突然停住,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
“吴医生…你的眼神…刚才那一瞬间…”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很像我爸以前的样子。不是现在的他…是很久以前,他还…活着的时候。
那种眼神…好像…知道我现在梦见的是什么。”
门轻轻关上,诊所里只剩下吴迪和那个流淌着暗蓝沙粒的沙漏。
吴迪的目光立刻回到沙漏上。
左侧,那个代表“焦虑”的银灰色符号依旧亮着。
右侧,文字再次变化:
来访者情绪:焦虑
反馈:[授权治疗者进入/创建梦境]
几乎在文字显现的同时——
啪嗒!
诊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白炽灯,极其短暂地、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光芒明灭的瞬间,整个房间似乎被一层无形的电流扫过,空气中残留的尘埃微粒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般微微震颤。
那感觉,就像一台尘封已久的庞大仪器,在接入能源后,某个核心部件被瞬间激活。
深夜。
诊所陷入彻底的黑暗和寂静,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车灯带来转瞬即逝的光影。
沙漏在桌角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呼吸般的淡蓝光晕。
吴迪躺在沙发上,意识沉入黑暗。
不再是那个被操控的噩梦,也不是昨夜雨街红衣少女的诡异景象。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冰冷、光滑、仿佛医院走廊的通道里。
身上穿着那件早已被丢弃的、浆洗得发硬的医学生实习服,袖口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让开!快让开!”
焦急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一辆堆满凌乱文件、咖啡杯和翻倒的笔记本电脑的手推车失控地朝他撞来!
他试图躲避,脚下却像生了根。
砰!
推车狠狠撞在他的腰侧,文件雪片般飞散,咖啡泼了他一身,褐色的污渍在白色的实习服上迅速晕开,冰冷粘腻。
“搞什么!
你挡路了!
要迟到了!”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飞散的文件后呵斥。
下一秒,场景骤然切换!
他站在一个巨大、空旷、光线刺眼的阶梯教室讲台上。
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模糊不清、却又带着巨大压迫感的人头轮廓,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吴迪!
你迟到了!
快上去讲课!”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在身后尖利地响起,充满了林芷特有的那种焦灼和催促。
他浑身冷汗,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抓起讲台上的稿纸,想要找到开头。
然而,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他手指触碰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只留下大片大片、用血红色马克笔疯狂涂写的、扭曲狰狞的两个字:
“你失败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
嗤啦!
诊所的黑暗中,桌角的沙漏底座上,那根一直处于灰暗状态的、类似指针或灯芯的细长物体,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一丝比发丝还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光芒,在它尖端一闪而逝。
仿佛在冰冷的深夜里,一颗沉寂的心脏,开始了它的…第一次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