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油布,沉闷而扭曲地传来。狭窄的暗巷里,腐烂蔬果和劣质脂粉的气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死死堵在人的喉咙口。燕青背着红绡轻盈却滚烫的身体,感觉她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像火炭烙在自己颈后。赵无咎紧随其后,紧握着那根抢来的水火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身后仿佛随时会闭合的黑暗。
“撑住!”燕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焦灼。红绡伏在他背上,滚烫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囚衣,意识似乎游离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她动了动嘴唇,声音细若蚊蚋:“…当铺…张瘸子…说‘三更灯灭’…是灭口令…腰牌…‘叁’…是漕帮三当家…林昆…”
“林昆?”燕青心头剧震。那具汴河浮尸!腰牌的主人!第三具?
“他…前晚在千金窟…输光了…还押了命…龙五爷…派人追债…”红绡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身体一阵痉挛,“…水…水里…东西不对…”她猛地咳出一小口带着诡异甜腥味的黑血,溅在燕青肩头,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红绡!”赵无咎脸色大变,伸手探她鼻息,微弱但尚存。“她中毒了!必须立刻解毒!”他看向燕青,眼神锐利如刀,“不能回撷芳楼!那里是死地!”
燕青猛地刹住脚步。前方巷口,几道模糊的人影正举着火把快速接近,粗鲁的呼喝声隐约可闻:“搜!挨个巷子搜!跑不了多远!”追兵!是漕帮的人?还是开封府的爪牙?或者……是更可怕的东西?
时间如同烧红的铁钳,紧紧夹着他们的心脏。红绡命悬一线,追兵近在咫尺,唯一的线索指向一个已死的漕帮三当家!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向上爬升。
“这边!”赵无咎低吼一声,猛地推开身侧一扇腐朽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草药、灰尘和浓烈防腐药水味道的阴风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门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摇曳的一点昏黄光晕。
是义庄!汴梁城西,专收无名尸的义庄!
燕青没有丝毫犹豫,背着红绡闪身而入。赵无咎迅速关上破门,用那根水火棍死死抵住门栓。几乎在门合拢的瞬间,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就涌到了巷口。
“妈的!跑哪去了?”
“这条死胡同!搜!”
脚步声在门外徘徊,火把的光亮透过门板的缝隙,在黑暗的义庄地面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光斑。粗重的喘息和兵刃碰撞声近在咫尺。燕青和赵无咎屏住呼吸,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两尊石雕。红绡滚烫的体温是黑暗中唯一灼热的来源。燕青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巨响,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为门外的人敲响丧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秒一秒地爬过。终于,一个粗嘎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晦气!准是钻老鼠洞跑了!去别处看看!”脚步声骂骂咧咧地渐渐远去,火把的光亮也随之移开。
两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借着门外远处鬼市透来的微弱幽光,勉强能看清这个不大的院落。院子中央是一口盖着沉重石板的枯井,四周散乱堆放着破损的棺木和草席。正对院门的,是一排低矮的瓦房,那点昏黄的光晕,正是从其中一扇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户里透出来的。
“里面有人。”赵无咎低声道,眼神凝重。义庄守夜人,通常都不是善茬。
“管不了那么多了!”燕青将昏迷的红绡轻轻放在墙角一堆相对干燥的草席上。她的脸色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你看着她!我进去弄解药!”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手已摸向腰间暗藏的骨匕。
就在这时,那扇透着光晕的房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灯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轮廓。他手里似乎端着一个粗陶碗,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随着门开汹涌而出,瞬间盖过了义庄原有的阴冷气息。
“啧…大半夜的,拖家带口来串门,还带了份‘厚礼’?”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破锣摩擦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加掩饰的嘲讽。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半边脸——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一只眼睛浑浊不堪,另一只却异常锐利,如同秃鹫般扫过院中的三人,最终落在草席上昏迷的红绡身上。“哟,还是个俏姑娘。可惜啊,快成‘材料’了。”
他慢吞吞地啜了一口碗里的东西,浓烈的劣质酒气更加刺鼻。“玄夜教的‘醉生梦死散’,加料版的。半个时辰内,五脏六腑烂成一锅粥。”他那只独眼转向燕青和赵无咎,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玩味,“你们俩泥腿子,本事不小,惹上大麻烦了。”
燕青瞳孔骤缩,握紧了骨匕:“你能救她?”
赵无咎也上前一步,沉声道:“前辈若能施以援手,我等必有厚报!”
“厚报?”那驼背老头嗤笑一声,声音像砂纸磨铁,“老头子我缺钱买酒吗?”他又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目光在赵无咎脸上停留片刻,“看你小子,像个读过两天书的。懂点岐黄?还是仵作?”
赵无咎一怔,立刻回答:“略知一二!”
“哼,算你小子运气。”驼背老头,也就是周驼子,转身慢悠悠地往屋里走,“把那丫头弄进来。要快!再磨蹭,神仙也难救!”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头也不回地补充了一句,“顺便,把井边那桶蒸锅水提进来。”
屋内比想象中更昏暗,也更令人窒息。一盏油如豆的油灯放在一张油腻腻的木桌上,光线勉强照亮四周。墙壁被经年的烟火熏得漆黑,挂着各种风干的草药、不知名的兽骨和锈迹斑斑的工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草药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驱散的……尸体的味道。最骇人的是屋子一角,用草席覆盖着几具人形的轮廓。
周驼子指了指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板床:“放那儿。”
燕青小心翼翼地将红绡放下。周驼子放下酒碗,走到一个巨大的药柜前,动作麻利地拉开几个抽屉,抓出几味干枯的草药,又从一个黑陶罐里挖出一坨粘稠如墨、散发着恶臭的膏状物。
“按住她!”周驼子头也不抬地命令。燕青和赵无咎连忙上前,死死按住红绡的手脚。周驼子用一把小木片挑起那恶臭的黑膏,毫不犹豫地撬开红绡紧咬的牙关,将那东西抹在她舌根深处!
“呕——”红绡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即使昏迷中也本能地想要呕吐。
“忍着!吐出来就真没救了!”周驼子厉喝一声,动作不停,又迅速将几味草药塞进一个破旧的药臼里,用石杵“咚咚咚”地疯狂捣烂。刺鼻的草药味混合着黑膏的恶臭,几乎让人晕厥。
“水!”周驼子伸手。赵无咎立刻将提进来的那桶浑浊、散发着怪味的“蒸锅水”递过去。周驼子将捣烂的药泥混入水中搅了搅,捏着红绡的鼻子,硬生生将一大碗气味恐怖的药汤灌了下去!
红绡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猛烈弹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随即一大口混杂着黑色药渣和瘀血的秽物狂喷而出!喷溅在地面上,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小股白烟!做完这一切,红绡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脸上那层可怕的青灰色似乎褪去了一丝,身体也不再剧烈痉挛。
周驼子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又端起他的酒碗灌了一大口。“死不了了,算她命硬。”他那只独眼转向燕青,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握的拳头上——那块腰牌的一角,从指缝里露了出来。
“东西呢?”周驼子沙哑地问,那只独眼在昏灯下闪着精光,“让老头子开开眼,是什么宝贝,值得玄夜教下这种血本?”
燕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摊开了手掌。冰冷的鎏金腰牌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独角螭龙和幽绿的石睛,显得更加阴森诡异。周驼子的目光瞬间被吸住了,尤其是牌边那几点青白的粉末。他凑近了些,浑浊的独眼眯成一条缝,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粉末,凑到鼻尖,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没有泥土的腥气,没有草木的芬芳。只有一种极其细微、冰冷、带着金属硝石气息的……死寂。
“呵……”周驼子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像是夜枭的悲啼。他没有看腰牌,反而将目光投向墙角那些被草席覆盖的尸骸。“想看‘笑面菩萨’怎么来的?”他那只锐利的独眼转向赵无咎,“小子,你不是懂点门道吗?敢不敢动真格的?”
不等赵无咎回答,周驼子已走到墙角,掀开其中一张草席。一股更加浓烈的尸臭混合着石灰味扑面而来!草席下,赫然又是一具男性尸体!同样肿胀,同样穿着华贵的锦袍(虽然颜色不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张泡得变形的脸上,凝固着一个与汴河浮尸如出一辙的、极度欢愉的诡笑!
“第二具,”周驼子用脚踢了踢尸体的腿,声音毫无波澜,“三天前,护城河漂进来的。”
赵无咎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地审视着尸体。他注意到尸体的耳后,同样有一个极其细微的暗红色小点!
“光看皮囊顶个屁用!”周驼子啐了一口,走到屋子中央一个用砖石垒砌的简陋灶台边。灶台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锅里盛着半锅浑浊的液体,散发着浓烈的醋味和草药味。锅底还残留着厚厚的白色水垢和一些可疑的残渣。“‘笑面菩萨’的根子,在骨头上!”
他弯腰,用一把长柄铁钳,从灶膛的灰烬里扒拉出几块黑乎乎、还带着余温的骨头!那形状,分明是人的大腿骨和臂骨!
“来!”周驼子将骨头丢进那口蒸着醋和草药的大锅里,用铁钳搅动了几下。浓烈的酸雾蒸腾而起,刺得人眼睛生疼流泪。“看清楚了!”
赵无咎和燕青屏住呼吸,凑近蒸腾着刺鼻白雾的铁锅。只见锅中的骨头在滚烫的醋液里翻滚,表面的黑色灰烬和残渣渐渐被剥离。随着醋液的沸腾,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那几根原本焦黑枯槁的腿骨和臂骨上,竟渐渐浮现出大片大片蛛网般的……幽蓝色痕迹!那蓝色如同活物,在惨白的骨头上蜿蜒扭动,在昏黄的灯光和蒸腾的雾气中,散发出一种妖异而冰冷的荧光!
“这…这是?!”赵无咎失声惊呼,他从未在任何医书或仵作记载中见过如此诡异的现象!
“曼陀罗籽!”周驼子用铁钳敲了敲锅沿,发出沉闷的响声,“用秘法炮制过,混了别的东西!熬成浓汁,从耳后那针眼打进去!毒入骨髓,神仙难救!死的时候浑身舒坦得像是上了西天极乐,可不就笑成这样?”他那只独眼闪烁着幽冷的光,看向铁锅里妖异的蓝骨,“蒸骨显毒,醋是引子!这才是真正的‘笑面菩萨’!”
就在这时!
“哐当!”一声巨响!
义庄那扇破旧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力猛地撞开!木屑纷飞!
刺骨的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倒灌而入,瞬间吹灭了屋内唯一的那盏油灯!
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吞噬了整个义庄!
只有灶台上那口大锅里,蒸腾的白雾中,几根散发着妖异幽蓝荧光的骨头,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九幽之下的鬼火,幽幽地、无声地燃烧着!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燕青和赵无咎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们背靠着背,紧握着手中简陋的武器(燕青的骨匕,赵无咎的水火棍),感官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拉伸到极限。屋外,风雨声似乎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红绡微弱的呼吸。屋内,那几根妖异的蓝骨在雾气中幽幽发光,像恶鬼的眼睛。
撞门声的回响还在耳膜里震颤,但预想中的喊杀和冲锋并未到来。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充满恶意的寂静。浓重的黑暗里,仿佛蛰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凶兽。
周驼子呢?燕青猛地想起。灯灭的瞬间,他似乎听到那老驼子极低地咒骂了一声,随即是酒碗摔碎的脆响,接着就再无动静。他像一滴水融入了这无边的墨池。
“嚓…”
极其轻微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刮擦过地面的尘土。声音来自……门口的方向!
燕青的耳朵几乎竖了起来。赵无咎也绷紧了身体。那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是“嚓…嚓…”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它在移动!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朝着灶台边那几根幽幽的蓝骨靠近!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便被无限放大。燕青能闻到那越来越浓烈的、混合着水汽的尸臭和醋味,能感觉到冰冷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能听到自己牙齿因极度紧张而发出的细微磕碰声。那“嚓…嚓…”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滞感,仿佛踩在湿滑的苔藓上。
是人是鬼?是玄夜教的杀手?还是……别的什么从这义庄深处爬出来的东西?
突然!
“呼——!”
一股带着浓烈腥膻味的恶风,毫无征兆地从侧面猛扑过来!目标直指赵无咎!速度之快,远超常人!
赵无咎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恶意瞬间笼罩全身,汗毛倒竖!他完全是凭着本能,将手中的水火棍向恶风来处狠狠扫去!
“砰!”
棍身结结实实砸中了什么东西!触感坚硬而冰冷,像是……铁甲?但伴随着一声非人的、如同兽类负痛的嘶嚎!那声音尖利刺耳,绝不属于人类!
攻击者被棍势带得一歪,腥风从赵无咎身侧掠过。但另一道更快的、更阴险的风声,几乎同时从燕青的背后袭来!无声无息,直取后心!
燕青在赵无咎遇袭的瞬间已然警觉,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向侧前方滑开,同时反手骨匕向后疾刺!匕首刺中了什么坚韧的东西,像是厚实的皮革,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荡开!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吐息喷在他后颈!
两个!黑暗中至少有两个非人的东西在攻击他们!
“背靠灶台!”燕青厉喝一声,凭着记忆向灶台方向急退。赵无咎也踉跄着退过来。两人后背猛地撞上冰冷的砖石灶壁,总算暂时护住了后方。
“嚓…嚓…”那粘滞的脚步声依旧在不远处徘徊,仿佛在等待时机。而那两个被击退的东西,也隐入了更深的黑暗里,只留下粗重而怪异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灶锅里蒸腾的雾气被阴风吹散了一些,那几根妖异的蓝骨光芒似乎更盛了。借着这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荧光,燕青和赵无咎惊恐地看到,就在他们前方几步远的黑暗地面上,印着几个湿漉漉的……脚印!那脚印形状怪异,前端宽大,后跟狭长,绝非人足!脚印的边缘,还粘着一些黑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腐臭的泥浆!
“嗬…嗬…”怪异的喘息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来自头顶!
燕青猛地抬头!只见灶台上方低矮的房梁阴影里,一团更加浓重的黑暗在蠕动!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燃烧的炭火,在黑暗中骤然亮起!死死地锁定了他们!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腐烂和某种古老邪恶的威压,如同山岳般当头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