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坨。老狱卒那句含糊不清的诅咒,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是无声的恐惧。捕快头目脸上的横肉狠狠一抽,眼中凶光暴涨,猛地踏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赵无咎脸上掴去:“小畜生!妖言惑众!”
“啪!”
一声脆响!却不是耳光击中皮肉的声音。
燕青的手,如同铁钳般在半空中死死扣住了捕快粗壮的手腕!他不知何时已挣脱了皂隶的钳制,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眼神锐利如淬毒的短匕,从乱发后冷冷射出:“官爷,他说的不对,你大可用仵作的刀剖开看。若是对了……”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当众打死个道破命案真相的书生,开封府的推官老爷,怕也不好交代吧?”
捕快头目手腕剧痛,竟一时挣脱不得,又惊又怒。燕青的话像根毒刺,扎进了他心里的犹豫。赵无咎那番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连老仵作都哑口无言。若真当众打死他……捕快头目的目光扫过石室里神色各异的皂隶,还有角落里那个醉醺醺的老狱卒,额角渗出了冷汗。
僵持只持续了一瞬。捕快头目猛地抽回手,狠狠瞪了燕青和赵无咎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看好这两个刁民!我……我去禀报王推官!”说罢,竟有些仓惶地推开石室的门,快步消失在昏暗的甬道里。
石室再次陷入压抑的死寂。皂隶们面面相觑,看向赵无咎的眼神多了几分惊疑不定。仵作老头颓然放下手中的小刀,看着石台上的尸体,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恐惧。角落里,那老狱卒似乎又睡着了,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赵无咎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再次将目光投向石台上的尸体。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里。燕青则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醉醺醺的老狱卒。那句“第三具”和“报应”,如同毒蛇盘踞在他心头。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捕快头目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约莫四十上下的官员。他步履沉稳,眉头微锁,正是开封府推官王砚之。
“大人!”皂隶们连忙躬身行礼。
王砚之的目光直接越过众人,落在石台上的尸体和赵无咎身上。他的眼神锐利而沉静,带着审视的意味。
“是你?”王砚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方才所言,再说一遍。”
赵无咎定了定神,不卑不亢地将自己的发现和推断再次清晰陈述,条理分明,证据确凿。王砚之静静听着,目光在尸体的耳后针孔、干净的指甲缝和那诡异的笑容上停留许久。当赵无咎提到“毒针刺入”、“神经痉挛”时,王砚之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依你之见,此非溺毙,乃是谋杀?”王砚之沉声问道。
“确凿无疑!”赵无咎斩钉截铁。
王砚之沉默片刻,目光转向一旁战战兢兢的仵作:“李仵作,你怎么说?”
老仵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大人……老朽……老朽一时疏忽,这……这位相公所言……似……似乎……”
“好了。”王砚之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目光扫过燕青和赵无咎,最终落在捕快头目身上:“此二人,与此案或有牵连,亦或知晓内情。暂且收押,严加看管,但不得用刑。待本官详查。”
“是!”捕快头目松了口气,连忙应声。
“还有,”王砚之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石室,“今日之事,管好自己的嘴。若走漏半点风声,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皂隶们噤若寒蝉。
燕青和赵无咎再次被押回牢房。这一次,他们没有被分开,而是关进了同一间稍大些的囚室。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囚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高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燕青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从怀里摸出那块冰冷坚硬的鎏金腰牌,指腹再次摩挲着那个阴刻的“叁”字和边角诡异的青白粉末。
“那粉末,”黑暗中,赵无咎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你从尸体身上得来的?”
燕青动作一顿,没有否认:“死人怀里抠出来的。”
赵无咎沉默了一下,似乎在黑暗中审视着他:“腰牌?官制?私铸?”
“看着像官造,螭龙纹,还有个‘叁’字。”燕青掂量着腰牌,那幽绿的石睛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磷光,“这粉……不像是泥巴。”
“给我看看。”赵无咎伸出手。
燕青犹豫了一瞬,还是把腰牌递了过去。赵无咎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冰冷。他摸索着凑近高窗透下的一缕微光,仔细端详。他的指尖在牌面上缓缓移动,感受着云纹的凹凸,最终停在边角的粉末处。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凑到鼻尖轻嗅。没有泥土的腥气,反而是一种极其细微、近乎难以察觉的……冰冷金属的腥气?他眉头紧锁,又将粉末在指尖捻开,对着那微弱的光线细看。
“不是瓷粉。”赵无咎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这光泽……更像是某种研磨极细的矿石粉末,或者……”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某种特制的火器引药残渣。”
“火器?”燕青心头一跳。这玩意儿跟汴河里的浮尸有什么关系?
“只是猜测。”赵无咎将腰牌还给燕青,目光在黑暗中灼灼,“腰牌是线索,更是催命符。那老狱卒的话……‘第三具’了。我们被关在这里,要么等着被灭口,要么等着给那‘笑面菩萨’做伴。”
“你想出去?”燕青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不出去,怎么查清这腰牌,怎么知道谁是第三具?”赵无咎的声音异常冷静,“那王推官,似乎并非完全不信。但他顾忌太多。等他查清,我们或许已是第四、第五具了。”
燕青盯着黑暗中书生模糊的轮廓,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文弱的酸儒,骨子里透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怎么出去?外面全是他们的人。”
赵无咎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牢门边,透过狭窄的栅栏缝隙,望向外面昏暗的甬道。甬道尽头,那个浑身酒气的老狱卒似乎又蜷缩在角落里打盹。过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我观察过换班时辰。三更交班时,甬道里会有片刻的空当。看守我们的两个皂隶,一个左腿有旧伤,走路微跛,反应慢半拍;另一个嗜赌,此刻怕是心痒难耐,只盼着早点交班去‘千金窟’翻本。这是唯一的机会。我需要你……”
他凑近燕青,在黑暗中用极低的声音,迅速交代了几句。燕青越听,眼睛越亮。这书呆子,心思竟如此缜密!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谯楼更鼓遥遥传来三声闷响。
甬道里传来脚步声和低语,是换班的皂隶来了。短暂的交割后,原先两个看守骂骂咧咧地走远。新来的两个皂隶打着哈欠,抱着水火棍靠在墙边,显然还未完全清醒。
机会!
赵无咎突然捂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地,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呃……痛……好痛……”
声音在寂静的牢狱里格外清晰。靠得近的那个跛脚皂隶不耐烦地走过来,隔着栅栏骂道:“嚎什么丧!闭嘴!”
“官爷……行行好……”赵无咎声音虚弱,带着哭腔,“我……我怕是旧疾犯了……求您……求您给我口水……”他一边哀求,一边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恰好将腰牌滑落的位置,暴露在栅栏外靠近皂隶脚边的地方——那幽绿的磷光,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跛脚皂隶的骂声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被地上那点诡异的幽绿吸引住了!鎏金腰牌!他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另一个皂隶正靠在远处墙边打盹。他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对赵无咎喝道:“别动!”然后,竟蹲下身,伸手穿过栅栏,急不可耐地去够那块腰牌!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腰牌的瞬间!
栅栏内,一只如铁钳般的手猛地抓住了他伸进来的手腕!燕青如同鬼魅般暴起!巨大的力量将皂隶的胳膊狠狠拽向栅栏内侧!皂隶猝不及防,整个脸“砰”地一声重重撞在粗硬的木栅栏上,鼻血长流,痛呼被撞得堵在喉咙里!
与此同时,赵无咎猛地弹起,动作快得惊人!他手中紧握着燕青不知何时塞给他的一截磨尖的细木棍(来自身下的稻草铺),狠狠刺向皂隶因疼痛而大张的嘴巴!
“噗!”
细木棍精准地刺入皂隶口中,深深扎进上颚软肉!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皂隶瞬间双眼翻白,连惨叫都发不出,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抽搐!
远处的皂隶被这异常的响动惊醒,刚睁开惺忪睡眼,就看到同伴趴在牢门上剧烈抖动。“老刘?你搞什么……”他疑惑地嘟囔着,抱着水火棍走了过来。
就在他靠近牢门,弯腰想看清情况的刹那!
燕青动了!他借着拽住跛脚皂隶手臂的力道,整个人如同狸猫般从栅栏上方狭窄的空隙里硬生生钻了出来!落地无声,动作轻捷得不可思议!在打盹皂隶惊骇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之前,燕青已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扑到他面前!
皂隶只觉眼前一花,喉头猛地一紧!燕青的手肘如同铁箍般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闪电般捂住他的口鼻!巨大的力量绞杀着气管,皂隶双眼暴突,徒劳地挣扎着,手中的水火棍“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短短几息,他的挣扎就微弱下去,身体瘫软。
燕青松开手,任由皂隶滑倒在地。他迅速从皂隶腰间摸出钥匙串,回身打开牢门。赵无咎也已将几乎昏厥的跛脚皂隶拖进了牢房内,用撕下的布条塞住嘴捆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迅速扒下两个皂隶的外衣换上。燕青将那块沾着青白粉末的鎏金腰牌重新塞进怀里。赵无咎则捡起了地上那根沉重的水火棍。
“走!”
他们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迅速穿过空无一人的甬道。经过甬道尽头时,那个浑身酒气的老狱卒似乎还在沉睡,鼾声均匀。赵无咎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皱纹纵横的脸。那句“第三具”和“报应”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心头。
他们没有停留,循着记忆和燕青对地形的熟悉,在迷宫般的牢狱通道里穿行,避开稀落的巡逻灯火。最终,他们从一处年久失修、堆满杂物的侧门破洞钻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自由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们身处开封府大牢后巷的阴影里,眼前是沉睡的、无边无际的汴梁城。
“去哪?”赵无咎低声问,握着水火棍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燕青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望向城西那片连灯火都显得格外诡谲幽暗的区域,那里是昼夜颠倒、鬼魅横行的所在。
“鬼市。”他吐出两个字,眼中幽光闪动,“想知道这牌子和那粉的来历,还有谁是‘第三具’,那里是唯一能撬开嘴的地方。”
他们刚闪身融入巷道的更深处,如同水滴汇入墨池。就在他们刚才站立位置的上方,一处不起眼的牢狱高墙箭楼阴影里,一双冰冷的眼睛缓缓睁开。那人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如同融化的黑暗。他无声地抬起手,袖口处,一道暗红色的火焰纹饰,在稀薄的月光下,如同干涸的血迹,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