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木的呻吟在暴雨中嘎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燕青蜷缩在朽烂缆绳的巢穴里,心脏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三丈外,卡在木桩豁口的浮尸,那张泡胀的笑脸在电光明灭间死死“盯”着他。电光消逝,黑暗重新吞噬河湾,唯有腰牌上那对幽绿石睛,在掌心散发着不祥的磷光。
“吱呀——”
那声音又来了!不是木头,更像是……湿透的沉重织物在腐朽木头上拖行的黏腻摩擦!声音正从浮尸卡住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燕青猛地将腰牌塞进怀里,冰冷的鎏金紧贴皮肉,激得他一个寒颤。他像壁虎般紧贴湿滑的木桩,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腐烂的木刺扎入手掌也浑然不觉。必须离开这鬼地方!头顶是倾倒的栈桥残骸,黑黢黢的洞口如同巨兽之口。
他刚探出头,几道刺目的火把光柱如同铡刀般劈开雨幕!
“在这!抓住他!”
开封府的皂隶!他们竟和漕帮的人一同围堵在废弃栈桥之上!燕青瞳孔骤缩,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应——他猛地向后仰倒,整个人如同秤砣般砸回浑浊的河水中!几乎同时,几支弩箭“哆哆”钉在他刚刚探头的位置,箭尾兀自震颤。
冰冷刺骨的河水再次包裹全身,但这一次,绝望如同水草缠住了四肢。岸上是刀枪火把,水下是诡笑浮尸。肺里的空气在急速消耗,黑暗和窒息感再次挤压过来。就在意识开始模糊之际,一只手,一只冰冷、滑腻、带着河底淤泥腐臭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燕青浑身汗毛倒竖,魂飞魄散!他拼命蹬踹,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如同铁箍!浑浊的水流中,他仿佛看到那张泡胀的诡笑脸孔正从下方深渊浮起,黑洞洞的眼窝锁定了他的挣扎。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拔出靴筒里防身的骨匕,狠狠向下刺去!
“噗!”
触感怪异,不像是刺入皮肉,更像是扎进了朽烂的木头或泥块。那只手的力量骤然一松。燕青不敢有丝毫停留,借着这一蹬之力,像离弦之箭般朝着与栈桥相反、水流更为湍急的深水区潜去。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只凭着本能躲过几道搜寻的火把光柱,最终在远离码头的一片芦苇荡里,像条死狗般爬上了泥泞的河岸,彻底脱力,昏死过去。
刺鼻的霉味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强行将燕青从昏迷中拽回。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口的剧痛。他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皮。
黑暗。绝对的、浓稠的黑暗。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铁栅小窗,透进一丝浑浊的、带着灰尘的光线。身下是冰冷刺骨、湿漉漉的稻草,身侧黏腻的石壁上凝结着不知名的污垢。远处传来断续的、痛苦的呻吟,还有铁链拖过石板的刺耳摩擦声。
开封府大牢!燕青的心沉入谷底。怀里的硬物还在,腰牌冰冷的轮廓硌着肋骨。他挣扎着想坐起,手腕和脚踝传来沉重的束缚感——是粗糙的麻绳和冰冷的铁镣。
“醒了?”一个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在隔壁响起,像砂纸摩擦着耳膜,“小子,犯了啥事,值得龙五爷和府衙的狗腿子一起‘请’你进来?”
燕青循声望去,隔壁牢房更深的阴影里,隐约有个佝偻的人形轮廓。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没吭声。
“嘿,还挺硬气。”那声音嗤笑一声,“看见你对面那个没?新来的,跟你前后脚,也是个硬骨头。进来就嚷嚷着要见推官大人,说那汴河里的‘笑面菩萨’死得冤枉。”
笑面菩萨?燕青心头猛地一跳!他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努力向对面的牢房看去。借着高窗透下的微弱天光,他看见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那人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泥污的青色直裰,身形清瘦,侧对着这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角和下颌绷紧的线条。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铁锁哗啦作响。牢门被粗暴地推开,两个皂隶举着火把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洗得褪色皂衣、拎着个破旧木箱的干瘦老头——是衙门的仵作。
“就这俩?”一个捕快头目模样的壮汉用刀鞘指着燕青和对面的书生,“王推官吩咐,提审前再验一遍那浮尸的伤,你们俩,是最后见过那‘菩萨’的活口,过来认认!”他的目光扫过燕青,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烦。
两个皂隶不由分说,上前粗暴地将燕青和对面那书生拖拽起来,推搡着押出牢房,穿过散发着恶臭、两旁牢笼里闪烁着无数麻木或疯狂眼睛的狭窄甬道。燕青瞥了一眼身旁的书生,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冷静。
他们被押进一个相对宽敞些的石室,一股浓烈的石灰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也压不住那股子若有若无的尸臭。石室中央的石台上,赫然躺着那具孔雀蓝锦袍的浮尸!尸身被粗麻布简单覆盖着,只露出那颗肿胀变形的头颅。那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在昏黄摇曳的火把光下,显得更加阴森可怖。几个皂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仵作老头咳嗽着,掀开了尸体胸腹部的麻布,露出肿胀发白的皮肉和几处深紫色的尸斑。他动作熟练却透着敷衍,拿起一把小刀,在尸体腹部比划了一下,就要下刀。
“且慢!”
清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在压抑的石室里陡然响起!是那个书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捕快头目眉头一拧,怒道:“你个酸儒,嚎什么丧!”
书生不顾皂隶的推搡,向前一步,指着石台上的尸体,声音清晰而冷静:“此人生前绝非溺毙!仵作大人若如此剖验,不仅难觅真凶,更是辱没死者!”
石室瞬间一片死寂。仵作老头举着刀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老眼愕然地看着书生。捕快头目脸上横肉抽动,眼神凶狠起来:“放屁!汴河捞上来的,不是淹死的还能是什么?你小子找打!”
燕青也惊讶地看着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他竟敢当众质疑官府的仵作?
书生毫无惧色,迎着捕快头目凶狠的目光,声音反而提高了几分,字字清晰:“其一,溺水者,指甲缝中必有泥沙水草奋力挣扎所致!诸位请看此人双手,指甲修剪整齐,缝中只有些许青白粉末,绝无泥沙!”他伸手指向尸体的双手。捕快和仵作下意识地凑近火把细看,果然!
“其二!”书生不等他们反应,继续说道,“溺毙者因呛水挣扎,口鼻处必有蕈状泡沫,眼结膜必有出血点!此人虽经水泡,口鼻处却异常‘干净’,眼睑翻开,结膜苍白如纸,毫无血瘀!此绝非溺水之征!”
仵作老头的脸色变了变,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
书生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锋利:“其三,也是最关键处!”他猛地指向尸体被水泡得发白的耳后,“诸位请看此处!”
火把的光凑近。在那惨白发胀的皮肤上,靠近发际线的耳后位置,赫然有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小点!若不细看,极易被忽略!
“此乃针孔!”书生斩钉截铁,“入水前,此人已被毒针刺入此处!这才是致死之因!那诡异笑容,亦是毒物入体后神经痉挛所致!绝非什么‘笑面菩萨’显灵!”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捕快、仵作,最后竟在惊愕的燕青脸上停留了一瞬,“此乃谋杀!沉尸汴河,不过掩人耳目!”
石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捕快头目的脸色阴晴不定。仵作老头额角渗出冷汗,拿着小刀的手微微颤抖。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石室角落的阴影里,一个一直靠在墙上打盹、浑身散发着浓烈劣酒气味的年老狱卒,忽然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第三具喽……又是这死法……嘿嘿……报应啊……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