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汴河码头浸泡在墨汁般的暴雨里。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混着鱼鳞和烂菜叶的浊水。燕青的脊背紧贴“云字七号”漕船冰冷的橡木船板,每一次惊雷炸响,朽木缝隙里渗出的桐油味便混着铁锈腥气,毒蛇般钻入鼻腔。怀中油布包裹的账册烙着灼人的温度,黑市郎中阴冷的声音在脑颅里反复切割:“龙五爷的盐枭名录,换那丫头三更前的救命药…迟一刻,等着收尸!”
谯楼更鼓穿过厚重雨幕,传来闷钝的“咚——咚——”两声。水面突然炸开一圈不自然的涟漪!三道黑影自货堆顶鹞子般扑落,钢刀切开雨帘,刃口映着桅杆上摇晃的气死风灯,寒芒如毒蛇吐信,直取燕青咽喉。刀锋破空的锐啸甚至压过了滚滚雷声。
燕青后仰贴地滑铲,靴底在湿滑的鱼鳞堆里打滑,腐臭积水溅进眼眶,刺得生疼。袖中短弩机括“咔哒”轻震,弩箭离弦的微响被暴雨吞噬。领头汉子喉头骤然爆开一朵血花,嗬嗬的怪叫声卡在破碎的喉管里,人像麻袋般栽进漂浮的鱼尸堆,惊起一团绿头苍蝇。另两把刀已削至太阳穴!刀风激得耳畔碎发飞扬。他猛蹬身后堆叠的桐油桶借力,身体如离弦之箭向上腾起,朽烂船板在靴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刺扎进脚心。失重感攫住心脏的刹那,钢刀“嗤啦”贴着脚底板掠过,削断束发的草绳,几缕湿透的黑发混着冰冷的雨水,毒藤般缠上他的颈侧。
冰寒的汴河水如巨掌拍来,裹着泥沙和腐烂水草的恶臭,狠狠灌入口鼻。窒息感像铁钳扼住喉咙。头顶传来追兵扭曲的狞笑,弓弦绞紧的“吱呀”声穿透水波,如同丧钟敲响:“给老子射!射穿这泥鳅的招子!”
浑浊的河底,视线被黄褐色的泥沙遮蔽,缺氧的视野边缘漫起死亡的灰斑。燕青蹬着黏滑如鳝鱼皮的淤泥拼命上浮,就在破水而出的瞬间——惨白电光撕裂天幕,将天地映照得如同森罗鬼蜮!一张泡胀变形的巨脸猛然撞上他的鼻尖!孔雀蓝杭绸锦袍裹着浮囊般肿胀的尸身,金线绣成的螭纹在刺目电光中疯狂扭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衣噬人。最骇人的是那张脸——惨白发亮的皮肉被河水泡得近乎透明,五官被撑得移位,偏偏凝固着一个极致欢愉的诡笑,嘴角咧到不可思议的弧度。黑洞洞、毫无生气的眼窝,正正抵着他的额头,冰冷的尸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仿佛这幽冥之物在与他分享某个毛骨悚然的秘密。
“嗖!”一支狼牙箭撕裂雨幕,贴着他耳廓射入水中,带起的气泡如冰针擦过脸颊。死亡的寒意从尾椎窜上头顶!燕青几乎是本能地抓住浮尸腰间的玉带猛拽下潜,指尖在滑腻的锦袍下触到一块棱角分明、坚硬如石的物件。又一支箭带着刺耳的破水声,“噗”地穿透浮尸左肩胛骨,暗红的血雾如同诡异的花朵,在浑浊的水流中轰然炸开、弥漫,瞬间染红了眼前的视线。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尸体的腐臭,直冲口鼻。他发狠将手指抠进浮尸怀中,死死攥住那硬物拔出,金属冰冷锐利的边缘瞬间割破掌心皮肉。温热的鲜血混入冰寒的河水,咸腥在口中弥漫开来。头顶,箭矢破水的沉闷声响密如冰雹,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正急速向下收拢,将他与这具诡笑浮尸一同锁在幽冥河底。
肺叶如同被滚油煎炸,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眼前金星乱冒,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着仅存的意识。求生的本能驱动着几乎麻木的四肢,他像一条负伤的江鳗,凭着对水流的熟悉和对黑暗的恐惧,朝着记忆里废弃码头的方向拼命潜游。腐烂木桩特有的浓烈霉味终于钻入鼻腔,混着掌心伤口渗出的血腥气,直冲喉咙。他几乎是撞进那片交错嶙峋的桩林,身体被尖锐的木茬划过也浑然不觉,直到蜷缩进一堆半沉浮的、散发着恶臭的朽烂缆绳深处。
世界只剩下自己破风箱般拉动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追兵的咒骂和弓弦声被狂暴的雨声揉碎、推远。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黏稠的黑暗和腐臭中摊开那只血污泥泞、刺痛钻心的手。冰冷的暴雨无情地冲刷着手掌,污泥和血水被一点点剥离。掌心,那件从幽冥怀中夺来的硬物,渐渐显露出真容——半掌大小,沉甸甸的鎏金腰牌。牌面之上,一条独角螭龙狰狞地盘踞于翻腾的云纹之间,张牙舞爪。最诡异的是那螭龙的双睛,竟镶嵌着两粒幽绿的不知名石子,在昏黑的光线下,如同坟茔间的磷火,幽幽闪烁,活物般凝视着他。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牌背,触到阴刻的、深入骨髓的篆体“叁”字,边角处沾着的几点不起眼的青白粉末,在又一道撕裂夜幕的紫电劈落的瞬间,竟陡然折射出匕首锋刃似的、非比寻常的金属冷光!
惨白到令人心悸的电光,如同天神冰冷的眼眸,瞬间吞噬了整个幽暗的河湾。借着这转瞬即逝、却又无比清晰的死亡之光,燕青浑身血液骤然冻结成冰——三丈之外,那具穿着孔雀蓝锦袍的浮尸,竟被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推挤着,正正卡进了他藏身木桩前方一处腐朽的豁口里!肿胀变形的诡笑面孔,被水流拨弄得微微侧转,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对准了他藏身的阴影。更恐怖的是,当那刺目的电光掠过尸身泡得发白发亮、微微外翻的唇角时,那原本凝固的肌肉纹理……分明向上扯动了一丝细如蛛丝、却惊心动魄的诡异弧度!
与此同时,木桩深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嘎吱——”的呻吟,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顶着尸骸冰冷的脊背,要将他连同这幽暗的庇护所,一同推入万劫不复的幽冥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