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色的笔迹在最后一道几何证明题的结论处落下，形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句点。江千慕轻轻放下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桌面上，那份字迹清隽、解题步骤清晰的卷子（李景舟的）被小心地放在一边，而她自己的卷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刚刚理解、消化并重新演绎的解题过程。虽然笔迹不如原版漂亮流畅，但每一个步骤都带着她自己的思考和理解。一种久违的、微弱的成就感，像初春破土的新芽，悄然钻出心底那片贫瘠的土壤。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抬头望向窗外。午后的阳光穿过教室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呼——终于搞定了！”
陈薇像掐着点一样从臂弯里抬起头，脸上还带着酣睡后的红晕和一道滑稽的压痕，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咔哒的轻响，“走走走千慕！吃饭去！饿死我了！”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江千慕，活力瞬间回满。
食堂依旧喧闹拥挤，但相比早晨的死气沉沉，多了些烟火气和活力。陈薇叽叽喳喳地讲着上午听到的八卦，江千慕安静地听着，小口吃着餐盘里的饭菜。那份刚刚完成的卷子带来的小小满足感，像一层薄薄的铠甲，让她暂时抵御了周遭的嘈杂和心底惯常的沉闷。午休时间，教室里安静了许多。陈薇很快又进入了梦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江千慕也趴在桌上，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后背，紧绷的神经难得地松弛下来，意识渐渐模糊。
“铃——铃——铃——”
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如同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午休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和宁静。
“啊——！”
“不要啊！”
“谁排的课表！体育课放下午第一节，要命啊！”
教室里顿时哀鸿遍野。刚从香甜梦乡中被强行拽回的同学们，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的抗拒和怨念。孙浩揉着惺忪的睡眼，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我的腿！它说它不想动！”
苏晓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捶着桌子：“刚吃饱饭就跑步，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连一向沉稳的张静也皱紧了眉头，小声抱怨：“这个时间点……太不合理了。”
体育委员刘强站在讲台前，扯着嗓子吼：“都别嚎了！操场集合！八百米！一个都不能少！老规矩，跑完自由活动！”
他那粗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抱怨归抱怨，大家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群即将奔赴刑场的囚徒，慢吞吞地挪向操场。深秋午后的阳光带着点慵懒的温度，但风依旧有些凉。塑胶跑道上，高一（3）班稀稀拉拉地站成了歪歪扭扭的队伍。
“预备——跑！”
体育老师的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
队伍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般散开。跑在最前面的是刘强和几个身体素质好的男生，很快就把大部队甩开。中间一拨人，如孙浩、王鹏之流，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跑几步，很快就开始“战术性散步”，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抱怨，目标明确——混完一圈就是胜利。
江千慕和陈薇落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江千慕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然而，仅仅跑出几十米，胸口就开始发闷，像压着一块石头。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冰冷的空气刮过喉咙，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双腿像灌了铅，越来越沉重，每一次抬起都耗费巨大的力气。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冷汗，视线也有些模糊。在陆中那些压抑的日子，缺乏运动加上长期的情绪低落，早已掏空了她的体力储备。
“千慕，还好吗？”
陈薇一直跑在她身边，气息平稳，她担忧地看着江千慕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和急促的喘息，“要不要慢点？别硬撑。”
江千慕咬着牙，摇了摇头，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没……事。”
她不想掉队，不想成为最差的那个。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慢，脚步虚浮，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看着前面那些即使慢走也显得轻松的身影，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再次涌上心头。
就在她感觉肺部快要炸开，脚步踉跄着几乎要停下来时，一个沉稳的身影从后面匀速地追了上来，很快与她并肩。
是李景舟。
他跑步的姿势很标准，呼吸均匀，额头上只有一层薄汗，蓝白校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爽。他似乎刻意放慢了速度，与她保持着相同的节奏。
“调整呼吸，”
他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江千慕被喘息声充斥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用鼻子吸气，嘴巴慢慢呼出。别急，保持节奏。”
他的目光落在她痛苦的脸上，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温和的指引。
江千慕下意识地照做，努力控制着紊乱的呼吸。鼻吸，口呼……虽然依旧艰难，但似乎真的……好受了一点点？沉重的双腿仿佛也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
“对，就这样。”
李景舟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像一根无形的牵引绳，“步子放小，频率保持。别去看终点，只看眼前这几步。”
他一边跑，一边低声指导着，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调整步伐的动作上。
陈薇在旁边惊讶地眨了眨眼，看看李景舟，又看看江千慕，脸上露出了然又促狭的笑意，但她没说话，只是默契地也跟着放慢了脚步，继续陪在江千慕另一侧。
一圈四百米的跑道，此刻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但身边多了一个沉稳的、带着指引力量的身影，江千慕感觉那沉重的枷锁似乎松动了一些。她不再试图追赶前面的人，也不再绝望地盯着遥远的终点线，只是按照李景舟的提醒，笨拙地调整着呼吸，努力迈动沉重的双腿，专注于脚下那一步，再下一步。
李景舟始终保持着与她并肩的速度，偶尔在她气息再次紊乱时低声提醒一句“呼吸”，或者在她脚步明显虚浮时说一句“稳住”。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屏障，隔开了周围那些或快或慢的身影，也隔开了她心底翻涌的自我厌弃和恐慌。陈薇也时不时在旁边小声打气：“加油千慕！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终于，当那根标志着终点的白线出现在脚下时，江千慕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冲了过去。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被眼疾手快的陈薇一把扶住。
“呼……呼……呼……”
她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眼前阵阵发黑，汗水顺着额发和脸颊不断滴落，砸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
“没事吧？”
李景舟也停了下来，气息只是略有些急促。他站在她旁边两步远的地方，递过来一瓶刚拧开的、还带着凉气的矿泉水，声音依旧温和：“喝点水，慢点喝。”
江千慕喘得说不出话，只能胡乱地点点头，接过水瓶。冰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奢侈的舒适感。她小口地喝着，感觉肺部的灼痛和四肢的酸软在慢慢平复。汗水浸湿了鬓角，几缕碎发黏在脸颊上，有些狼狈，但那双因为剧烈喘息而氤氲着水汽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下，却意外地透出一种坚韧的光亮。
“谢……谢谢。”
她终于喘匀了气，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抬起头，看向李景舟。阳光落在他干净的侧脸上，镜片后的眼睛清澈温和。
“不用。”
李景舟淡淡地应了一句，目光扫过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但精神显然好了很多，“下次跑步前，记得先做热身，会好一些。”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朝着操场边放器材的地方走去，步履从容。
陈薇这才凑过来，一把搂住江千慕的肩膀，笑嘻嘻地小声说：“哇哦，李大学霸全程陪跑加指导，千慕，你这待遇可以啊！”
她挤眉弄眼，“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八百米也没那么可怕了？”
江千慕的脸颊因为运动本就泛红，此刻更是热了几分。她看着李景舟走向远处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瓶带着凉意的水，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递过来时那瞬间的、微凉的触感。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被人看见狼狈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人无声支撑和指引的暖意。他像一道沉稳的光，在她快要沉没时，稳稳地托了她一把。
操场上已经热闹起来。跑完步的同学们像被解开了封印。刘强和几个男生早就冲向了篮球场，吆喝着开始抢球。孙浩和王鹏几个“散步党”正瘫坐在跑道边的草地上，互相抱怨着腿酸。苏晓和张静则走向放羽毛球拍的地方，准备打一会儿球。
陈薇拉着还有些腿软的江千慕也走到器材区，拿了一副羽毛球拍：“走走走，我们也活动活动！刚跑完步，打打球正好放松肌肉！”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江千慕握着球拍，看着对面活力四射的陈薇，又看了看远处篮球场上跳跃的身影，和更远处那个安静地坐在操场边树荫下、似乎在翻看一本厚书的李景舟。刚才跑步时那濒临崩溃的痛苦仿佛已经远去，掌心握着球拍的木质手柄，带着一点粗糙的真实感。她学着陈薇的样子，不太熟练地挥动球拍，白色的羽毛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轻盈的弧线。
尽管动作笨拙，步伐还有些不稳，但当球拍终于稳稳地接住陈薇打过来的一个高球，并将它用力地、带着一丝生涩的力道打回去时，一种微小的、掌控的喜悦，悄然在她心底绽放。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着刚才跑步留下的痕迹，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这奔跑后的喘息，这笨拙的挥拍，这掌心残留的微凉触感……都成了这喧嚣操场上，独属于她的一点点、真实的、活着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