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知道,梦都是反的 > 第8章
周一的晨光吝啬而苍白,挣扎着穿透北市上空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吝啬地洒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上。深秋的风已褪去最后一丝温和,裹挟着湿冷的穿透力,卷起人行道堆积的枯叶,打着旋儿撞在行色匆匆的裤脚上,发出沙沙的哀鸣。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廉价早餐的油腻与城市尘埃混合的、属于周一清晨的、特有的疲惫与压抑。
江千慕裹紧了崭新的蓝白校服外套,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崭新的面料挺括,却依然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她随着麻木的人流挤上早高峰的公交车。车厢如同沙丁鱼罐头,混杂着各种食物的气味和人体散发的温热湿气。她费力地抓住头顶冰冷的金属拉环,身体随着车身剧烈地摇晃,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同样灰蒙蒙的街景。昨晚江千悦那冰冷刻薄的话语,像沉在胃里的秤砣,此刻被这拥挤和颠簸搅动得愈发沉重。冰箱里那块精致的提拉米苏,她最终还是没有碰,它像一个无声的、带着甜蜜外表的审判,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推开高一(3)班教室的门,一股浑浊的暖意混合着残留的包子味、豆浆味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外面的湿冷,却带来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明亮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投下惨白的光线,却照不亮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倦怠。
早自习的朗读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像一群电力不足的旧收音机在苟延残喘。班长赵峰,一个高个子、皮肤黝黑的男生,正站在讲台上,试图提高音量领读《劝学》,但声音很快被台下此起彼伏的哈欠声淹没。他无奈地摇摇头,也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教室里,众生百态,疲惫尽显。
江千慕的同桌陈薇,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趴在摊开的语文书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扎着歪歪扭扭小辫子的后脑勺,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显然已经沉入梦乡。口水似乎正悄悄浸湿书页的一角。
前排靠窗的男生孙浩,外号“猴子”,此刻毫无平日里的猴精劲儿。他歪着头,下巴重重地抵在摊开的英语书上,嘴巴微张,一缕晶亮的口水正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在印着“abandon”的书页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后排靠墙的两个女生,文艺委员苏晓和物理课代表张静,平时一个活泼一个严谨,此刻也顾不得形象了。苏晓闭着眼,头枕在张静的肩膀上,眉头紧锁,仿佛在梦里也在为一道函数题发愁。张静则靠着冰冷的墙壁,眼镜滑到了鼻梁中间,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一支笔,但笔尖早已在草稿纸上划出了一道无意义的、长长的波浪线。
就连平时精力最旺盛、下课就窜出去打球的体育委员刘强,此刻也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趴在桌上,宽厚的后背一起一伏,发出轻微的鼾声。他旁边,戴着厚厚眼镜、以严肃刻板著称的数学课代表吴明,虽然还强撑着坐直身体,手里翻着练习册,但镜片后的双眼明显失去了焦距,眼神涣散地盯着某一页,半天都没翻动一下。
整个教室像被施了迟缓咒,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只有讲台上赵峰越来越低的领读声,窗外呼啸的风声,以及角落里不知是谁的笔掉在地上发出的“啪嗒”轻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江千慕也感到一股沉重的倦意从骨髓深处渗出,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拿出语文书,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那些熟悉的方块字上。然而,那些字迹仿佛在纸面上漂浮、扭曲、跳舞,怎么也进不到脑子里去。眼皮像灌了铅,不断地下沉。她学着陈薇的样子,也慢慢地趴在了冰凉的课桌上,将滚烫的脸颊贴上微凉的桌面。崭新的校服袖口布料带着点硬挺的质感,摩擦着皮肤。在臂弯构筑的短暂黑暗里,感官似乎被放大。她能清晰地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或深或浅的呼吸声,孙浩那细微的鼾声,甚至能听到苏晓无意识发出的、带着焦虑的梦呓。一种巨大的、同病相怜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她,让她只想沉入这片由课桌和书本构筑的、短暂的黑暗港湾里,逃离现实的重压,哪怕只有几分钟。
“叮铃铃——”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如同久旱后的甘霖,骤然撕裂了教室里昏昏欲睡的粘稠空气。然而,期待中的解脱欢呼并未出现。
铃声的余音尚在回荡,教室里便响起一片沉重而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咚”、“咚”、“砰”声——是更多的脑袋义无反顾地砸向桌面,身体重重靠向椅背,或像陈薇那样彻底滑向桌面怀抱的声音。
“啊……终于活过来了……”
前排一个女生发出近乎呻吟的哀叹,声音沙哑。
“不行了,让我死五分钟……就五分钟……”
孙浩旁边的男生王鹏有气无力地嘟囔着,已经飞快地把脸埋进了臂弯。
陈薇被铃声惊得猛地一颤,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清晰的衣袖压痕和几道滑稽的口水印,眼神茫然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像被抽干了力气,又软软地趴了回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哀嚎:“苍天啊……感觉身体被掏空……千慕,你还活着吗?”
她甚至没力气转头,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来。
江千慕揉了揉被压得发麻的胳膊和酸涩的眼睛,感觉眼皮依旧沉重不堪。她勉强抬起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嗯……困。”
目光扫过教室,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同一个姿势——趴下,沉睡。像一群经历了一场惨烈战役后精疲力竭的士兵,终于获得了短暂的休整,亟需在这课桌的方寸之地恢复一丝元气。只有极少数像吴明这样的“铁人”,还在强撑着翻开练习册,或者如苏晓和张静,互相支撑着,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但明显也在神游天外。整个教室陷入了一种比早自习时更深沉、更彻底的寂静。
江千慕也重新趴了回去。冰冷的桌面贴着额头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刺激。她闭上眼睛,试图放空大脑,但冰箱里那块提拉米苏的样子顽固地浮现——洁白的奶油,深褐色的可可粉,鲜红欲滴的草莓……那么精致诱人,却更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埋葬着她短暂的周末欢愉。江千悦那带着审视和刻薄的锐利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再次精准地落在她身上,让她即使趴着也感到脊背发凉,如芒在背。
就在这片倦怠的静谧即将达到顶峰时,一个身影拿着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数学作业登记本,脚步无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走到了江千慕的桌旁。是数学课代表吴明。他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严肃,扫过江千慕桌上空空如也的桌面和摊开的、同样空空的书包。
“江千慕,”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一片趴倒的“尸体”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冰冷,“周末的数学卷子,就差你的了。”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像两把精准的刻度尺,直直地量在她窘迫的脸上。
江千慕的心猛地一沉,瞬间从昏沉中惊醒,冷汗几乎要冒出来。那张被她塞在书包最底层、几乎一片空白的数学卷子!昨晚被二姐的冷言冷语搅得心烦意乱,后来又对着冰箱里的蛋糕发呆,作业……完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
她窘迫地抬起头,脸颊像火烧一样滚烫,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崭新的校服衣角,指节发白,“我……忘带了。”
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心虚。这个借口苍白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吴明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川字,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审视:“没带?”
他语气加重,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严厉,“那下午放学前必须交到周老师办公桌上。否则,按未完成处理,扣分,还要在班会上说明情况。”
他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江千慕心上,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催债”的对象,脚步干脆利落。
巨大的窘迫和恐慌瞬间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江千慕。未完成!扣分!班会说明!在陆中或许只是被训斥几句,但在纪律严明的一中,这简直是灾难!周老师会怎么看她?那个在课堂上帮她解围、私下给她讲题的李景舟,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想她?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周老师失望的眼神,听到了江千悦更加刻薄冰冷的嘲讽:“连作业都完不成?还想考大学?”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四肢冰凉,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慌乱地低下头,双手在书包里近乎疯狂地翻找着,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张该死的空白卷子凭空变出来。动作太大,手肘猛地撞到了桌角那本厚厚的、崭新的《高中物理竞赛精讲》。
“哐当!”
书本落地的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如同平地惊雷,炸裂开来。
前排几个趴着的同学被惊动,不满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瞪了她一眼,发出几声含糊的抱怨和叹息,又重重地趴了回去。孙浩甚至被惊得流口水都中断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银丝。
江千慕的脸瞬间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喉咙。巨大的难堪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她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那本沉重的书,手指因为慌乱和冰冷而颤抖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点室外的微凉气息,先她一步,稳稳地、无声地将那本《物理竞赛精讲》捡了起来,轻轻放回她桌角原本的位置。
江千慕惊愕地、带着泪意抬头。
李景舟不知何时已站在她桌旁。他应该是刚从外面进来,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身上带着清晨的凉意。他穿着和她同款的蓝白校服,身形挺拔,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温和,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没有探究,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看了一眼江千慕桌上摊开的、空空如也的书包,又看了看她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眼眶泛红的模样,似乎瞬间便洞悉了一切。他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从自己手里拿着的一叠已经完成、字迹清晰工整的卷子中,动作自然地抽出了最上面那份,轻轻放在她面前空荡荡的桌面上。
“我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周围沉睡的同学,也像怕惊扰了她的难堪,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解题步骤还算清楚。你先看,有不懂的……”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落在她因紧张和羞赧而泛红的脸上,声音更轻了些,“随时可以问我。”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步履沉稳从容,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江千慕怔怔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桌面上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字迹清隽漂亮的卷子。纸张的边缘还带着他指尖留下的、微凉的触感。那冰冷的恐慌和巨大的窘迫,像被一只无形却异常温柔的手轻轻拂过。虽然没有完全消失,却被一股汹涌而至的暖流猛烈地冲击、稀释了。他什么都没问,却什么都明白。这份不动声色、恰到好处的援手,比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更让她心头剧震,鼻尖猛地一酸。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压下眼底的湿意,拿起那份仿佛还带着他体温的卷子。崭新的纸张很薄,此刻握在手里却仿佛重若千斤。上面清晰的解题步骤,工整的推导,像一条条在迷雾中突然出现的、闪着微光的路径。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拿出自己的草稿纸和笔,埋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到眼前的纸页上。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教室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沉睡的气息,但她的指尖落在冰凉的纸页上,却仿佛触碰到了这灰暗清晨里,唯一一点真实而滚烫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