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大姐家的门，傍晚特有的饭菜香和婴儿奶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日常的暖意。客厅里，江千雪正坐在沙发上，怀里的小蕊似乎有些闹腾，小手胡乱挥舞着，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唧。江千雪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费力地想去够放在茶几另一头、刚拆封的纸尿裤包装袋，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吃力。
“千慕回来了？帮姐拿一下那个纸尿裤，就那个粉色的包装……”
江千雪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哦，好。”
江千慕放下书包，快步走过去，拿起那包沉甸甸的纸尿裤递过去。目光无意间扫过沙发旁边的矮柜——那是家里用来堆放杂物的角落，上面凌乱地放着几个敞开的收纳盒，里面似乎塞满了各种零碎东西。其中一个深蓝色的塑料收纳盒盖子没盖严，里面露出几张照片的边角。
江千慕的心微微一动。她记得这个盒子，里面似乎装着一些老照片。她走过去，鬼使神差地轻轻掀开了盖子。
一股淡淡的樟脑丸混合着旧纸张的气息飘散出来。盒子里面果然堆叠着不少照片，有些已经泛黄卷边。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
照片像是被时光浸染过，带着一层朦胧的暖黄色调。画面中央是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裙的年轻女孩，裙摆像盛开的喇叭花，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飘荡。她站在一片开满紫色薰衣草的花田旁，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将她的皮肤镀上一层健康的蜜色光泽。女孩笑得毫无保留，眉眼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长长的黑发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还俏皮地系着一根同色系的鹅黄丝带。她一手叉腰，一手对着镜头比了个大大的“V”字，姿态舒展，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一种近乎张扬的自信。
江千慕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张明媚的笑脸，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质感。那是……大姐江千雪？她几乎有些不敢认。照片里的女孩，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和眼前这个被婴儿哭闹、家务琐事缠身，眉宇间总带着挥不去倦色的年轻母亲，判若两人。
照片的背景是模糊的远山和花田边缘的白色栅栏，旁边立着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隐约可见“南城·香草谷”几个字。
南城。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
画面瞬间鲜活起来，带着南国潮湿温润的气息和旧时光特有的暖黄色滤镜。
是过年。老家小镇的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炖肉的香气和一种节日特有的喧嚣热闹。堂屋里烧着炭火盆，噼啪作响。穿着崭新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小江千慕和小江千悦，像两只等待投喂的小麻雀，眼巴巴地守在堂屋门口，跺着脚抵御着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嘀嘀——”
清脆的汽车喇叭声由远及近。两个小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亮的灯泡。
“大姐回来了！大姐回来了！”
她们尖叫着，争先恐后地冲出院门。
一辆半旧的绿色长途客车停在泥泞的路边，车门“哗啦”一声打开。穿着厚厚羽绒服、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江千雪跳下车，手里拖着两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她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一看到两个妹妹，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笑容像阳光一样绽开，驱散了旅途的倦意。
“慕慕！悦悦！想死姐姐了！”
她放下行李，张开双臂，将两个扑过来的小炮弹紧紧搂进怀里。羽绒服带着室外的寒气，但她身上的气息是温暖的，带着一种风尘仆仆却又让人安心的味道。
紧接着，就是最令人期待的环节——开包！编织袋像哆啦A梦的口袋，被江千雪一样样往外掏。有印着南城特产字样的、包装花花绿绿的糕点盒子；有透明塑料袋装着、裹着厚厚糖霜的彩色硬糖；有造型奇特、她们从未见过的贝壳巧克力；还有给妈妈带的真丝围巾，给爸爸带的当地香烟……琳琅满目，堆满了小小的八仙桌，散发着诱人的、混合着食物和新鲜物品的香气。小小的堂屋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姐，我要吃那个贝壳的！”
小江千悦指着巧克力，眼睛放光。
“我要吃彩色的糖！”
小江千慕也踮着脚嚷嚷。
“都有都有！别急！”
江千雪笑着，利落地拆开包装，把糖果点心分给两个妹妹，又抓了一大把塞给旁边安静站着、眼神里也充满渴望的堂哥江屿，“小屿也有份！”
江屿比她们大几岁，已经上初中了，成绩很好，是林融经常挂在嘴边的“别人家的孩子”。他接过糖果，有些腼腆地道谢：“谢谢千雪姐。”
“走！姐带你们去买好吃的！”
江千雪豪气地一挥手，从鼓囊囊的钱包里抽出几张崭新的红票子。她脱掉笨重的羽绒服，里面穿着一件漂亮的米白色高领毛衣，整个人显得更加利落精神。
三个孩子欢呼雀跃，簇拥着江千雪走出家门。小镇年关的街道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江千雪像个凯旋的将军，带着她的“小兵”们在人群中穿梭。她一手牵着小千慕，一手牵着小千悦，江屿懂事地跟在旁边。
“糖葫芦！姐我要吃糖葫芦！”
小千悦指着路边插满红艳艳糖葫芦的草靶子。
“我也要！”
小千慕立刻附和。
“好！一人一串！”
江千雪爽快地付钱，接过三串晶莹剔透、裹着厚厚糖衣的山楂糖葫芦。
小千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冰凉坚硬的糖衣在牙齿间碎裂，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紧接着是山楂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混合着芝麻的香气。那极致的甜和微微的酸，混合着节日的气氛和姐姐就在身边的安心感，是她童年记忆里最顶级的幸福滋味。她满足地眯起眼睛，糖渣沾在嘴角也顾不得擦。
江千雪看着三个孩子吃得开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宠溺的满足笑容。阳光落在她年轻光洁的脸上，那笑容明媚得晃眼，和照片里薰衣草花田旁的女孩，一模一样。
“千慕？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江千雪的声音将江千慕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现实。小蕊似乎终于被安抚好，在她怀里安静下来，吮吸着自己的小拳头。
江千慕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还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指尖冰凉。她慌忙把照片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仿佛要盖住那段过于明亮、以至于有些刺眼的回忆。
“没…没什么，看到一张旧照片。”
她声音有些干涩，目光落在江千雪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家居服上，又落在她眼下的淡淡乌青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上。照片里那个穿着鹅黄纱裙、在薰衣草花田里肆意大笑的少女，和眼前这个抱着孩子、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年轻母亲，在脑海里交替闪现，形成一种令人心酸的割裂感。
“哦，那些老照片啊，”
江千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抱着小蕊站起身，轻轻摇晃着，“都是以前瞎拍的，在南城玩的时候。那时候年轻，爱臭美。”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物，眼神里没有怀念，只有一丝被生活打磨后的平静，甚至……是麻木。
她抱着孩子走向卧室，声音从门缝里传来：“千慕，你帮姐看看小蕊这件新买的小棉袄，标签在哪儿？我还没剪呢……”
江千慕应了一声，走进卧室。江千雪正把小蕊放在小床上，拿起一件粉蓝色、印着卡通小兔子的崭新婴儿棉袄，仔细地翻找着里面的标签。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看着女儿的眼神充满了温柔，但那温柔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在这儿。”
江千慕走过去，帮姐姐找到了缝在里衬的标签。
“谢谢。”
江千雪拿起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掉标签，动作轻柔，生怕弄坏了衣服。她看着熟睡的女儿，又看了看手里柔软的棉袄，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小孩子长得快，这衣服也不便宜，穿不了多久就小了……”
江千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想起照片里那个在南城时，豪爽地给她们买糖葫芦、买各种新奇零食，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姐姐。现在，她却要为一件婴儿棉袄的价格而犹豫和叹息。
她默默地退出卧室，回到自己小小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房间里有些昏暗，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次第亮起。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有些怔忡的脸。
微信有新消息提醒。是陈薇发来的，时间显示是十分钟前。显然是她借了同学的手机，或者找到了什么办法偷偷发来的。
【薇薇薇】：[大哭][大哭]千慕！救命啊！物理作业杀我！最后那道大题你做了吗？求答案！求过程！江湖救急！[抱拳][抱拳]
【薇薇薇】：[图片]
就是这道！天书啊！完全看不懂！
江千慕看着屏幕上陈薇夸张的哭脸表情包和那道熟悉的物理题照片，纷乱的思绪被拉回现实。她点开图片，看着那道复杂的电路分析题，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房门外。客厅里隐约传来大姐夫王磊回家的开门声，以及他习惯性低沉的声音。小蕊似乎又被惊醒了，传来几声细弱的哼唧，然后是江千雪低柔的安抚声。还有林融在厨房里收拾碗碟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这个小小的、拥挤的、充满了烟火气和琐碎烦恼的空间，与照片里那片开满紫色薰衣草、阳光灿烂的南城花田，仿佛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手机屏幕上陈薇的求助还在闪烁，物理题的符号冰冷而陌生。江千慕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尖停留在回复框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窗外霓虹闪烁，映在她安静的眼底，像一片沉浮不定的、迷离的光海。旧时光里糖葫芦那清脆的甜，似乎还残留在舌尖，却早已被现实冲刷得淡不可闻，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酸涩，无声地弥漫在昏暗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