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彻婉颜
我穿着戚白茶的嫁衣,嫁给她的心上人郑南鸢。
盖头掀开那刻,他眼底的寒冰刺穿我灵魂:“你不是她。”
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在尖叫中粉碎。
后来我回到现代,在古籍里读到平湖郑氏第九代家主终生未娶。
泛黄的纸页上,他亲笔批注着一行小字:
“此生所遇,皆非彻婉之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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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的脚步,裹挟着凛冽的北风,终于彻底席卷了平湖城。城中心的镜湖,往日潋滟的波光被一层薄薄的冰壳封住,在惨淡冬日下,反射出坚硬而冰冷的光泽,像一块巨大的、失去生机的磨刀石。湖畔的柳树早已褪尽绿意,枯瘦的枝条在风中剧烈摇摆,发出阵阵呜咽般的、令人心悸的声响,仿佛在为这肃杀时节低泣。
然而,平湖戚府深处,属于嫡小姐戚白茶的那座精巧院落——“听雪阁”,却是一片与外界严寒截然相反的景象。这里仿佛被硬生生从腊月里剜出,塞进了一个燃烧的、喧闹的盛夏。
触目所及,皆是灼人的红。大红的绸缎瀑布般从廊檐倾泻而下,覆盖了每一根朱漆廊柱。窗棂上、门扇上,贴满了繁复精致的双喜剪纸,龙凤呈祥,鸳鸯戏水,每一刀刻痕都透着匠心和不容置疑的喜庆。丫鬟仆妇们脚步轻快,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偶,脸上堆砌着统一规格的笑容,捧着金盘银盘,托着珠翠首饰,托着各色寓意吉祥的果品点心,在回廊间穿梭不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脂粉甜香、头油特有的气息,以及暖阁深处熏笼里上等银丝炭燃烧散发出的融融暖意,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腻到令人微微晕眩的暖流。
暖阁内,菱花铜镜前。
苏陵音端坐着。镜面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一个被精心描画、盛装打扮的傀儡。
正红色的嫁衣,厚重如血。金线在衣料上穿梭密织,勾勒出鸾凤和鸣的盛大图案。烛光跳跃,那金线便流淌起来,鸾鸟与凤凰的羽翼仿佛拥有了生命,随时要挣脱衣料的束缚,振翅飞出这间暖阁。宽大的云肩覆盖着她的肩颈,边缘缀着无数细小的珍珠流苏,随着她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簌簌轻颤,每一次晃动都折射出冰冷而华贵的光。墨色的长发被尽数梳拢上去,挽成了一个极其繁复庄重的牡丹髻,层层叠叠,如同盛开到极致、即将凋零的巨大花朵。发髻间,赤金点翠的步摇、凤凰衔珠的钗环、嵌着红蓝宝石的华盛,几乎插满了每一寸空间,珠光宝气,沉甸甸地压着头颅。额前垂下的赤金流苏璎珞,随着她每一次微不可查的晃动,轻轻敲打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额角。
厚厚的脂粉遮盖了原本可能存在的病容,精心描画过的远山眉下,那双眼睛被点染得格外大而明艳,眼尾甚至扫上了淡淡的胭脂红。唇上点了浓稠的、象征喜庆的樱桃色口脂。镜中的新娘,眉目如画,端庄华美,每一处细节都符合世家大族对新妇最苛刻的想象,一件完美无瑕的、即将被送入郑氏门庭的贵重礼物。
只是,那双被妆点得无比明艳的眸子里,却是一片沉寂的死水。空洞,茫然,映不出跳跃的烛火,映不出满室刺眼的红,也映不出这精心布置的一切喜庆喧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余下一具被华服珠翠包裹的、温热的躯壳。
贴身丫鬟冷香正蹲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嫁衣腰封上最后一道繁复的系带。冷香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抬起头,目光从镜中小姐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扫过,眼圈倏地红了,一层水光迅速蒙上她的眼睛。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细弱蚊蚋:“小姐……您今日……真美……是这平湖城……最美的新娘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心疼和一种面对既定命运的无能为力。
苏陵音依旧没有回应。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被镜中那个陌生而华美的身影攫住了。那浓烈的红,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线。这身象征着世俗最高幸福的嫁衣,这满头的珠翠荣耀,是戚白茶梦寐以求、甘愿付出一切换取的归宿,却恰恰是苏陵音无法挣脱、冰冷沉重的牢笼。更让她不堪重负的是体内深处,那缕属于戚白茶的意识,从清晨梳妆开始,就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又极度紧张的状态。它像一根被无形之手狠狠拨动到极限的琴弦,每一次悸动都带着巨大的、几乎要将灵魂撑裂的幸福狂潮,紧接着又被更深的惶恐和患得患失淹没。这份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强烈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苏陵音的感官,撕扯着她的意志。疲惫感深入骨髓,灵魂仿佛被无形之力强行拉扯,摇摇欲坠,即将彻底分裂成两半。
“吉时快到了!”
门外传来喜娘高亢嘹亮、带着职业性夸张喜庆的嗓音,穿透了暖阁内的凝滞,“请新娘子盖盖头咯!福气罩顶,吉祥如意嘞!”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某种临界。冷香猛地一颤,慌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通红的眼眶。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叠放整齐的龙凤呈祥流苏大红盖头。那鲜红的绸缎,在她手中如同刚从染缸里捞出的血帛,沉重得几乎让她拿不稳。她颤抖着,将那方红绸缓缓举起,如同托举着一片不详的血云,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悲壮,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覆盖向苏陵音的头顶。
视野,一寸寸被吞噬。
菱花镜里华美而陌生的新娘消失了。繁复的嫁衣金绣被遮蔽了。最后,是苏陵音那双空洞的眼眸和苍白如纸的脸颊,彻底隐没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暗红之中。
世界,只剩下这片压抑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红。听觉和脚下的触感,瞬间被放大到极致。
她被冷香和另一位有力的仆妇左右搀扶起来。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般被引导着向前迈步。刚走出暖阁,震耳欲聋的喧嚣便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她淹没。尖锐欢快的唢呐声、咚咚作响的铜锣声、喧天的笙箫管笛,交织成一片巨大而混乱的喜庆乐章。这乐声里,混杂着无数宾客高亢的贺喜声、孩童追逐嬉闹的尖笑声、仆役们高声的应答指引声……种种声响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洪流,冲击着她的耳膜,也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脚下的地砖冰冷而坚硬,每一步落下,寒气都似乎透过厚厚的绣花鞋底,直窜上脊背。她被牵引着,穿过喧闹拥挤、弥漫着酒肉香气和脂粉味的人群,如同穿过一个光怪陆离、令人眩晕的梦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走向那扇洞开的、名为“戚白茶”命运的大门。
戚府正门外。
冬日的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却丝毫无法驱散空气中凛冽的寒意。然而,戚府大门前的长街,却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仿佛整个平湖城的人都涌到了这里。
十六名身着崭新绛红色号服的健壮仆役,分列两排,肩扛着一顶奢华到令人屏息的凤舆花轿。轿身通体以名贵的紫檀木打造,四角飞檐高高翘起,檐角悬挂着赤金打造的鸾凤铃铛,在寒风中发出细碎而清越的声响。轿围用的是最上等的正红云锦,其上用金线、银线、各色丝线,以最繁复的“盘金绣”手法,绣满了“百子千孙”、“龙凤呈祥”、“花开富贵”的图案,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几乎要灼伤人眼。轿顶中央,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被赤金托座稳稳镶嵌,即便在白昼,也流转着温润而华贵的幽光。
花轿前方,是庞大的仪仗队伍。开道的铜锣足有磨盘大小,被两名赤膊壮汉奋力敲响,声震数里。紧随其后是成对的“肃静”、“回避”虎头牌、朱漆官衔牌。再后面,是手持金瓜、钺斧、朝天镫等皇家仪仗形制(虽略有僭越,但在此地,戚郑两家的权势足以无视)的彪悍家丁,个个神情肃穆,步伐整齐划一。数十名盛装打扮的喜娘、丫鬟、仆妇簇拥在花轿两侧,手中捧着各色象征吉祥的物件:宝瓶、玉如意、金秤杆、成对的玉雁……阳光下,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缭乱。
“来了来了!新娘子出来了!”人群中爆发出更高的声浪。
苏陵音顶着沉重的盖头,被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下戚府高高的石阶。刺骨的寒风立刻卷了上来,吹得她宽大的嫁衣猎猎作响,吹得盖头上的流苏疯狂摆动,抽打在她的脸颊上。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勉强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她被引导着,走向那顶华丽得如同小型宫殿的凤舆花轿。轿帘被两名衣着鲜亮的喜娘高高掀起,露出里面铺着厚厚锦垫的、同样一片暗红的内厢。一股浓郁的熏香混合着新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苏陵音被搀扶着,即将弯腰踏入轿厢的那一刹那——
一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穿透了喧闹的人群,穿透了厚重的红盖头,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来自花轿侧前方,一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之上。郑南鸢。
他同样一身繁复庄重的新郎吉服,那象征喜庆的大红穿在他挺拔如松的身躯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暖意,反而更衬得他面容冷峻,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他稳稳地端坐马背,身姿笔直如枪,仿佛周遭一切的喧嚣、喜庆、人潮涌动都与他无关。他的薄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眼神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地注视着被红盖头笼罩的新娘。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新郎官应有的期待或温柔,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沉沉的审视。
隔着那片令人窒息的暗红,苏陵音的身体猛地一僵。体内属于戚白茶的那缕意识,在感受到这道目光的瞬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带着狂喜和巨大羞怯的悸动,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几乎要将苏陵音脆弱的意志炸开。她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幸得身旁的冷香和仆妇死死架住。
“小姐当心!”冷香的声音带着惊惶的哭腔。
郑南鸢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冰冷的眸光,似乎更深沉了几分,掠过苏陵音踉跄的身影,最终转向了前方喧嚣的长街。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苏陵音被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塞进了花轿。沉重的轿帘“唰”地落下,隔绝了外面刺眼的日光和喧闹的人声,却无法隔绝那道冰冷的注视所带来的无形压力。轿厢内一片压抑的暗红,空间并不宽敞,浓郁的熏香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起——轿——!”
喜娘高亢嘹亮的声音穿透轿帘。
紧接着,身体猛地一晃。花轿被十六名健仆稳稳抬起。锣鼓声、唢呐声骤然拔高到了顶点,震得整个轿厢都在嗡嗡作响。仪仗开道,庞大的迎亲队伍缓缓启动,沿着平湖城主街,向着城东郑氏府邸的方向行去。
轿子起落颠簸,规律的晃动如同摇篮,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宁。苏陵音靠在冰冷的轿壁上,紧闭着双眼,试图在无边无际的暗红和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并未因进入花轿而平息,反而因为这正式启程、距离郑府越来越近而愈发亢奋。那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夹杂着对未知洞房的恐惧和羞涩,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啃噬着苏陵音的灵魂。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冷汗浸湿了内里的中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轿外,是平湖城万人空巷的盛况。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这奢华无比的仪仗指指点点,啧啧称奇。小贩的叫卖声、孩童追逐的嬉闹声、妇人们艳羡的议论声,与喧嚣的喜乐交织在一起。
“天爷!这排场……戚家小姐真是掉进福窝里了!”
“郑家少主那可是人中龙凤!这门亲事,啧啧……”
“瞧瞧那轿子上的金线!那顶上的明珠!戚家这是掏空了家底啊!”
“郑少主那脸色……怎么瞧着不大欢喜?”
最后一句低语,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苏陵音混乱的意识。郑南鸢……他那张冰冷的脸,那道穿透盖头的目光……他不是厌恶戚白茶这个人,他甚至可能对那个偶然间窥见的、属于“苏陵音”的灵魂碎片,产生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他厌恶的是这无可抗拒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厌恶的是这被家族利益、世俗礼法牢牢捆绑的命运,厌恶他们所有人都如同精致的傀儡,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走向早已写好的结局。
花轿在喧天乐声中,在无数或艳羡或好奇的目光中,终于抵达了郑府那气派威严、朱漆金钉的大门。
郑府大门洞开,门槛早已卸下,铺着崭新的红毡,一直延伸进府邸深处。府内张灯结彩,比之戚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处处悬挂着巨大的红绸灯笼,回廊下、树枝上,都系着精巧的红绸花。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和酒宴的香气。宾客如云,衣冠楚楚,皆是平湖城乃至附近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三五成群,低声谈笑,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大门方向,等待着今日绝对的主角。
“新娘子到——!”
随着司礼官一声高亢悠长的唱喏,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顶缓缓落地的奢华凤舆之上。乐声更加热烈。
轿帘被喜娘从外面掀起。刺眼的光线涌入,苏陵音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盖头下方。那只手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拇指上戴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
是郑南鸢的手。
按照礼数,该由新郎亲自搀扶新娘下轿,寓意夫妻扶持,白头偕老。
苏陵音僵着身体,将冰冷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迟疑地、缓缓地放入了那只掌心。他的手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冬日的凉意,但那份沉稳的力量感却透过指尖传来。他微微一用力,将她从轿厢中稳稳地搀扶出来。
就在她双脚落地的瞬间,那只手便极其自然地、迅速地松开了。快得没有一丝留恋,如同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
苏陵音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指尖不经意地刺了一下,微微一缩。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因为这短暂的触碰而爆发出强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幸福眩晕,随即又因这迅速的抽离而陷入巨大的失落和惶恐。
“跨马鞍——平平安安!”喜娘高声引导着。
一只装饰着红绸的木质马鞍横在面前。苏陵音被搀扶着,机械地抬脚跨过。
“跨火盆——红红火火!”
炽热的炭火在铜盆里熊熊燃烧,热气扑面而来。她再次抬脚,裙裾扫过盆沿,仿佛跨越一道无形的业火之门。
脚下的触感由冰冷的石板地面,变成了铺设在主道上的、厚实柔软的红毡。她被簇拥着,一步一步,走向郑府正厅——举行拜堂大礼的所在。视野被遮挡,只能依靠听觉和脚下传来的细微感觉。两侧是无数宾客好奇、审视、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穿透红盖头,扎在她的身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方引路的郑南鸢的存在。他步履沉稳,没有丝毫紊乱,那身大红的吉服在走动间带起微小的气流,散发出一种清冽疏离的气息,如同行走在人群中的一座孤峰。他并未回头看她一眼。
正厅高大轩敞,此刻更是被布置得如同燃烧的殿堂。巨大的双喜字高悬中堂,龙凤喜烛粗如儿臂,在精铜烛台上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将整个厅堂映照得一片金红。堂上端坐着戚夫人和郑夫人。戚夫人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眼中却难掩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忧虑。郑夫人则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眼神中充满了对这门强强联姻的满意和期待。两侧坐满了郑戚两族的长辈和地位尊崇的宾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门口缓缓步入的一对新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屏息凝神的庄重和期待。
苏陵音被引着,在铺着红毡的拜垫前站定。脚下的柔软触感无法带来丝毫安心,反而让她如同踩在云端,无所凭依。隔着厚厚的盖头,那道冰冷、锐利、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这一次,距离更近,那目光带来的穿透力也更强,仿佛要剖开这层红绸,直抵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是郑南鸢。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行拜堂礼——!”
司仪高亢而庄严的声音在偌大的厅堂中回荡,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苏陵音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彻底停止了。血液仿佛凝固,四肢百骸一片冰冷。体内属于戚白茶的意识,也骤然绷紧到了极致,那份积压已久的、混杂着巨大幸福的狂喜,如同被堤坝阻拦的洪水找到了缺口,猛地冲击着她的识海,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尖叫冲破喉咙!
“一拜天地——感念上苍赐良缘!”
她被身旁的喜娘和仆妇搀扶着,僵硬地、如同被操纵的木偶般,朝着厅外的方向深深弯下腰。头上的珠翠步摇随着动作激烈地碰撞,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声响,在这肃穆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
“二拜高堂——叩谢父母养育恩!”
再次被扶着转过身,对着高堂之上的戚夫人和郑夫人弯下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高堂之上投来的目光——戚夫人眼中复杂难辨的情绪,郑夫人那欣慰喜悦、仿佛看到家族蓝图完美展开的灼热视线。
“夫妻对拜——琴瑟和鸣共百年!”
她被扶着,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隔着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人的气息,清冷,疏离,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她弯下腰,动作迟缓而滞涩,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
“礼——成——送入洞房——!”
随着司仪最后一声悠长嘹亮的唱喏,厅堂内压抑的气氛仿佛瞬间被点燃!宾客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道喜声、鼓掌声。各种吉祥的话语如同潮水般涌来。
“恭喜恭喜!”
“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郑少主,戚小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喧嚣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苏陵音被这巨大的声浪冲击得头晕目眩,被喜娘和仆妇们簇拥着,几乎是半推半架地,机械地迈动脚步,离开这喧闹到令人窒息的正厅,走向那间早已布置好的、名为“洞房”的最终牢笼。脚下的红毡仿佛没有尽头,延伸向深不可测的黑暗。
身后,那片属于郑南鸢的、冰冷而疏离的气息,迅速被鼎沸的人声淹没、拉远。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多少重回廊院落,周围的喧闹声浪终于渐渐低落、远去,最终被隔绝在身后。她被引着,踏入一间温暖得近乎燥热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被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最后一丝外界的喧嚣被彻底隔绝。
世界,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清晰地在耳边炸响,如同某种不详的倒计时。还有她自己胸腔里,那颗沉重得如同灌满铅块的心脏,在死寂中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搏动。
她被引着,坐在了一张铺着厚厚锦褥、柔软却无比陌生的床榻边缘。眼前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的暗红。但能感觉到跳跃的光源——是案头那对粗大的龙凤喜烛,烛火高燃,将摇曳的光影透过红盖头,在她眼前投下朦胧晃动的、扭曲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得令人发齁的合卺酒香,以及熏笼里不知名昂贵香料焚烧散发的浓郁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却又极度不安的暖香。
时间,在这片死寂和暖香中,粘稠地流淌着。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脚步声。
沉稳,清晰,一步步靠近。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力量感,踏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面前,咫尺之遥。
浓烈的、属于郑南鸢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如同无形的冰雾,瞬间笼罩了她。那气息里没有酒味,只有一种冰雪般的冷意和淡淡的、如同松针般的凛冽。
苏陵音的身体在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每一根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紧张和恐惧。
来了。最后的审判。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淬了寒冰的刀刃,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绸,一寸寸、缓慢而冰冷地刮过她的脸,从额头,到鼻尖,到下颌……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与他有着莫大关联、却又令他感到无比陌生的物品。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方寸之间。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她沉重的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那枚温润羊脂白玉扳指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指尖微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近乎粗暴的决绝力量,猛地攥住了大红盖头的一角!
苏陵音的心脏,在那一刹那,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体内属于戚白茶的意识,在盖头被攥住的瞬间,爆发出无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那是极致的期待终于降临的狂喜,更是对即将揭晓命运的、灭顶的恐惧!两种极端的情绪如同两条咆哮的毒龙,在她的识海中疯狂撕咬、冲撞!
那只手没有半分犹豫,更无一丝新郎官该有的温柔缱绻或忐忑期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压抑到极点的决绝,猛地向上一掀——
“哗啦!”
眼前骤然被刺目的光亮吞噬!
龙凤喜烛跳跃的火焰光芒,在骤然失去红绸遮挡后,显得异常刺眼。苏陵音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激得猛地闭紧了双眼,长长的眼睫剧烈颤抖着。下一秒,她又如同受惊的困兽,猛地睁开!
郑南鸢就站在她面前,咫尺之遥。
他依旧穿着那身繁复庄重的大红新郎吉服,金线绣制的蟒纹在烛光下威严而冰冷。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只是那身象征人间至喜的红色,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暖意和喜气,反而更衬得他面容如同寒玉雕琢,眉眼间凝着万年不化的坚冰。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新郎的喜悦、羞涩或期待。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感情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北极寒冰的利箭,精准地、毫无温度地、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死死钉在苏陵音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可怕,冰冷得彻骨,里面翻涌着一种被深深愚弄、被彻底背叛后的、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痛楚!
空气,在盖头掀开、四目相对的瞬间,彻底凝固了。红烛高照,映照着满室刺眼的红绸金绣,却驱不散这骤然降临、席卷一切的冰冷寒意。时间仿佛被冻结,只剩下烛火在死寂中燃烧的微响。
郑南鸢的目光死死锁住苏陵音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新嫁娘应有的羞涩、喜悦、期待或者紧张。只有一片猝不及防被彻底揭穿的仓皇,一种灵魂被赤裸裸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茫然无措,以及深不见底的、源自异世的陌生与惊惧。他看着眼前这张脸——苍白得如同上等细瓷,被厚重的脂粉精心描画过,远山眉,樱桃唇,每一处都符合“戚白茶”的容貌,完美无瑕。他看着那因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唇瓣,看着那再也无法伪装、写满了不属于戚白茶的惊惶眼眸。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无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郑南鸢那紧抿的薄唇,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先从鼻腔里溢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那笑声短促得如同冰棱断裂,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扎进苏陵音的心底,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一种诡异的平静,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在寒玉盘上,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错辨的、斩断一切的决绝,在这死寂得可怕的新房中冷冷回荡:
“你,不是她。”
四个字!
如同四道裹挟着九天寒气的惊雷,在苏陵音的耳边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灵魂之上!将她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劈得粉碎!将她与这个时代、与戚白茶身份之间那脆弱的联系,彻底斩断!
郑南鸢的目光,此刻已没有丝毫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荒漠。那目光扫过她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的脸,扫过她因震惊而微微睁大、写满无措和深重恐惧的眼眸。最终,那视线仿佛穿透了她精致的皮囊,穿透了这身华丽的嫁衣,落在了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上。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间的光亮,在说出那四个字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一种被命运彻底戏耍的痛楚,以及……深沉的厌倦。
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心中那个模糊影子的亵渎,都是对他自己无法挣脱枷锁的折磨。他猛地转过身,那身大红的吉服下摆带起一阵冰冷决绝的风。
冰冷的话语,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最终判决,掷地有声地落下,每一个字都砸碎了这满室虚假的红妆,砸碎了这场盛大婚礼最后的遮羞布:
“婚约,作罢。”
“此生,不复相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
苏陵音感到身体最深处,那缕一直与她共存、因这场盛大婚礼而狂喜悸动、因郑南鸢出现而紧张期待的意识——属于戚白茶本身的意识——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带着毁灭力量的巨锤,狠狠地、毫无怜悯地击中!
“啊——!!!”
一声无声的、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悲鸣,并非响彻在空气中,而是直接在苏陵音的识海深处猛烈爆发!那悲鸣蕴含着毁灭性的绝望、心碎、以及对整个世界崩塌的恐惧!如同世间最名贵的古琴,琴弦在承受了超越极限的张力后,骤然绷断!发出的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绝响!
剧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苏陵音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声音——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窗外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甚至郑南鸢那决绝离去的、沉稳的脚步声——都在瞬间被拉远、扭曲、模糊,最终彻底消失。
在意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刹,她仿佛在迅速缩窄的视野缝隙里,看到郑南鸢那玄色背影(吉服外似乎罩着一件墨色大氅)决绝地消失在门外那片同样冰冷刺骨的夜色里。而体内,戚白茶那缕意识发出的凄厉悲鸣,也如同被利刃切断般,戛然而止。
如同燃尽的烛火,最后一丝青烟散去。
只余下冰冷的死灰。
和一片……
从未有过的、彻底的、死寂的、荒芜的空茫。
如歌彻婉颜,终成绝响。那短暂窥见过天光、热烈渴望过幸福的灵魂,终究在这盛大而冰冷的婚礼上,在爱人亲手掀开盖头、掷下冰冷判决的瞬间,彻底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