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轻响。
那支竹签落地的声音,在苏陵音耳中无限放大,像冰凌坠入深潭,又似铜锤砸在鼓面,震得她颅腔内嗡嗡作响。周遭鼎沸的人声、缭绕的香烛气息、母亲戚夫人带着暖意的衣料触感……一切感知骤然被抽离、扭曲、拉远,隔着一层厚重的、粘稠的玻璃。她感觉自己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拽向无边的黑暗深渊,飞速下坠,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没顶而来。
苏陵音(灵体视角):**
*完了!那支该死的签!戚白茶的执念被彻底点燃了!这具身体……这具身体在排斥我!像溺水一样……不!比溺水更糟!是灵魂被剥离的撕裂感!郑南鸢……他刚才的眼神……那点微弱的涟漪……是看穿了吗?不,来不及了……黑暗……全是黑暗……我要被吞噬了!
“哎哟!姑娘好福气!是上上签!上上签啊!”
那热心大婶拔高的惊喜尖叫,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她混沌的意识。紧随其后,是戚夫人因激动而变调的颤抖声音,每个字都裹着滚烫的喜悦岩浆:“上上签!真是上上签!月老显灵!菩萨保佑!茶儿,你和南鸢,是天定的良缘啊!”
母亲滚烫的泪滴落在苏陵音冰凉的脸颊上,激不起一丝暖意,反而像滚油灼烧。那支被戚夫人死死攥在手里的竹签,朱漆鲜亮,刺得苏陵音灵魂剧痛。签文上“天作之合”、“白首同心”的字句,在眼前疯狂旋转、放大,化作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名为“苏陵音”的魂魄上,滋滋作响,腾起焦糊的白烟。
荒谬!荒谬绝伦!
她只想放声嘶吼,喉咙却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细微的、濒死般的抽气声。属于戚白茶的那缕意识,蛰伏在她身体深处的那份执念,在这铺天盖地的“上喜讯”冲击下,骤然被点燃、引爆!那并非涓涓细流,而是沉寂万年的火山,积压了少女所有对郑南鸢卑微而炽烈的幻想,在“上上签”这惊天动地的宣告下,终于找到了最完美的宣泄口。
轰——!
一股沛然莫御的狂喜洪流,带着摧毁一切的炽热,瞬间冲垮了苏陵音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那不是温暖,而是焚身噬骨的火焰,带着戚白茶烙印的、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痴狂。它蛮横地席卷过苏陵音的灵魂疆域,所过之处,属于“苏陵音”的念头、记忆、冰冷的疏离感,如同沙堡般纷纷崩塌、溶解。那狂喜在尖叫,在狂舞,在每一个细胞里燃烧——“郑南鸢!上上签!是我的!终于是我的了!”
戚白茶(灵魂苏醒):签!是上上签!天作之合!百事顺遂!月老爷爷听到了!他真的听到了我的祈求!南鸢哥哥……是我的了!是我的了!这狂喜……这几乎要炸开的幸福!身体是我的了!终于彻底是我的了!我要让南鸢哥哥看到我!只看到我!
“戚家姐姐!茶儿!”
郑夫人那雍容又带着不容置疑喜意的声音,穿透了苏陵音意识边缘最后的模糊屏障,清晰地传来。殿门口因郑家母子的到来而分开的人潮缝隙里,郑南鸢月白色的身影,像一道冷冽的月光,猝不及防地撞入苏陵音正在溃散的眼瞳。
郑南鸢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就在那一瞬,就在苏陵音的灵魂被戚白茶那滔天狂喜彻底淹没、意识之光即将熄灭的临界点——郑南鸢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喜悦,不是认同,甚至不是纯粹的漠然。
像是一颗极小的石子投入了亘古冰封的寒潭,水面下泛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那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而,在意识沉沦前的最后一刹,苏陵音捕捉到了那点微澜。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困惑的审视,穿透了她此刻苍白如纸的脸颊和眼中几乎溢出的茫然与冰冷疏离。那眼神似乎在问:这反应……不对?
苏陵音(灵体残存):涟漪!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的不同!郑南鸢,救我!不……不是救我……是阻止这场荒谬!快!说你不愿意!快戳破这幻梦!
戚白茶(灵魂掌控):南鸢哥哥在看我!他在看我!他的眼神……那是什么?困惑?不,一定是惊喜!一定是看到我的虔诚和狂喜被感动了!我要让他看到我最完美、最痴心的样子!
这微弱到极致的涟漪,成了苏陵音意识沉入黑暗前唯一的光亮,也是唯一的刺痛。她甚至来不及品味那眼神中蕴含的深意,甚至来不及向郑南鸢投去一丝求救或嘲讽的目光——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身体内部爆发!
“啊——!”
一声只有苏陵音自己能“听见”的无声尖叫在灵魂深处撕裂。她感觉自己像一缕青烟,被猛地从这具名为“戚白茶”的躯壳中狠狠抽离出来,抛掷进一片无边无际、无声无光的混沌虚空。身体的控制权,五感六识,所有的一切,都在刹那间被剥夺。
她成了这具躯壳之外,一个被囚禁在绝对黑暗中的、彻底无助的看客。她能“看”到,却无法触碰,无法发声,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水晶棺椁,眼睁睁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苏陵音(灵体囚徒):黑暗……彻底的黑暗!我被关起来了!这具身体成了我的牢笼!戚白茶!你这个愚蠢的恋爱脑!你根本不知道你抢走了什么!你只看到了郑南鸢,却看不到这背后冰冷的枷锁!你等着……你等着看吧!
“茶儿?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戚夫人察觉到怀中女儿身体的瞬间僵硬和那一声微不可闻的抽气,慌忙低头,关切地捧起她的脸。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郑夫人探寻的眼神,都聚焦在这对母女身上。
就在戚夫人捧起“戚白茶”脸庞的下一秒——
那具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线骤然提拉起来。
一直笼罩在苏陵音脸上的那种苍白、茫然、沉重得几乎要压垮她的冰冷疏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焕发着惊人光彩的生机。
“戚白茶”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殿承载着“喜讯”的空气都吸纳入肺腑。她原本黯淡的眼眸,在抬起看向郑南鸢的瞬间,被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惊的、炽热的光芒点燃!那光芒里饱含着巨大的狂喜、卑微的满足、不顾一切的痴迷,以及一种近乎病态的虔诚——那是独属于戚白茶的眼神,是苏陵音这缕异世孤魂永远无法模仿、也绝不愿拥有的眼神。
戚白茶(掌控身体):回来了!我终于彻底回来了!空气……这充满祝福的空气!南鸢哥哥……我的目光要锁定他!让他看到我的喜悦,我的虔诚,我为他燃烧的灵魂!娘的手好温暖,这感觉……真实得让人想哭!
“娘……”‘戚白茶’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刚刚“醒来”的娇软鼻音,尾音微微发颤,却不再是苏陵音那强忍哽咽的沙哑,而是浸透了甜蜜的羞涩与难以置信的激动,“我……我没事,就是……就是太高兴了!”她说着,脸颊迅速飞起两抹娇艳的红霞,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牢牢地锁在几步开外那月白锦袍的身影上,仿佛那是她整个世界的唯一光源。
郑南鸢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戚白茶”的脸。
当苏陵音抽签时那瞬间的苍白与沉重茫然落入他眼底时,那潭幽深的寒水确实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极其细微的……异样?那不属于他记忆中戚白茶的眼神。
然而,这缕涟漪甚至未能扩散开来,就被眼前骤然发生的剧变彻底冻结、粉碎。
他看着“戚白茶”脸上那层冰冷的疏离如同面具般碎裂剥落,看着她眼中瞬间爆发出那熟悉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痴迷光芒,听着她那带着娇颤的、完全符合戚白茶身份和心意的回应。
郑南鸢眼底那刚刚泛起的一丝微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凝固,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毫无温度的寒冰。那寒冰之下,是早已根深蒂固的疏离,是厌烦,是……一丝极淡的、被证实了某种猜测的厌倦。果然,还是她。那个只会用痴缠眼神追随他的戚白茶。方才那片刻的异样,大概只是错觉,或是她一时激动太过吧。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也微微绷紧,再无任何多余的表情。
郑南鸢(内心):果然……还是那个眼神。令人窒息的痴缠。方才那瞬间的苍白和……疏离?呵,果然是错觉。这令人厌烦的宿命感。
戚白茶(感知):他的眼神……为什么……为什么又冷下去了?刚才那点波动……是我看错了吗?不,他一定是在众人面前克制!对,一定是这样!他应允了!他就要是我的了!
郑夫人并未察觉儿子这瞬息万变的情绪,她只看到“戚白茶”那娇羞狂喜、满面红霞的模样,还有戚夫人喜极而泣的泪水。她脸上的笑容愈发雍容灿烂,上前一步,亲热地拉住戚夫人的手,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
“瞧瞧!瞧瞧咱们茶儿这欢喜的模样!我就说嘛,月老爷爷最是灵验!这上上签,岂是轻易能得的?这是天意!是命定的好姻缘!”她说着,目光转向郑南鸢,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命令,“南鸢,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过来!茶儿求得了上上签,这是菩萨和月老都认定的好姻缘!你们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这婚事,我看是再妥当不过了!”
她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锁链,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紧紧捆绑在郑南鸢和“戚白茶”身上。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诵经声和木鱼声似乎都停滞了,只剩下无数道目光灼灼地投射过来,充满了祝福、好奇、羡慕,还有赤裸裸的审视。
戚夫人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激动得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充满期待地看着郑南鸢。‘戚白茶’更是屏住了呼吸,痴痴地望着郑南鸢,那双盛满狂喜和期盼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水来,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渴望而微微发颤。
郑南鸢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他站在那一片喧嚣的“喜气”之中,月白的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孤松,却也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清冷。殿内鼎盛的香火气息此刻浓郁得令人窒息,混杂着檀香、蜡油和无数香客身上散发的汗味与脂粉气,沉甸甸地压迫着他的感官。那些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母亲期盼的威压,戚夫人殷切的恳求,戚白茶那令人无法忽视的、滚烫的痴缠,还有周遭看客们无声的催促——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上来,勒紧他的四肢百骸。
他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话语中的重量,“天意”、“命定”、“妥当”……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印章,试图将他牢牢钉在这“良缘”的砧板上。他能看到戚白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狂喜和不顾一切的依赖,那份炽热几乎要将他灼伤,也让他心底那份冰冷的疏离感越发强烈。
那丝因苏陵音片刻异样而泛起的涟漪,早已在戚白茶这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痴迷眼神下冻结成坚不可摧的寒冰。厌烦,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心头。他厌恶这种被众人目光捆绑、被“天意”挟持的感觉,更厌恶自己成为满足另一个女子痴心妄想的工具。
然而——
他的目光掠过母亲郑夫人雍容却隐含威压的脸,掠过戚夫人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卑微的祈求。郑家与戚家,世代交好,利益盘根错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平湖城,在这世家大族之间,其重逾山。个人的好恶,在这庞大的礼教与家族意志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反抗?那带来的只会是难以承受的惊涛骇浪,足以颠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
郑南鸢的喉结,在众人屏息的等待中,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却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终于,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不再看任何人,只是落在月老像前那袅袅升腾的青烟上。薄唇开启,吐出几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寂静,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毫无波澜的冷静:
“但凭母亲做主。”
短短五个字,像一块千斤巨石投入水面,激起的却是无声的惊涛骇浪。
“好!好!好!”郑夫人一连叠声地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到极致,雍容中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满足。她立刻松开戚夫人的手,转向自己的儿子,眼中满是赞许与欣慰。戚夫人更是激动得浑身一颤,眼中再次涌出热泪,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南鸢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
周围的香客们仿佛也松了口气,各种道贺声、恭喜声、议论声如同解冻的潮水,轰然响起,瞬间淹没了大殿。
“恭喜郑夫人!恭喜戚夫人!”
“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月老显灵,签文应验,大吉大利!”
在这片骤然爆发的喧嚣之中,‘戚白茶’的反应最为剧烈。当郑南鸢那句“但凭母亲做主”清晰入耳,她整个人仿佛被巨大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颤!随即,一股无法言喻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狂喜从她灵魂深处轰然炸开,化作滚烫的洪流席卷四肢百骸。她的脸颊瞬间红得如同燃烧的晚霞,那双本就痴迷的眼睛此刻更是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全然的、不顾一切的幸福和狂喜。她几乎站立不稳,身体微微摇晃,全靠戚夫人紧紧搀扶,才没有失态。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反复咀嚼着郑南鸢那五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了世间最甜的蜜糖,让她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戚白茶(狂喜):他说了!他当众说了!‘但凭母亲做主’!这就是应允!这就是承诺!南鸢哥哥是我的夫君了!天意!命定!我赢了!我戚白茶终于赢了!这巨大的幸福……我要晕过去了!
苏陵音(囚笼中冷笑):蠢货!‘但凭母亲做主’!这冰冷的五个字,你听不出里面的不甘和被迫吗?这哪里是情意,分明是枷锁落下的声音!你沾沾自喜的‘胜利’,不过是他权衡利弊后的妥协!你拥抱的,是冰冷的命运之石!
而郑南鸢,在说出那句话后,便微微垂下了眼帘。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句决定他人生的表态,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喧嚣的喜气将他包围。没有人注意到,在他那宽大的月白锦袍袖口之下,负在身后的左手,五指已经死死地攥紧,骨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那点刺痛,成了这满堂虚伪热闹中,唯一真实的东西。
郑夫人是极懂得趁热打铁的人。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扫过狂喜的‘戚白茶’和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戚夫人,心中早已有了计较。这月老殿前的“上上签”和南鸢的当众表态,简直是天赐的良机,正好将这门亲事彻底敲定在众人见证之下。
“哎呀,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郑夫人笑吟吟地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喜悦,轻易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戚家姐姐,你看,月老爷爷都如此显灵,南鸢也点了头,这缘分,当真是铁板钉钉,再没跑的了!”她边说,边极其自然地抬手,将自己皓腕上戴着的一只羊脂白玉镯褪了下来。那玉镯质地温润,通体无瑕,在殿内缭绕的香烟烛光下,流转着一层柔和莹润的光泽,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古物。
郑夫人牵起‘戚白茶’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动作带着世家贵妇特有的优雅和不容拒绝的力度,将那只温润的玉镯稳稳地套进了她的手腕。玉镯的微凉触感让‘戚白茶’浑身又是一颤,她痴痴地看着手腕上那圈莹白的光泽,仿佛那不是一件信物,而是郑南鸢亲手为她戴上的枷锁,甜蜜而沉重。
戚白茶(感动):玉镯!郑家传家的玉镯!伯母亲手给我戴上了!这是信物!是郑家对我的认可!这冰凉……是幸福的重量!我终于……终于被接纳了!
苏陵音(感知):枷锁!冰冷的玉石枷锁!套上的哪里是手腕,分明是灵魂!戚白茶,你感受到那寒意了吗?那是你未来几十年牢笼的预演!
“这玉镯,是南鸢祖母当年传给我的,”郑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今日,我就将它传给茶儿了。权当是我郑家今日在这月老爷爷跟前,给茶儿的一个信诺!愿他们二人,真如签文所说,白首同心,永结鸳盟!”
“郑家妹妹!这……这太贵重了!”戚夫人看着女儿手腕上那价值连城的玉镯,又是激动又是惶恐,眼圈再次泛红。
“姐姐说哪里话!”郑夫人笑着打断,目光扫过一旁沉默的郑南鸢,又落回戚夫人身上,“茶儿往后就是我们郑家的人,这镯子,早给晚给,不都是她的?今日得月老赐福,正是吉兆!”她话锋一转,语气热络而带着惯有的掌控力,“姐姐,我看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天意如此,不如我们这就回去,好好商议商议两个孩子定亲的吉日?该走的礼数,一样也不能少,咱们郑、戚两家结亲,定要办得风风光光,让整个平湖城都沾沾这上上签的喜气!”
戚夫人此刻早已被这接踵而至的“喜事”冲昏了头,哪里还有半点异议,忙不迭地点头应承:“对对对!妹妹说得极是!是该好好商议!是该好好商议!”
‘戚白茶’低着头,手指一遍遍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感受着那温润的凉意渐渐被自己的体温焐热。每一次触碰,都像电流窜过身体,带来一阵阵让她眩晕的战栗。郑夫人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尖上——定亲、吉日、郑家的人……这些曾经遥不可及、只能在梦中奢望的字眼,如今竟如此真实地从郑夫人口中说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几乎让她窒息。她偷偷抬起眼,飞快地、贪婪地瞥向郑南鸢,仿佛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汲取更多确认的甜蜜。
戚白茶(满足):定亲!吉日!郑家的人!每一个词都像蜜糖!玉镯暖了……是我的体温融化了它!它属于我了!南鸢哥哥……你再等等,很快,我就能名正言顺站在你身边了!
郑南鸢依旧垂着眼帘,仿佛眼前这场关于他终身大事的热烈商议,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母亲身边一道沉默而俊美的剪影。只有那负在身后、深藏于宽大袖袍中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僵硬的青白,泄露了主人内心并非如表面般平静无波。
戚夫人满心满眼都是女儿腕上的玉镯和郑夫人描绘的美好前景,哪里会注意到郑南鸢那点细微的异常。她只觉得一切都太顺遂,太圆满,连忙应和道:“妹妹说得对!咱们这就下山!这就回去好好商议!”她激动地拉着女儿的手,又转向郑南鸢,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昵和满意,“南鸢,快,陪你母亲,咱们一道下山!”
郑南鸢这才缓缓抬起眼。他的目光先落在母亲郑夫人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然后,极其短暂地,掠过‘戚白茶’那因狂喜而绯红的面颊和痴痴的眼神。那眼神中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烫伤。他眸底深处那片寒冰似乎又凝厚了一分,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世家子弟应有的、无可挑剔的平静,甚至唇角还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完美的、冰冷的礼仪。
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是,母亲。戚伯母,请。”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无可挑剔,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隔绝了所有温度。
下山的路,比来时似乎短了许多,也热闹了许多。
戚夫人和郑夫人亲热地挽着手臂走在最前面,两人兴致高昂地低声交谈着,话语里全是“吉日”、“聘礼”、“宴席”这些令人心头发烫的字眼。仆妇丫鬟们簇拥在周围,脸上也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戚白茶’被母亲拉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她几乎感觉不到脚下的青石台阶,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端。手腕上那只玉镯的存在感如此强烈,每一次晃动都提醒着她刚才月老殿里发生的一切不是梦。郑南鸢那句“但凭母亲做主”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镀着金边。她忍不住一次次偷偷回头,目光穿过仆从的缝隙,痴缠地落在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上。每一次偷看,都让她心口滚烫,脸颊绯红。
戚白茶(甜蜜):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玉镯在歌唱,唱着我的未来。南鸢哥哥的背影……那么好看。他就在那里,离我这么近。很快,就能并肩了……
郑南鸢则刻意落后了几步,与前面兴奋的女眷们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沉默地走着,山风吹拂着他月白的锦袍,衣袂微动,更显出几分孤清。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落在前方蜿蜒而下的石阶,或是山道旁被秋霜染得金红的枫叶,唯独避开了前方那道频频回望的、炽热的目光。仿佛周遭所有的喧闹、所有的喜气,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
而在那无边的意识囚笼深处,苏陵音的灵魂,清晰地“看”到了戚白茶因那记忆碎片而产生的巨大恐惧。一丝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在她被困的意识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看吧,戚白茶。你以为得到了上上签,得到了玉镯,得到了他一句冰冷的应允,就得到了圆满?你可知,这具身体里,还囚禁着一个怎样的怪物?你可知,你珍视的这一切,在我眼中是何等的荒诞可笑?
这“天作之合”,这“白首同心”,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纠缠着三个灵魂、浸透了荒谬与绝望的悲剧。
苏陵音(囚笼中):可笑!可悲!戚白茶,你的云端下面是万丈深渊!你感受到我的存在了吗?那冰冷的记忆碎片,只是开始!这玉镯,这婚约,这具身体,迟早会将你和我一同拖入地狱!郑南鸢的冷漠,才是你未来唯一的真实!享受你这短暂的、建立在沙堡上的狂喜吧!
终于,到了山脚。戚家的马车和郑家的车驾早已等候多时。
戚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对着郑夫人殷殷道别:“妹妹,那咱们可说好了,明日我就去府上拜访,咱们好好商议!”
郑夫人笑容满面:“姐姐放心,我在府上恭候。茶儿,”她转向‘戚白茶’,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玉镯上,笑意更深,“好生回去歇着,今日怕是累着了。这镯子,戴着就是福气,好好戴着。”
‘戚白茶’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却满是甜蜜:“是,伯母。”她忍不住又飞快地抬眼,目光越过郑夫人,投向站在车驾旁、正准备上车的郑南鸢。
郑南鸢正扶着车辕,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辕。似乎是感应到那道黏着的目光,他上车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过脸来。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隔着仆从和车马,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戚白茶’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死水。那潭水里映不出‘戚白茶’此刻的娇羞红晕,映不出她眼中燃烧的痴迷,也映不出苏陵音在黑暗中的绝望嘶吼。那目光里,只有一片沉沉的、无动于衷的漠然。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又像是在确认一件既定事实的尘埃落定。
那漠然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戚白茶狂喜的泡沫,也狠狠扎进了黑暗囚笼中苏陵音的意识。
戚白茶灵魂的狂喜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骤然一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一分,痴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的茫然,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手。
戚白茶(心慌):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不,像看一件物品!刚才的应允……难道不是真心的吗?那冰冷的眼神……好痛!
苏陵音(共鸣刺痛):来了!这就是真相!冰锥刺穿泡沫的感觉,痛吗?戚白茶!这漠然才是他给你的聘礼!
郑南鸢却已收回了目光,再无半分留恋,身形利落地一矮,钻进了车厢。厚重的车帘垂下,彻底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郑家的马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缓缓启动,驶离了山门。
戚夫人犹自沉浸在喜悦中,并未察觉女儿瞬间的情绪低落,只当她是害羞疲惫,拉着她走向自家的马车:“茶儿,快上车,回去好好歇着。今日真是菩萨保佑,月老开眼啊!回去得好好给你爹说说这大喜事!”
‘戚白茶’被母亲扶着,有些失魂落魄地上了车。车厢里熟悉的熏香气息包裹上来,却再也带不来片刻前的甜蜜眩晕。她怔怔地抬起手,看着腕间那只莹润的玉镯。方才被郑南鸢那最后一眼刺中的地方,隐隐作痛。那眼神太冷了,冷得让她心底那份刚刚升腾到顶点的狂喜,瞬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那“但凭母亲做主”的应允,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冰冷的、迫不得已的意味。
巨大的满足感还在胸腔里鼓胀,可一种更深的、源于灵魂深处的不安和惶恐,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滋生,缠绕上那份狂喜。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腕,玉镯的冰凉触感传来,却再也无法安抚她突然变得焦躁的心绪。
戚白茶(动摇):玉镯……还是凉的。刚才的暖意……是错觉吗?南鸢哥哥的眼神……那冷意……像针一样扎着心。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如愿了……为什么心这么慌?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城的官道上。车厢随着车轮的滚动轻轻摇晃。
戚夫人精神亢奋,毫无倦意,拉着女儿的手,絮絮叨叨地畅想着未来:“……等定了亲,娘得赶紧给你置办最好的嫁衣,苏绣的料子,镶上南珠才够体面……郑家是大户,规矩多,但南鸢那孩子稳重,你嫁过去,定不会吃亏……这玉镯,可是郑家传家的信物,茶儿,你可得仔细收好了,莫要磕碰……”
她的声音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
‘戚白茶’靠在柔软的锦缎靠垫上,听着母亲描绘的那些美好图景,目光却有些空洞地落在晃动的车帘缝隙外飞速倒退的秋景上。母亲的声音渐渐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腕间的玉镯沉甸甸的,贴着皮肤,那温润的凉意似乎正一点点渗入骨髓。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
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毫无预兆地刺入了她滚烫的、被狂喜充满的脑海深处!伴随着针刺感而来的,是一幅极其突兀、极其陌生的画面碎片——
不是平湖城熟悉的街巷,不是宝华寺缭绕的香烟。那是一个明亮得刺眼的地方,墙壁雪白得晃眼,头顶是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奇怪“灯笼”(日光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从未闻过的气味(消毒水)。画面里,一个穿着怪异、露出胳膊和腿的女子(穿着护士服),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闪着寒光的东西(注射器),正朝她(?)走来……
“啊!”
‘戚白茶’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那画面带来的冰冷、恐惧和强烈的陌生感,瞬间冲垮了她刚刚因郑南鸢最后一眼而产生的些许不安,将她重新拖入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慌之中!
戚白茶(惊恐):什么?!那是什么地方?!白得吓人!那女人……她拿的是什么?寒光……好可怕!要刺过来了!不!不要靠近我!这是什么东西?!
苏陵音(灵体冲击):我的记忆!我的世界!戚白茶,感受到了吗?这冰冷的恐惧!这来自异世的碎片!这具身体,不只是你的!这恐惧,才是你该有的!
“茶儿?怎么了?”戚夫人被女儿突然的惊叫和颤抖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的肩膀,紧张地询问。
“没……没什么,”‘戚白茶’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脸色煞白,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可怕的、不属于她的景象驱逐出去。她慌乱地抓紧了母亲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指甲几乎要嵌进戚夫人的皮肉里,“娘……我……我只是有点累,头……有点晕……”她语无伦次,眼神惊惶地四处游移,像是在躲避什么无形的恐怖之物。
那强烈的、属于苏陵音记忆的碎片,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戚白茶狂喜的余烬里,炸开一片混乱的、冰冷的恐慌。方才那点因郑南鸢冷漠而生的失落,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异世的恐怖碎片彻底覆盖、扭曲。
戚夫人看着女儿煞白的脸和惊惶的眼神,只当她是今日劳累过度,加上大喜大悲情绪激动所致,心疼地揽过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怕不怕,娘在呢。定是累着了,回去好好歇歇就没事了。睡一会儿吧,乖。”
‘戚白茶’蜷缩在母亲怀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死死闭上眼睛,用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可怕的白墙和闪着寒光的东西。然而,腕间玉镯的冰冷触感,却如同一个烙印,清晰地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月老殿的上上签,郑夫人的玉镯,郑南鸢冰冷的应允……还有此刻,这具身体深处,那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再次刺穿她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冰冷碎片。
狂喜的余温尚未散尽,巨大的恐慌已然降临。两种极端的感觉在她身体里疯狂撕扯,让她头痛欲裂,意识在混乱的漩涡中沉浮。
戚白茶(混乱恐惧):走开!那可怕的景象走开!是梦魇吗?为什么这么真实?玉镯……好冷……南鸢哥哥的眼神……也好冷……这恐慌……比刚才更甚!这身体……好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有东西……有东西在里面!
苏陵音(冰冷注视):撕扯吧,戚白茶!你的狂喜和我的恐惧,在这具躯壳里碰撞!这玉镯,这婚约,还有我这来自异世的‘鬼魂’,就是套牢你的三重枷锁!上上签?呵,签文判定的,是三个灵魂共赴的刑场!
黑暗的囚笼里,苏陵音的意识冰冷地注视着外面戚白茶的混乱与恐慌。那支“上上签”的签文,仿佛在虚空中无声燃烧,扭曲的字迹化作枷锁的图案,而郑南鸢最后那漠然如冰的一瞥,则在火焰的深处冷冷地回望。马车颠簸着,载着这具被两个灵魂撕扯、被命运枷锁套牢的躯壳,驶向那由“天作之合”构筑的、深不见底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