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烬》——郑南鸢自传
我叫郑南鸢,平湖郑氏这一代的嫡子。
平湖的晨光,总被一层薄纱似的雾霭笼罩,恰如我心头挥之不散的、无形的隔膜。天光熹微,父亲已如磐石般端坐厅堂上首。青烟自他手边温热的茶盏中丝丝缕缕逸出,氤氲着沉水香的气息。他目光沉甸,如秤砣般沉沉压在我肩上:“南鸢,盐引数目可核清?漕运新规,其利其弊,心中可有分毫?”我垂首,指尖划过账簿冰凉滑韧的纸页,一行行数字规整排列,清晰无误。然而这些墨色符号,这些象征财富流转的冰冷轨迹,于我而言,不过是棋盘上寂静无言的棋子,纵使分毫不差,亦如精密的机括,冰冷得毫无人间烟火气。
“回父亲,已核毕,并无错漏。新规之下,利在可控,弊在周转稍滞,尚在可解之中。”我的声音平稳,如同平湖无风的午后水面,不起一丝涟漪。
父亲颔首,目光却如探针般未曾移开分毫,仿佛在审视一件精雕细琢却唯独少了灵魂的玉器。先生坐在窗边光影里,手中书卷轻点:“郑公子,《盐铁论》‘本末’之辨,可有所得?”我依着昨日所记,逐条分述,引经据典,条理分明。先生捻须微笑,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微不可察的叹息。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将我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如同被禁锢的鹤影。
唯有春日,当长风自浩渺湖面浩荡而来,鼓起我手中那只亲手削竹、糊绢扎就的纸鸢时,心湖深处,才仿佛被投入一枚微小的石子。我仰头,看它那绢制的翅翼在澄澈得近乎虚无的蓝天下奋力舒展、搏击无形的气流,发出猎猎的、充满生命力的轻响——那一刻,指尖清晰地传递着竹骨因风拉扯而生的细微震颤,心头亦随之掠过一丝久违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它挣脱我的牵引,向上,向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仿佛要投入那无垠的虚空。那一刻,我屏息凝望,身体里的某种沉滞已久的东西似乎也随之轻盈腾空,飞向一个无法言喻的、自由的远方。
初识戚家那个小丫头,是在郑家花园九曲回廊的幽深处。她像一抹被遗忘在深秋枯枝上、未及舒展便已冻僵的嫩芽,怯生生地藏在母亲素雅裙裾的褶皱之后,只露出一双被水雾氤氲、惊惶如小鹿的眼眸。剧烈的咳嗽骤然撕破午后慵懒的宁静,她小小的、单薄的身躯随之剧烈颤抖,宛如寒风里最后一枚不堪重负的枯叶,随时会零落成尘。母亲怜惜地抚着她嶙峋的背脊,声音轻如叹息:“这是白茶,身子骨弱了些。”
戚白茶——名字清雅,人也确似一株养在深闺暖阁、需人精心呵护的白茶花。纤细,苍白,单薄得仿佛指尖稍重,那脆弱的魂魄便会随风散去。然而,在那低垂眉睫、病弱怯懦的间隙,偶尔泄露出的眸光深处,竟固执地闪烁着一星半点不肯熄灭的微光,倔强得令人心头莫名一紧。
此后,便常在廊下遇见她。我立于庭院开阔处,引线放飞纸鸢,目光偶然扫过廊柱投下的浓重暗影,总撞见她小小的身影将自己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双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像一只警惕又对世界充满好奇的雏鸟。那望向天空纸鸢的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子,熠熠生辉,专注得忘了周遭的一切,甚至忘了那随时会扼住她咽喉的、撕心裂肺的咳嗽。那时,我只当她是个过于安静、有些特别的小邻居,如同掠过水面未曾留下深刻倒影的飞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风起于青萍之末。
一场倒春寒裹挟着料峭刺骨的湿冷席卷平湖,也带来了戚家小姐沉疴难起的消息。浓得化不开的药气如同凝固的叹息,日夜缭绕在那座宅院上空,久久不散。郑府的下人偶尔压低声音,议论里带着惋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戚家那丫头,怕是要被老天爷收走了……”
然而,当暮春的暖风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我竟在茶楼再次见到她。依旧是那副单薄得令人忧心的骨架,裹在素淡得近乎苍白的衣裙里,脸色是初春将融未融残雪般的冷寂。但真正攫住我目光、如芒在背的,是她眼底深处那点光芒翻天覆地的变化——怯懦的躲闪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锐利的探究,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近乎莽撞的、野草般的韧劲。这眼神突兀地嵌在那张病弱苍白的脸上,像是沉寂千年的寒潭深处,猝不及防闯入了一尾鳞片闪烁着异域光泽、姿态全然陌生的鱼,剧烈地搅乱了原本死水微澜的心湖。
这尾陌生的鱼,开始频频掀起微澜。茶楼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演绎着老掉牙的才子佳人戏码,满堂听客或昏昏欲睡,或强打精神附和。唯有她,竟在某个情节荒诞、逻辑不通处突兀地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脆短促,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与洞悉,瞬间引来四周惊诧、甚至略带责备的注目。她浑然不觉,或是毫不在意,兀自端起青瓷茶盏,遮掩唇边尚未敛尽的笑意,那弯起的眼睫下,流泻出纯粹的快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竟无半分闺阁女子应有的矜持与扭捏。
有时,她又会独自凭栏,对着庭院角落那一池刚刚抽出嫩绿尖角的荷叶怔怔出神。暮色四合,仆妇轻声提醒该回了,她才如梦初醒般收回目光,那眼神空茫悠远,仿佛魂魄已随着池水深处的倒影,去到了某个遥不可及、无人能懂的异乡。
最令我心头微澜骤起的,是那次在戚府暖阁弥漫的药香里。她倚在熏笼边,指尖苍白如初雪。我递过一盏温热的参茶,指尖无意间相触,传递来的并非因病弱而生的虚浮颤抖,反而是一种紧绷的、带着一丝灼热电流般的轻颤,如同古琴弦被猝然拨动后的余韵——那绝非病弱的征兆,倒像是某种竭力压抑的……心绪激荡?这细微的震颤如羽毛搔刮过心尖,留下一个悬而未决、令人辗转的谜。
这缕缕异样如藤蔓悄然滋生,缠绕住我的目光。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探寻她。看她如何在药气氤氲、光线昏沉的房间里,强撑着挺直那仿佛一折即断的脊背,执笔练字。墨迹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少了传闻中戚白茶应有的温婉娟秀,笔锋转折处,竟隐隐透出几分力透纸背的凌厉锋芒,如新刃初试,带着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硬气。
看她独坐绣楼雕花窗边,对着夜色中湖上明明灭灭、如同鬼火的渔光发呆。昏黄的烛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单薄而沉默,那眼神穿透摇曳的火光,投向无边黑暗的深处,里面盛满了此间豆蔻少女绝不该有的、沉重而辽远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思绪。
看她与几位相熟的闺秀在花园姹紫嫣红中闲坐说笑。她唇边也扬着得体的弧度,时而附和几句莺声燕语,可那笑意却像隔着一层冰冷剔透的琉璃,始终未曾真正抵达眼底。偶尔一瞬间的恍惚,目光扫过那些精心装扮、只知谈论时兴胭脂水粉或门当户对婚嫁之事的女孩,那眼神深处便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悲悯,仿佛她们口中那个繁华热闹却无比逼仄的世界,于她不过是戏台上一场喧闹而无关紧要的锣鼓。
她竭力模仿着“戚白茶”该有的一颦一笑,却在无数细微的罅隙里,不经意地泄露着截然不同的气息。她不懂白茶曾熟稔于心、能信手拈来的古曲琴谱,却能在谈论起商贾之道、民生百态时,眼波流转,说出些令人耳目一新、甚至惊世骇俗的“道理”,诸如“行商非末流,通有无即惠及桑梓”,或是对女子囿于深闺方寸之地的处境流露出近乎直白的惋惜与不甘。她看我的眼神,更无半分寻常闺秀的羞怯躲闪或倾慕仰望,那目光澄澈坦荡,如同审视一张全新的、等待落笔的素宣,带着一种近乎平等的、纯粹的好奇与冷静的探究,仿佛我仅仅是一个值得观察的有趣对象。
这无处不在的异样,像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在我长久以来习惯的疏离与冰封的平静之上,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烦躁又隐隐兴奋的痒意。然而,那芒刺之下,却又涌动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幽暗深潭对飞鸟的致命吸引,危险而诱人。
于是,我赠她一只亲手削竹、糊绢绘彩的纸鸢。那是一个难得的、湖风浩荡的晴好春日。她牵着细韧的丝线在湖畔绿茵上奔跑,单薄的身躯几乎被风托起,咳喘声断断续续,苍白如纸的面颊却因奔跑和纯粹的兴奋染上了罕见的、生动的、如同三月桃瓣般的红晕。她蓦然回首,朝我扬起一个粲然的笑容,那笑靥毫无阴霾,竟比当空倾泻而下的万丈阳光还要明亮灼人,瞬间点亮了周遭的山水草木,也猝不及防地、深深地烫烙在我沉寂的心壁上。
我邀她泛舟湖心。碧波如镜,水天一色。我取出备好的明前狮峰龙井,她笨拙而认真地学着我的样子,素手执杯、垂睫嗅香、小口啜饮,被清苦的茶汤激得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好奇地感受着舌尖回旋的甘醇。她对着粼粼波光,谈起从未见过的海上如山巨舶,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纯粹的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光芒。那一刻,湖光潋滟,山色空蒙,皆成模糊背景,她眉宇间焕发出的、因探索未知而生的鲜活生命力,竟奇异地将那萦绕不散的沉沉病气驱散了大半,整个人如同被春水洗过,焕然一新。
甚至在一个清辉遍洒、万籁俱寂的月夜,我鬼使神差地取出了尘封的紫竹洞箫。那支名为《白茶映雪》的旧调,曾为谁而作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此刻却幽幽响起在寂静的庭院,箫声呜咽,如泣如诉。月光如霜如练,覆满她单薄的肩头。我明知这曲调她未必懂得其中深藏的旧意与哀思,却固执地吹奏着,眼角的余光悄然落在她月光下的侧脸上,只想看清那陌生的灵魂,在听到这婉转箫音时,会流露出怎样独一无二、无法伪饰的神情。是困惑?是欣赏?抑或是其他?
母亲的目光,向来锐利如昔。一日请安后,她屏退左右,只留下满室静谧的檀香余韵。“鸢儿,”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你近来,对白茶那孩子……似乎格外上心?”我握着温润如玉的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温热的瓷壁熨贴着微凉的掌心。上心?或许吧。我开始在每日与冰冷账簿数字和商路谋划的周旋间隙,捕捉到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情绪——期待。期待去戚府议事时,能在回廊幽深的转角处,不期而遇她一闪而过的、带着鲜活气息的身影;期待捕捉她眼底那些不属于“戚白茶”的、灵动跳脱、如同暗夜星辰般的光彩;甚至在她于古寺香火氤氲中替我虔诚求得一支上上签,眼中盛满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递给我时,心口那阵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剧烈悸动,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一个念头,如同初春湖面破裂的薄冰,带着刺骨的寒意与微弱的希望,悄然浮起:若能与这双眼睛的主人共度晨昏,看尽这世间烟火,或许……这被责任与礼法规训的人生,也未尝不可忍受。
然而,命运翻云覆雨的手,从不预告它残忍的轨迹。
大婚之日,郑府上下张灯结彩,红绸蜿蜒如血河,喧天的锣鼓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几乎要掀翻雕梁画栋的屋顶。我身着繁复沉重、绣满金线蟒纹的吉服,立于喧嚣与喜庆的漩涡中心,周遭是宾客鼎沸的、带着面具的贺喜声浪,眼前是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红,耳边是聒噪的、永不停歇的喧腾。这一切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浑浊的水幕,模糊而遥远,唯有心底一丝微弱而执拗的期盼,如同风中残烛,支撑着我僵硬地完成每一个礼数。那期盼,系于红绸另一端,盖头之下,那个拥有独特灵魂的人。
终于,在司仪拖长了调子、带着夸张喜气的“礼成——掀盖头——”声中,我接过那柄缠着红绸、象征吉庆的乌木喜秤。指尖冰凉,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秤杆微凉,轻轻探入盖头边缘垂落的细密流苏之下,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决绝,缓缓向上挑起。
红绸滑落,如血瀑垂地。
眼前是一张精心描绘、粉黛匀施、无可挑剔的容颜。眉如远山含黛,唇似朱砂点染,凤冠霞帔,珠翠环绕,正是人人交口称赞的、足以匹配郑氏嫡子的、完美的新娘。
然而,我的血液却在瞬间冻结成冰。
那双眼睛。
那双曾盛满好奇探究、闪烁着倔强光芒、清澈坦荡如秋水映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熟悉的、属于“戚白茶”的、怯生生的、湿漉漉的惶恐。那惶恐如此真实,如此彻底,如同受惊后无处可逃的小鹿,倒映着满堂刺目的红和跳跃的、如同鬼火般的烛光。没有一丝一毫那令我沉溺的陌生光彩,没有半分那令我魂牵梦萦、为之沉沦的鲜活与韧劲。
不是她!
一个惊雷在死寂的识海中轰然炸响!过往所有的异样碎片——茶楼突兀的笑声、窗边辽远沉思的侧影、指端莫名的灼热轻颤、宣纸上力透纸背的锋芒、眼底深处对世俗的疏离、口中惊世骇俗的道理、还有月下聆听箫音时专注而全然陌生的神情……无数画面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双怯懦惶恐的眼睛骤然点亮,瞬间串联成一道冰冷刺骨、足以劈开灵魂的闪电,直劈而下!
原来如此。
那些春日湖畔的奔跑、湖心舟上的笑语、月下专注的凝望……那些引我探寻、令我沉溺、让我冰封心湖泛起涟漪的光彩与鲜活,全都不是眼前这个顶着“戚白茶”躯壳的女子!
一场荒诞绝伦、自欺欺人的大梦,在这一刻被这怯懦惶恐的眼神彻底戳破,化为齑粉。梦中所有温暖的光影、所有隐秘的期许、所有心动的微澜,都在刺目的红烛光下发出清脆而绝望的碎裂声,化为无数闪着寒光的冰棱碎片,纷纷扬扬,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扎进心底最柔软温热的地方,留下千疮百孔。
“你不是她。”
这四个字,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从我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齿间挤出。声音不高,甚至被周遭残余的喧嚣掩盖了大半,但那浸透骨髓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连我自己都听得真切。话音落下的刹那,心底那处因她而刚刚泛起暖意、萌发生机的角落,如同被瞬间投入极北的寒渊,冰封、碎裂,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悲鸣。那彻骨的冷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奔流的血液,凝固了跳动的心脏。
满堂宾客堆砌的笑脸僵在脸上,凝固成滑稽的面具。喜庆的喧哗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戛然而止。死寂如浓稠的墨汁般在华丽而冰冷的大厅里迅速晕染开来。眼前那张精心妆点的、属于“戚白茶”的美丽脸庞,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欲绝的惨白和摇摇欲坠、即将滚落的泪珠。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在我那毫无温度、如同看待死物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未能吐出,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婚约作罢。”我猛地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湖死水般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斩断一切的决绝,掷地有声地砸在死寂凝固的空气里,激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呆若木鸡、面如死灰的戚家长辈,扫过惊疑不定、眼神复杂的父亲母亲,最终落回那个占据着“戚白茶”名分的陌生女子脸上,“此生不复相见。”
这句话,是对眼前这个顶着白茶名姓的陌生灵魂说的,更是对那个不知魂归何处、带走了我所有悸动与温暖、留下无尽谜团的真正灵魂说的。不敢再见。怕再见这怯懦惶恐的眼神,会彻底玷污了记忆中那双明亮的、如同蕴藏整个星河的眼眸;怕再见这虚假的躯壳,会让心底那份早已化为灰烬的虚妄念想,死灰复燃,将我焚烧得尸骨无存。
我搬离了郑氏大宅那森严、繁华却也令人窒息的主院,避居到平湖南郊一处临水的荒僻别院。院外是连绵起伏、四季变换色彩的田畴,一条清浅的溪流从布满青苔的石阶前蜿蜒而过,最终汇入浩渺沉寂的平湖。这里远离尘嚣,只有风声掠过竹林的呜咽、溪水流淌的泠泠碎响和四季更迭时草木荣枯的细微声音。
院中有一株不知年岁的苍劲老梅。它虬枝盘曲,如同凝固的黑色闪电,沉默而坚韧地伫立在庭院一角,见证过无数春秋寒暑的风霜雨雪。我便常常坐在梅树下那张被时光打磨得冰凉光滑的石凳上。春去秋来,看暖风如何温柔地穿过空旷的庭院,拂动廊下早已褪色的旧纱帘,发出簌簌的低语;看凛冽的北风又如何裹挟着枯叶与尘沙,呼啸着扫过青石铺就的地面,发出凄厉的哨音;看冬雪如何悄无声息地落下,一层又一层,渐渐覆盖了蜿蜒的小径,覆上我久坐不动、早已麻木的肩头,积起一片冰冷刺骨的白色。
城里的人都说郑家公子疯了。放着泼天的富贵、偌大的家业不理,守着这荒僻破败的院子,整日里只对着一只褪了色的旧纸鸢发呆,形同朽木。他们不懂。那纸鸢粗糙的竹骨上,还清晰地印着她春日奔跑时指尖留下的、仿佛带着余温的触感;那绢面上褪去的青蓝之色,仿佛还浸染着她清脆如银铃、带着喘息却无比快活的笑声;那被风磨砺得有些毛糙的边缘,无声地诉说着那段短暂得如同朝露、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漫长余生的时光。每一道细微的折痕,每一处精心修补的胶痕,每一块褪色的斑驳,都是她存在过的、无法磨灭的证据,是我沉沦于无边孤寂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赖以呼吸的浮木。
院门老旧木轴发出的“吱呀”声日渐稀少。偶尔有旧仆送来必需的米粮炭火,脚步也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去,不敢多看一眼梅树下那个沉默如风化岩石般的身影。只有跟随郑家多年的老仆福伯,会默默地在廊下阴影里放下一壶温好的、驱寒的浊酒,几碟清淡的小菜,发出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所有岁月艰辛的叹息,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他浑浊的目光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深如枯井的忧虑,却从不开口相劝,仿佛知道一切言语皆是徒劳。
时光在这座孤寂的庭院里,仿佛被门前那条溪水冲刷得格外缓慢,又格外残酷无情。郑府并非没有派人来过。父亲遣了最得力的管事,带来厚厚的、墨迹犹新的账簿和亟待决断的生意文书。我翻看着那些熟悉的数字和条款,指尖冰凉麻木,那些曾了如指掌的商路脉络、盈亏算计,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而遥远,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浓重不散的水汽。最终,我只是将那些承载着家族重担的文书轻轻推回:“告知父亲,南鸢心力已竭,神魂俱疲,愧对家业重托,一切……但凭父亲做主便是。”管事嘴唇翕动,欲言又止,终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喟叹,深深躬身,黯然退下。
后来,母亲也亲自踏着深秋的落叶来了。她穿着素净的藕荷色袄裙,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她坐在我对面的冰凉石凳上。没有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哀伤在眼底无声流淌,如同结了冰的深潭。“鸢儿,”她声音微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恳求,“那戚家姑娘……终究是过去了。偌大的家业,百年基业,总需人承继香火。你父亲他……鬓边已见霜色,年岁……渐长了……”她的话断断续续,像风中飘摇的、即将断裂的蛛丝。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她忧虑重重、刻满岁月痕迹的容颜,落在院墙外那片灰蒙蒙、了无生气的天空上。几只不知名的孤雁正排成歪斜的一线,奋力向南飞去,发出凄凉的哀鸣。“母亲,”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枯枝在寒风中相互摩擦,“这里……很好。清净。”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转向屋内案头——那只搁在紫檀木盒旁、颜色越发黯淡陈旧的纸鸢,无声地昭示着一切,诉说着所有无法言说的过往。母亲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寒针刺中,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星火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她沉默了许久,仿佛时间都已凝固,最终只是抬起微凉、布满细纹的手,极其轻柔地拂落我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枯黄蜷曲的落叶,那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易碎的稀世瓷器。她没有再说话,起身离去时,那曾经挺直的背影在深秋萧瑟的暮色里显得那么沉重而佝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他们说我常在梅树下望北。或许吧。冥冥之中,我总有一种近乎荒谬的直觉,那个曾短暂点亮我如死水般生命、留下惊鸿一瞥的灵魂,是从遥远的、寒冷的、不可知的北方漂泊而来的。她像一阵无根的风,偶然吹过平湖寂静的水面,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深刻涟漪,又匆匆离去,不留一丝痕迹。我固执地守在这里,守着这方她曾短暂停留过的天地,守着这只承载过她笑语欢颜、如今却冰冷沉默的纸鸢,近乎偏执地幻想着,或许某一天,平湖的风会再次诡异地转向,将她从北地那未知的迷雾中重新送回我的眼前。这念头渺茫如雪夜尽头微弱的星光,却是我沉沦在无边孤寂的永恒黑夜里,唯一能攥住的、用以对抗彻底虚无与疯狂的稻草。
又是一年隆冬。大雪毫无征兆地、以倾覆天地之势落下,比往年任何一场都要狂暴、厚重、持久。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仿佛触手可及。鹅毛般的雪片被呼啸的、如同鬼哭的北风裹挟着,疯狂地扑打着门窗,发出沉闷而执拗的撞击声,仿佛要破门而入。不过半日,天地已是浑然一体的、令人绝望的白,庭院、小径、老梅虬枝、甚至溪畔的芦苇,尽数被厚厚的、松软的雪被覆盖,连门前那条终日淙淙不息、如同生命脉动的溪流,也只剩下一道模糊蜿蜒、即将被彻底抹去的深痕。
真冷啊。
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带着倒钩的冰针,穿透了厚重的棉袍,刺入骨髓最深处,带来一种深入灵魂的麻木与钝痛。我推开那扇被厚重积雪挤压得有些变形、发出痛苦呻吟的木门,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如同冰冷的巨掌,狠狠掴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锐痛。院中的老梅在肆虐的风雪中沉默地伫立,枝干上堆满了沉甸甸的雪,像披着沉重的素缟,为谁守灵。
我转身回到屋内,从那个永远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紫檀木盒里,珍重地、近乎虔诚地捧出了那只纸鸢。经年累月,绢面早已褪尽了当初生机勃勃的青蓝,泛出一种陈旧的、接近泥土的灰黄,边缘处被风磨砺得毛糙不堪。竹骨也显出了岁月侵蚀的深深痕迹,几处细小的裂纹被我用最细的丝线和胶仔细修补过,留下淡淡的、如同伤痕的印记。指尖缓缓地、带着无限眷恋抚过那粗糙的竹骨和微凉、失去光泽的绢面,每一处纹理,每一道修补的痕迹,都无比熟悉,如同抚过心上那道永远无法愈合、依旧汩汩渗血的旧伤。
风雪在屋外更加狂暴地呜咽着,敲打着窗棂,如同天地奏响的哀歌。
恍惚间,眼前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雪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掀开。又是那个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春日,湖畔的风依旧浩荡,带着青草与水汽的清新气息。那个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身影,正牵着长长的、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丝线,奋力奔跑在茵茵绿草之上,宽大的衣袖被风鼓动,像两只笨拙却执意要挣脱大地束缚、飞向苍穹的蝶。她跑着,咳着,喘息着,却抑制不住地蓦然回首望来。那回眸一笑,灿烂得毫无保留,眼底迸发出的、纯粹而炽烈的光彩,竟比当空倾泻而下的万丈阳光还要灼热、还要耀眼,瞬间刺穿了岁月的重重迷雾与此刻的漫天风雪,直抵心底最深的、早已冰封的角落。
真冷啊。
彻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深处汇聚,沉甸甸地、冰冷地压在心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冰冷痛楚。也好。我握着纸鸢的手指又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仿佛要汲取那绢竹之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属于那个春日、属于她的虚幻暖意。也好。
这样……就能带着我的纸鸢,去找“她”了。
去找那个消失在风雪尽头、只留下无尽疑团与蚀骨思念的,真正的她。去找那双曾盛满星光、好奇与不屈倔强,最终却只余下空洞惶恐的眼睛的主人。去找那个让我荒芜如沙漠的心田曾短暂开出一朵虚妄之花、却又亲手将我推入永恒寒冬的灵魂。
若有来生……
念头刚起,唇边便掠过一丝极淡、极苦的自嘲,如同饮下最涩的胆汁。罢了。
这荒唐冷酷的人世,哪来那么多慈悲的轮回?哪来那么多圆满的、用以慰藉痴人的来生?不过都是痴心妄想者,用以麻痹痛苦、饮鸩止渴的苍白呓语罢了。
只愿眼前这漫天漫地、永无止境、仿佛要湮灭一切的风雪,再慷慨一些,再厚重一些。将我连同这半生的执念、痴傻、冰封的爱恋与无解的谜题,连同这只褪了色却承载了所有悲欢记忆的纸鸢,一同深深地、干净地、彻底地埋葬。埋在这片她曾短暂停留过、最终也困锁了我一生的平湖之畔。让白雪覆盖一切痕迹,让时间抹去所有荒诞。
雪,依旧不知疲倦地、无声地落着,覆盖万物,也渐渐覆盖了梅树下那尊握着纸鸢、如同冰雕般渐渐被纯净白色吞没的沉默身影。天地苍茫,混沌一片,唯余风雪之声在旷野中呜咽盘旋,仿佛一曲为逝去灵魂与无望守候而奏的、永无终了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