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平湖夜雨暮色凉 > 第6章
满衣风洒绿荷声
郑南鸢一曲笛音撕裂荷塘静好,苏陵音体内两个灵魂在“白茶映雪”的旋律中濒临崩溃众目睽睽下,他玄色身影逼近,指尖拂过她肩头落花的姿态宣告着无声的占有。
当马车失控冲向惊惶婢女,苏陵音脱口而出的现代词汇让郑南鸢眼中审视化为惊涛——
这绝非他认知中的戚白茶,可那奋不顾身的身影却如烙印灼烫了他的心。
盛夏的平湖,褪尽了春日的料峭与柔媚,泼墨般倾泻下浓烈得化不开的绿意。湖水被骄阳蒸腾出氤氲的水汽,荷叶却得了这热力的滋养,疯了似的生长,铺天盖地,几乎将整个湖面染成一片汹涌的碧海。硕大的圆叶挤挤挨挨,亭亭如盖,擎出水面,在灼热的日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粉白、浅红的荷花,便从这无边的绿浪中探出头来,或含苞如羞涩的少女,或怒放似热烈的火焰,清雅的香气被暑气蒸腾,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里,又被湖风裹挟着,若有若无地拂过人的面颊。风过处,卷起层层叠叠的绿浪,飒飒之声连绵不绝,如同无数绿色的手掌在天地间击节,又似隐秘的私语在碧波深处回荡。
湖心亭,飞檐翘角,四面临风,是观览这“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绝佳所在。
今日亭中难得地聚齐了几位平湖城中的闺秀。余青栀、莫栖湘、李玖卿、染婳,皆是衣饰鲜妍,环佩叮咚,莺声燕语交织,为这满目荷色添上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灵动。
苏陵音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穿着一身月白色轻纱裁制的夏衫,宽大的袖口与裙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愈发衬得她身形单薄伶仃。几个月过去,在苏陵音近乎严苛的自我调养和冷香精心伺候下,这具身体总算从濒死的枯槁中挣扎出来,添了几分生气,支撑着她参与这样的聚会而不至于中途昏厥。只是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苍白与病弱,如同沁入玉石的瑕疵,依旧清晰可辨。
“茶茶,快看那边!”莫栖湘性子最是跳脱,指着不远处湖面,声音里满是发现珍宝的雀跃,“那朵并蒂莲开得多好!双花并蒂,可是难得的祥瑞!”
苏陵音顺着她纤纤玉指望去。果然,两朵粉嫩的荷花紧紧依偎在同一枝花茎上,花瓣舒展,在碧叶的衬托下,宛如一双璧人。她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得体的浅笑:“嗯,并蒂同心,确是吉兆。”这笑容里,既有她苏陵音对自然造化的纯粹欣赏,也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属于戚白茶的那份喜悦——为这满池泼天的生机,为这久违的热闹与友伴。那份喜悦纯粹而温暖,带着久病之人对鲜活世界的深切渴望,像温热的泉水,悄然浸润着她紧绷的神经。
余青栀一直安静地坐在苏陵音身侧,此刻将一只青瓷小碟轻轻推到她面前。碟中是刚剥好的莲子,颗颗圆润饱满,水灵灵地透着清甜。“茶茶,尝尝这个,新鲜采的,清心败火,最是滋养。”
“多谢青栀姐姐。”苏陵音捻起一颗莲子放入口中,牙齿轻叩,清甜中带着一丝微苦的汁液瞬间在舌尖弥漫开。她能感受到余青栀目光中那份沉静如水的关怀,如同她名字里的栀子,温婉而熨帖。
“对了,”李玖卿摇着手中一柄精巧的缂丝团扇,眼波流转,带着几分闺阁中惯有的、善意的促狭笑意,精准地投向苏陵音,“茶茶,听说郑公子前些日子得了一只极难得的南诏贡品?是支青玉笛子,通体无瑕,音色清越,堪称仙品呢!”她刻意顿了顿,扇面半掩红唇,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不知我们姐妹何时能有耳福,听茶茶你为我们吹奏一曲‘白茶映雪’呀?那曲子,可是郑公子专为你谱的,旁人想听还听不着呢!”
“白茶映雪”四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心照不宣的揶揄。那是戚白茶及笄之年,郑南鸢亲赠的曲谱之名,承载着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过往。
亭中原本流淌的欢声笑语像是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瞬间安静下来。几双明眸善睐的眼睛,带着好奇、善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齐齐聚焦在苏陵音身上,如同聚光灯骤然打亮。
苏陵音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瞬间凝固,如同投入冰窖的炭火,嗤啦一声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玉笛?“白茶映雪”?戚白茶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嗡地一声在她脑海中炸开——那支触手温润、仿佛蕴着月华青玉笛冰冷的质感,那曲谱上郑南鸢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的墨迹,以及他当时清冷面容下罕见掠过的一丝柔和……这些画面带着强烈的情绪色彩冲击着她。
可她,苏陵音,对此一无所知!她连最基础的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更遑论拿起那支象征着过往情意的玉笛,吹奏一曲缠绵悱恻的“白茶映雪”!那无异于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撕开自己借尸还魂的伪装!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令其停止跳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戚白茶的意识也骤然绷紧,那份纯粹的喜悦被巨大的无措和一种近乎灭顶的失落感取代,如同暖泉瞬间冻结。亭中姐妹们好奇的目光,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根芒刺,扎得她坐立难安。
“我……”苏陵音张了张口,喉咙却像被粗糙的沙砾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脸颊因极度的窘迫和无法言说的紧张而迅速升温,火烧火燎。
“玖卿!”余青栀带着薄嗔的声音及时响起,如同清泉注入滚油,暂时缓解了紧绷的气氛。她嗔怪地瞪了李玖卿一眼,“茶茶身子骨才好些,吹笛子最是耗费心神,你这促狭鬼,莫要为难她。”她动作自然地又拿起一颗饱满的莲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李玖卿微张的手中,“吃你的莲子吧,堵不住你的嘴!”
莫栖湘也立刻反应过来,拍手笑道:“就是就是!听笛子有什么意思,干巴巴的。不如我们玩‘飞花令’?就以这满池的荷花为题如何?谁接不上来,就罚她……嗯,罚她替我们剥一碟莲子!”她灵动的眼睛扫过众人,带着狡黠的光。
气氛被这提议重新搅动,活泛起来。姐妹们笑着应和,开始搜肠刮肚地吟诵带“荷”字的诗词,从“小荷才露尖尖角”到“映日荷花别样红”,一时间亭中又充满了清脆的笑语。
苏陵音暗暗吁出一口浊气,感激地看了余青栀一眼,手心却早已是一片冰凉黏腻的冷汗。她端起面前微温的荷叶茶,小口啜饮,试图压下心口那惊悸未定的擂鼓之声,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却带不走那份沉甸甸的恐慌。
然而,就在她心神稍定,以为这场风波已然过去的刹那——
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亭中重新燃起的笑语喧阗,穿透了满塘荷风送来的飒飒叶浪,清晰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骤然降临。
那笛声空灵、婉转,起调并不高亢,却如一线清泉自云间垂落,泠泠淙淙,直贯入耳。曲调并不繁复,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与清寂,仿佛雪山之巅独自绽放的冰莲,又似幽谷深处无人踏足的寒潭。笛音流转间,带着一种沉静的诉说感,在诉说着某种不为外人道、亦不屑为外人道的深邃思绪。奇异的是,这清寂的笛声所过之处,连方才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都仿佛被其气势所慑,不甘地低伏下去,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孤绝的旋律在回荡。
亭中众女的笑语如同被利刃截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循着那仿佛来自天外的笛声,齐齐望向声音的来处。
只见不远处,一座更为精巧的临湖水榭中,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正凭栏而立。郑南鸢手持一管通体碧绿、温润生光的青玉长笛,横于唇畔。他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盛夏炽烈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侧影轮廓,线条清晰而冷硬。风,带着湖水的微腥和荷叶的清气,拂过他玄色的广袖与衣袂,衣袂翻飞如墨云舒卷,更衬得他身影孤峭。而他身后的水榭之外,是无边无际、翻涌着绿色波涛的荷塘。风掠过万顷碧叶,卷起连绵不绝的、宏大的飒飒声响。
**满衣风洒绿荷声。**
那清越孤绝的笛音,便在这天地间无垠的、磅礴的绿荷声浪里,盘旋、升腾、流淌。它并未被这自然的宏大声响淹没,反而奇异地与其交融,如同孤傲的王者行走于臣服的疆域,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穿透力,清晰地、无可回避地撞入苏陵音的耳中,更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她骤然紧缩的心房之上。
苏陵音怔怔地望着水榭中那道玄色身影,握着青瓷茶杯的手指,在无人察觉的袖中,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要捏碎那脆薄的杯壁。
这笛声……她不懂音律,分辨不出宫商角徵,更听不出那曲调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白茶映雪”。然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却汹涌而至。不是因为旋律本身的优美,而是因为那笛音里透出的、深入骨髓的孤高与清冷——像终年不化的寒冰,像万丈悬崖上的劲松,像……郑南鸢这个人本身。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透过笛音,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冰冷的、直指人心的力量。
几乎同时,体内属于戚白茶的那缕意识,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笛音撩拨下,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悸动!那是刻骨铭心的爱恋被强行唤醒的悲鸣与狂喜,是无数个日夜对着曲谱默默临摹的痴念,是渴望靠近却又被那孤高灼伤的卑微。巨大的、带着酸楚的幸福感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悲伤洪流,瞬间冲垮了苏陵音勉力维持的堤防,几乎要将她属于“苏陵音”的意识彻底淹没、吞噬!
笛声还在继续,悠扬地盘旋在碧荷万顷之上,回荡在亭台楼阁之间。然而在苏陵音的感知里,那声音却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撞击着胸腔的沉闷巨响,咚咚,咚咚,如同困兽绝望的挣扎。还有体内,另一个灵魂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巨大悲鸣与炽热爱意交织成的轰鸣!这满衣的风,这满耳宏大的荷声,这孤高绝世的笛音,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巨网,将她牢牢困锁其中,灵魂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疯狂撕扯,几乎要裂成两半。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是挣扎求存的苏陵音,还是为这支玉笛、这曲笛音心碎神迷、甘愿沉沦的戚白茶?巨大的迷惘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
笛音渐歇,余韵却仿佛仍在荷塘上空袅袅盘旋,久久不散。亭中短暂的寂静被莫栖湘一声带着梦幻般陶醉的叹息打破:“天……这就是那只南诏玉笛吗?郑公子的笛技……真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她望向水榭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钦慕。
“笛音清绝,人亦如谪仙。”李玖卿摇着团扇,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目光在郑南鸢孤峭的身影和苏陵音苍白失神的脸上打了个转。
苏陵音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青瓷杯中浮沉的几片碧绿茶梗,仿佛那是世间最值得研究的物件。她能感觉到郑南鸢的目光似乎扫过湖心亭,带着他惯有的、冰封般的审视,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如有实质,让她脊背瞬间绷紧。
“茶茶,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余青栀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手指轻轻搭上苏陵音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可是这风大,吹得不舒服了?”
苏陵音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生生忍住。她抬起头,对上余青栀关切的眼神,勉强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没……没事,青栀姐姐,只是……只是这笛声太好,一时听得入神,有些……晃神罢了。”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体内戚白茶那汹涌的情绪余波仍在冲击着她的意志壁垒,让她身心俱疲。
“郑公子这笛音,确实……不同凡响。”染婳也轻声附和,带着一丝矜持的赞叹。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湖风打着旋儿吹进亭中,带着几片被风从远处吹落的、不知名的淡紫色花瓣,轻盈地飘落。其中一片,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苏陵音因低头而微微露出的、单薄的肩头月白衣料上。那一点淡紫,在素白的底色上格外醒目。
苏陵音下意识地侧头,想去拂掉那片花瓣。
然而,她的动作只做了一半,便彻底僵住。
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踏上了湖心亭连接的九曲回廊,正朝着亭中走来。郑南鸢步履从容,身姿挺拔如剑,手中那管青玉笛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他并未看亭中其他女子,深邃的目光径直落在苏陵音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她肩头那片碍眼的淡紫落花上。
他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仿佛踏在苏陵音紧绷的心弦上。亭中方才重新燃起的些许轻松氛围再次凝固。余青栀、莫栖湘等人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郑南鸢和苏陵音之间无声地流转。
郑南鸢径直走到苏陵音面前,距离近得苏陵音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混杂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墨香。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定在她肩头那片花瓣上。
苏陵音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身体僵硬如石雕,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拂过她手背柳叶的手,再次抬起。这一次,目标是她肩头。
属于苏陵音的灵魂在尖叫!抗拒!这大庭广众之下的接触,逾越了所有安全的界限!这是一种无声的侵入!一种宣告!
可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却在这逼近的气息下彻底沸腾!一种巨大的、近乎窒息的幸福感和灭顶的羞涩席卷而来,如同温暖的岩浆,瞬间熔化了苏陵音所有反抗的意志。她僵在原地,只能感受到那只带着薄茧的、温热的指尖,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亲昵的占有姿态,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她肩头微凉的衣料,拈起了那片微不足道的淡紫色落花。
指尖隔着薄薄的月白轻纱,触碰到了她肩头凸起的、微凉的肩骨。
那触感一掠而过,快得如同错觉。然而,一股强烈的电流般的战栗却从那一小片被触碰的肌肤瞬间炸开,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至四肢百骸!苏陵音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脸颊,耳根处滚烫得仿佛要燃烧起来!这是戚白茶身体最原始、最本能的反应,是她灵魂深处烙印的、对这个男人深入骨髓的倾慕与渴望在疯狂叫嚣!
郑南鸢拈着那片淡紫的花瓣,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逾越的举动,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理所当然,不值一提。他甚至没有再看苏陵音一眼,只是随意地将花瓣丢弃在亭外的湖水中,看着它被碧波瞬间吞没。玄色的衣袖在日光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落花无意,莫污了衣襟。”他淡淡开口,声音清朗,打破了亭中令人窒息的寂静。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苏陵音却再也无法维持任何体面。她猛地低下头,几乎要将整张脸埋进自己的胸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肩头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肌肤,更灼烧着她混乱不堪的灵魂。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在无声地欢呼雀跃,巨大的满足感和灭顶的羞涩几乎要将她溺毙。而属于苏陵音的灵魂,却在那冰冷的、被侵犯的恐慌和无边的无力感中,沉入更深的海底。
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宽大的月白袖口遮掩住那片被“玷污”的肩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残留的触感和体内汹涌的、不属于她的悸动。就在她手指缩回袖中的刹那,指尖再次无意识地触碰到藏在袖袋深处那个硬硬的、冰冷的小物件——那方小小的、边缘锐利的珐琅彩胭脂盒。
指尖传来那熟悉的、光滑冰冷的触感,如同溺水濒死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苏陵音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冰冷的棱角狠狠刺了一下。这小小的盒子,还有它曾经沾染过的、代表绝望挣扎的胭脂印记,是她此刻唯一的真实,是“苏陵音”存在的最后证明。她紧紧攥住它,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刚刚愈合又添新伤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痛楚。这痛楚奇异地让她体内那狂热的悸动和混乱稍稍平息了一瞬,属于苏陵音的、冰冷的理智如同淬火的刀锋,重新占据了高地。
“是……落花纷扰,多谢公子。”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后的微哑,努力接上郑南鸢那无关痛痒的话头,目光却死死盯着自己裙裾上繁复的缠枝莲纹绣花,不敢再看向那个危险源一眼。每一次接触,都像是走在悬崖边缘。
日头开始西斜,给满池的碧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闺秀们也知趣,纷纷起身告辞。余青栀临走前,还担忧地握了握苏陵音冰凉的手,低声道:“茶茶,若身子不适,早些回去歇息。”
很快,湖心亭便只剩下苏陵音、冷香,以及……尚未离去的郑南鸢。
“天色不早,戚小姐可需同行?”郑南鸢的目光落在苏陵音依旧低垂的发顶,那支简单的白玉簪在夕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他的语气并非询问,更像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通知。
苏陵音心头一紧。同行?和他共乘一辆马车?那狭小的空间,那迫人的气息……光是想象就让她几乎窒息。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却因这“同行”二字而再次蠢蠢欲动,传递出隐秘的欢喜。
“不敢劳烦公子,府中马车……”苏陵音下意识地想要婉拒,声音细弱。
“顺路。”郑南鸢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他不再看她,率先转身,玄色的衣袂在夕照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走吧。”
拒绝的话语卡在喉咙里。苏陵音看着那道挺拔决然的背影,深知再多的推拒都是徒劳,只会引来更深的探究。她只能默默起身,在冷香担忧的搀扶下,跟上郑南鸢的步伐。
郑家的马车就停在湖畔的垂柳荫下,通体玄黑,线条冷硬,连拉车的两匹骏马都毛色如墨,神骏非凡,透着一股与主人如出一辙的疏离与贵气。车夫是个沉默精悍的中年汉子,见主人过来,无声地放下踏凳。
郑南鸢侧身,示意苏陵音先行。苏陵音垂着眼帘,在冷香的搀扶下,踩着踏凳登上马车。车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的深色绒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如同雪松般的冷香,与郑南鸢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瞬间将她包裹。她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下,尽量将自己缩进角落。
郑南鸢随后上来,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车厢内光线顿时显得有些昏暗。他并未言语,只是闭上眼,仿佛在小憩。然而苏陵音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审视的目光并未消失,如同实质般笼罩着她,让她坐立难安,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放慢。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因着郑南鸢近在咫尺的存在而变得异常活跃,那份欢喜与紧张交织的情绪如同细密的藤蔓,缠绕着她的神经。她只能紧紧攥着袖中的胭脂盒,用那冰冷的棱角和掌心的刺痛来维系摇摇欲坠的清醒。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城的青石板路上,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单调而规律。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的薄纱,在郑南鸢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整个人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苏陵音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窗外。街市渐次繁华,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马的喧嚣声交织成一片属于平湖城的烟火气。这份喧嚣,是她灵魂深处熟悉的现代回响,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而隔膜。她看着那些为生计奔忙的普通人,眼中流露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向往——那是一种对自由、对掌控自身命运的渴望。
就在这时,马车经过一个相对拥挤的十字路口。前方似乎发生了小小的拥堵,车夫勒紧了缰绳,马匹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速度明显减缓。
变故陡生!
路边一个卖竹编花灯的小摊前,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正踮着脚尖,仔细挑选着一盏精巧的兔子灯。她显然看得入了神,全然没有注意到斜刺里一辆装载着沉重木桶的板车,因车轴断裂而失控,正顺着一个小小的斜坡,带着沉闷的轰隆声和巨大的惯性,直直地朝着她瘦小的身影猛冲过来!
“让开!快让开!”板车主人惊恐的嘶吼声撕裂了街市的喧嚣。
“啊——!”小丫鬟闻声茫然回头,瞬间被那如同小山般压来的阴影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腿如同灌了铅,竟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围人群发出一片惊恐的哗然,纷纷躲避。
眼看惨剧就要发生!
千钧一发之际!
苏陵音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那冰冷的胭脂盒硌在掌心带来的刺痛感、体内戚白茶那纠缠不休的情绪、郑南鸢迫人的存在感……所有的束缚、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彻底炸碎!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弱者的保护欲、一种来自现代灵魂深处对生命的绝对尊重,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瞬间压倒了一切!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危险!快闪开(Move)!”一声尖锐的、带着破音的呼喊,混合着一种极其突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域词汇,骤然从苏陵音口中迸发!
与此同时,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车门!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连身旁的冷香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小姐!”
一直闭目养神的郑南鸢,在苏陵音那声带着异域腔调的呼喊响起的瞬间,骤然睁开了双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厢内爆射出两道锐利如电的精光!那声“Move”,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带着一种完全陌生的、异质的腔调,瞬间撕裂了他所有关于“戚白茶”的认知!
然而,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眼前苏陵音的动作!她扑向车门的背影,纤细、单薄,甚至带着病弱的苍白,可在这一刻,却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玉石俱焚般的勇气!那奋不顾身的姿态,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的、灼目的光芒,狠狠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苏陵音的手指已经碰到了车门冰冷的铜环。
失控的板车带着死亡的阴影,距离那吓呆的小丫鬟仅有咫尺之遥!
街边人群的惊呼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郑南鸢动了!他的动作快如鬼魅,甚至带起了一道残影!在苏陵音的手指即将用力拉开沉重车门的刹那,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而强势地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瞬间阻止了她前冲的势头!
“砰!”
几乎在同一瞬间,车外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撞击声和木板碎裂的刺耳声响!伴随着板车主人绝望的哭嚎和小丫鬟后知后觉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苏陵音被郑南鸢牢牢扣住手腕,巨大的惯性让她猛地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进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清冽的雪松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茫然地抬眼看向车外——
只见那失控的板车并未撞上小丫鬟,而是狠狠地撞在了街边一根粗壮的石柱上!沉重的木桶碎裂开来,浑浊的液体泼洒了一地,板车也散了架,一片狼藉。那小丫鬟跌坐在几步开外的地上,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但显然只是被擦撞了一下,并无性命之忧。周围的人群正惊魂未定地围拢过去。
苏陵音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脱力般软了下来,这才惊觉自己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冷汗,冰凉地贴在里衣上。而她的手腕,还被郑南鸢紧紧扣着。那掌心传来的温热和不容置疑的力道,此刻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冷香这时才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脸色比苏陵音还要苍白。
苏陵音摇摇头,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郑南鸢的手指并未松开。她有些僵硬地抬眼,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郑南鸢正低头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惯常的冰冷审视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彻底碎裂、翻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惊涛骇浪!震惊、探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奋不顾身的身影所灼烫的悸动!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她灵魂最深处,看清那声突兀的异域呼喊和这不顾一切的勇气,究竟来自何方!
这绝不是他认知中的戚白茶!那个温婉怯懦、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深闺女子!
“你……”郑南鸢的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苏陵音从未听过的、近乎危险的压迫感。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收紧了一分。
苏陵音心头剧震!那眼神!还有他掌心的温度!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个英文词!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比面对失控的板车时更甚!她奋力一挣,这一次,郑南鸢似乎微微松开了力道,让她成功抽回了手。
“我……我只是……”苏陵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她慌乱地避开郑南鸢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求助般地看向车外混乱的场面,语无伦次,“那孩子……她……”
郑南鸢的目光随着她移向车外,扫过那惊魂未定的小丫鬟和一片狼藉的现场,眼底翻涌的惊涛缓缓沉淀,但那份深沉的探究却丝毫未减。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对车外沉声吩咐了一句:“去个人,看看那孩子伤势如何,若有碍,送医馆,费用郑家出。”
“是,公子。”车外立刻有人应声。
马车重新启动,车厢内的气氛却降到了冰点,比之前更加凝滞。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一瞬,那声石破天惊的异域呼喊,那奋不顾身的扑救,还有此刻郑南鸢那如有实质的、沉默的审视,都化作了沉重的巨石,压在苏陵音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身体的颤抖。袖中的胭脂盒冰冷坚硬,却再也无法给她带来片刻的安宁。她知道,方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可能已经彻底暴露了她最深的秘密。郑南鸢那双眼睛,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马车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抵达了戚府侧门。
踏凳放下,苏陵音几乎是逃也似的,在冷香的搀扶下跳下马车,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辆玄黑的马车和里面那个让她恐惧又心乱的男人。
“戚小姐。”郑南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清冷依旧,却仿佛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苏陵音脚步一顿,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留给对方一个单薄而戒备的侧影。
“受惊了。”郑南鸢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平淡地说道,“早些歇息。”
“……多谢公子。”苏陵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紧绷。然后,她不再停留,几乎是拽着冷香,快步走进了戚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仿佛要将身后的一切都彻底隔绝。
直到那扇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门外的一切,苏陵音才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郑南鸢站在玄黑的马车旁,并未立刻登车。他深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戚府那紧闭的、象征着森严礼法与深深庭院的朱漆大门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勾勒着他挺拔孤峭的身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冷硬的影子。
方才马车内,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个陌生音节(Move),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关于“戚白茶”的固有认知。那绝不是闺阁女子会接触到的语言,那腔调陌生而突兀,带着一种迥异于此间天地的气息。
而更猛烈撞击他心神的,是她扑向车门时那奋不顾身的背影。纤细,苍白,甚至带着病弱的颤抖,却在那一刻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玉石俱焚般的勇气!那姿态,那瞬间爆发出的、穿透了所有柔弱表象的力量与光芒,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烫在了他心底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
那不是他认知中的戚白茶。那个女子温婉、怯懦,如同精心养护在温室中的白茶花,美则美矣,却失之寡淡,从未有过如此灼目的光彩。
可这具躯壳里,如果不是戚白茶,又会是谁?
郑南鸢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方才扣住她手腕阻止她冲出去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微凉的触感,以及那纤细骨骼在巨大冲力下传递来的脆弱感。还有……她撞入他怀中时,那一瞬间的温软与颤抖。
他指间无意识地把玩着那管温润的青玉笛,冰凉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那团因那奋不顾身的背影而燃起的、陌生的灼热。困惑如同浓雾,在他深邃的眼底弥漫翻涌。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这具躯壳里究竟藏着怎样一个灵魂的答案。
暮色四合,将他的玄衣彻底融入渐深的夜色。他最后看了一眼戚府紧闭的大门,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错辨的探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点燃的兴味。他转身,登上马车。
“回府。”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婚约?当然要继续。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非但没有让他萌生退意,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那扑向危险的身影,如同一道惊鸿,已在他心湖投下了无法磨灭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