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平湖夜雨暮色凉 > 第5章
春湖惊鸿影
苏陵音顶着戚白茶的身份与郑南鸢泛舟平湖,未婚夫的审视目光如同利刃。
他一句试探几乎撕开她借尸还魂的伪装,指尖拂过手背的触感更点燃了戚白茶残魂的炽热情潮。
而当郑南鸢提起她曾痴迷的《快雪时晴帖》摹本,体内两个灵魂在剧烈撕扯中第一次模糊了界限——
那如擂鼓的心跳与脸颊的滚烫,究竟是戚白茶的执念,还是她苏陵音自己的心动?
初春的风终于吹散了平湖城最后一丝料峭的寒意,湖水在日光的抚慰下变得温润,透出融融的暖意。岸边垂柳率先感知了春讯,抽出嫩黄的新芽,柔软的枝条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如同披上了一层朦胧流动的绿烟。城外的平湖,此刻波光潋滟,澄澈如镜,将春日晴好无垠的天色尽数揽入怀中,几只纯白的水鸟舒展羽翼,姿态悠闲地掠过平静的水面,留下圈圈扩散的涟漪。
一艘精巧雅致的画舫,静静地泊在垂柳掩映的岸边。朱漆雕栏被擦拭得光可鉴人,琉璃纱窗透出朦胧的光影,船头悬挂着两只素雅的绢制灯笼,虽未点燃,其精巧的缠枝莲纹样也透着一份不张扬的贵气。这是郑家的画舫,名为“停云”,今日,它泊在此处,只为一人。
苏陵音在冷香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踩着搭好的、微微晃动的跳板,踏上了船头。脚下传来木质船板的坚实触感,混杂着一丝湖水的微凉湿气。她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水蓝色春衫,料子是上好的软烟罗,触肤生凉,外罩一件月白色云纹比甲,素雅中透着不易察觉的精细。这身打扮衬得她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然而眉宇间那份属于苏陵音的、穿越时空磨砺出的坚韧与沉静,却隐隐透过那层病弱的表象,在她低眉垂首的瞬间,在她挺直的脊背上悄然流露。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水汽的、清新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夹杂着柳芽初绽的淡淡青涩气息,稍稍缓解了心口那沉甸甸的紧张与窒息感。冷香的手在她臂弯处稳稳地托着,传递着无言的支持。
画舫内布置得清雅宜人,空间不大却处处透着用心。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里熏着淡淡的鹅梨帐中香,清甜温润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临窗的小几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碟时令鲜果——玛瑙般的樱桃、晶莹的枇杷,还有几样造型精巧、色泽诱人的茶点。郑南鸢已先到了,正背对着舱门,临窗而立。他今日竟未着惯常显得冷峻的玄色,而是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直裰,玉带束腰,勾勒出挺拔的身姿。这颜色柔和了他周身惯有的那种冷硬疏离,在窗外湖光水色的映衬下,倒显出几分世家公子应有的清雅俊逸。只是,当苏陵音走进船舱的瞬间,他恰好闻声转过身来。
“戚小姐。”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如玉磬相击,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节性微笑,听不出太多情绪,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幽静的深潭,望过来时,带着他惯有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审视目光。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无形的重量。
“郑公子。”苏陵音心头一紧,立刻垂下眼帘,依照记忆中戚白茶的姿态,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闺秀礼,声音细弱得如同柳梢拂过水面,努力维持着那份属于“戚白茶”的柔顺与安静,不敢去迎视他那过于直接、仿佛能穿透皮囊的目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藏在广袖下的手心,正微微渗出细密的汗意。这次所谓的“春日游湖”,不过是两家心照不宣、为那纸已然议定的婚约添上更实在一笔的“相看”。她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异乡孤魂,一个戚白茶的拙劣替身,却不得不站在这聚光灯下,承受着来自“未婚夫婿”的审视目光。这份沉重,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坐。”郑南鸢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示意了一下窗边铺着软垫的湘妃竹椅。
画舫轻轻离岸,船尾的船工沉稳地摇橹,水声汩汩,富有韵律地拍打着船舷,船身随之微微摇晃起来。苏陵音依言坐下,身体因这陌生的晃动而显得有些紧绷僵硬,双手下意识地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她微微侧首望向窗外,试图寻找一丝安定。垂下的柳丝长长地拂过船舷,带来细碎温柔的痒意,远处湖光山色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淡彩水墨画卷,宁静悠远。
“身子可好些了?”郑南鸢在她对面落座,动作从容优雅。他提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壶,壶嘴袅袅腾起白汽。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行云流水般的烫杯、置茶、高冲、低斟,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韵律的美感。炉火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专注的姿态,恍惚间让苏陵音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并非在摆弄茶具,而是在调试某种精密复杂的仪器,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沉静力量。
“劳公子挂心,已无大碍了。”苏陵音轻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双操控着茶具的手吸引。那双手干净,稳定,透着掌控一切的力度。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自己同样搁在膝上、却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春日泛舟,最宜清茶,涤荡尘虑。”郑南鸢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他将一杯刚沏好的茶轻轻推至苏陵音面前。白瓷杯薄如蝉翼,近乎透明,杯中茶汤清澈,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碧色,热气氤氲而上,带着明前龙井特有的清冽豆香,混合着雨后山林的清新气息。“这是明前的狮峰龙井,头采嫩芽,尝尝。”
“多谢公子。”苏陵音道了谢,伸出微凉的手指,小心地捧起那只温热的瓷杯。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指尖瑟缩了一下。她低头,看着杯中沉浮舒展的嫩绿芽叶,如同水中初醒的生命。属于戚白茶记忆里那些关于茶道、关于品鉴的零碎认知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然而,苏陵音灵魂深处更习惯、更渴望的,却是现代咖啡那浓烈苦涩、能瞬间刺穿疲惫的滋味。她收敛心神,依照记忆里的仪态,小口啜饮。清雅鲜爽的茶香瞬间在舌尖弥漫开,带着微妙的甘韵,确实是她从未尝过的上品。
“好茶。”她抬起眼,由衷地赞道,语气带着一丝真实的赞叹。抛开一切烦扰,这茶的滋味本身无可挑剔。
郑南鸢看着她饮茶的样子,目光在她低垂时微微颤动的眼睫,以及那因茶水温润而恢复了些许血色、却依旧显得单薄的唇瓣上停留了片刻。船舱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水声和炉火的细微噼啪。就在苏陵音以为这短暂的平静会持续下去时,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戚小姐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啪嗒!”
苏陵音端茶的手猛地一颤,几滴滚烫的茶汤毫无预兆地溅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那灼痛感让她几乎失声低呼,猛地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郑南鸢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调笑,只有一种纯粹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探究,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锐利地刺向她,仿佛要穿透这层属于“戚白茶”的美丽皮囊,直抵内里那个名为“苏陵音”的陌生核心!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察觉到了!是什么?是模仿笔迹时那无法掩饰的棱角?是说话语气里偶尔泄露的、不属于闺阁千金的微妙停顿?还是方才饮茶时,她下意识流露出的、对这份雅致背后繁复仪轨的不耐?每一个细微的破绽都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冲刷耳膜的轰鸣。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咽喉。她强自镇定,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尖叫,不让声音彻底破碎颤抖:“病去如抽丝……一场大病下来,心境……难免有些变化。让公子见笑了。”她飞快地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死死掩住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濒临崩溃的恐惧。宽大的袖口下,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虚假的清明。
郑南鸢没有立刻接话。
画舫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只有水波持续地、温柔而固执地轻拍着船舷,发出单调的哗啦声。茶炉里上好的银霜炭偶尔爆开一丝细微的噼啪,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打在苏陵音紧绷的神经上。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带着无形的、令人绝望的压力,沉沉地压在她的肩头、她的心上,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
就在苏陵音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双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彻底崩溃、原形毕露时,郑南鸢的目光似乎微微下移,掠过她搁在膝上、因极力克制而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最终缓缓落回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极其快速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像是冰封湖面下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微澜,瞬间又归于深沉的平静。他没有再追问那个危险的话题,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他只是重新提起那柄线条流畅的紫砂壶,壶嘴倾斜,一道澄澈碧绿的茶汤带着氤氲的热气,稳稳地注入她面前那只空了一半的薄胎白瓷杯中。水声清越,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春日晴好,莫负韶光。”他淡淡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目光也随之转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垂柳的倒影在水中摇曳生姿,远处山色如黛。他仿佛真的只是在欣赏这湖光春色。“平湖春晓,烟柳画桥,此景最是难得。”
苏陵音紧绷到极致的肩膀,随着他话语的转折,终于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然而后背贴身的里衣,却早已被惊出的一层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端起那杯新续的热茶,滚烫的杯壁熨贴着冰凉的指尖,她借着低头饮茶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惊悸未定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却压不下心头的冰冷。
然而,就在她心神稍定、以为暂时逃过一劫的刹那,体内深处,那缕属于戚白茶的意识,却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点燃,清晰地传递来一阵强烈到让她心悸的波动——那不再是恐惧,不再是惊慌,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巨大满足和少女极致羞涩的滚烫暖流!仿佛郑南鸢方才那锐利如刀的探究目光,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看似随意却隐含体贴的续茶动作,在沉眠的戚白茶灵魂看来,都成了某种隐秘的、饱含深意的关注,一种超越了礼法规矩的亲昵暗示!
这截然不同、冰火两重天的感受,如同最剧烈的毒药与最甘甜的蜜糖在体内疯狂交织、冲撞!苏陵音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薄脆的瓷杯生生捏碎!她感到一阵眩晕,身体里仿佛有两个灵魂在激烈地撕扯、争夺着对这具躯壳的控制权。一个是她苏陵音,带着警惕、抗拒与冰冷的绝望;另一个是戚白茶,带着卑微、炽热、不顾一切的爱慕与狂喜。
“小姐,仔细烫手。”冷香一直侍立在苏陵音身后不远处,此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指尖的颤抖和骤然加重的力道,忍不住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苏陵音猛地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松开些力道。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向窗外,试图平息体内翻江倒海般的混乱。画舫已行至湖心开阔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湖面碎金万点,耀目生辉。几只水鸟追逐着船尾泛起的白浪,发出清脆的鸣叫。
“这湖光山色,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她顺着郑南鸢之前的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带着一丝属于闺秀的、恰到好处的欣赏。
“嗯。”郑南鸢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侧脸线条在明亮的春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俊朗。他忽然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探出半开的雕花木窗。苏陵音心头又是一紧,以为他又要做什么或说什么。却见他只是极其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拂开了几缕垂落下来、几乎要扫到他衣袖的嫩绿柳枝。那动作随意而优雅,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就在他手指拂过柳枝的瞬间,一阵稍强的湖风恰好吹来,几片细长柔软的柳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轻盈地飘进了船舱,其中一片,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苏陵音搁在膝上的手背上。那嫩叶带着初春特有的凉意和绒毛的微痒触感。
苏陵音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那片小小的叶子。几乎是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是郑南鸢的手。他动作自然,仿佛只是要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指尖径直探向那片落在她手背上的柳叶。
苏陵音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脑中警铃大作!他要做什么?这突如其来的、逾越了安全距离的接触,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属于苏陵音的警惕和抗拒瞬间飙升到顶点!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缩回手!
然而,体内戚白茶那缕意识感受到郑南鸢的靠近,却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近乎狂喜的颤栗!那炽热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苏陵音勉力维持的防线,让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带着薄茧的、温热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过她微凉的手背肌肤,拈起了那片微不足道的柳叶。
指尖相触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指尖的温度清晰地烙印在她冰凉的皮肤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那触感一掠而过,快得如同错觉,却在她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苏陵音只觉得一股电流般的战栗从被他触碰过的那一小片肌肤瞬间蔓延至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烧得她耳根发烫。那是属于戚白茶身体最本能的反应,是她灵魂深处烙印的对眼前这个男子的倾慕与渴望!
郑南鸢拈着那片柳叶,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微小的接触如同拂去尘埃般不值一提。他甚至没有再看苏陵音一眼,只是随意地将柳叶丢出窗外,看着它打着旋儿落入碧波之中。
“柳絮将来时,更添几分纷扰。”他淡淡评价了一句,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苏陵音却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她猛地低下头,几乎将整张脸埋进阴影里,心跳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手背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薄茧的粗糙感,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灼烧。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在欢呼雀跃,巨大的满足感和羞涩几乎要将她淹没,而属于苏陵音的灵魂却在冰冷的海水中绝望地下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侵犯的恐慌与无力。这具身体,这不受她控制的本能反应,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和愤怒。
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宽大的衣袖遮掩住那片被触碰过的肌肤,仿佛要隔绝那残留的触感和体内汹涌的、不属于她的悸动。就在她手指缩回袖中的刹那,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藏在袖袋深处一个硬硬的小物件——那方小小的、冰冷的珐琅彩胭脂盒。
指尖传来那熟悉的、光滑冰冷的触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苏陵音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冰冷的胭脂盒刺了一下。这小小的盒子,承载着多少无法言说的挣扎与绝望的印记?她紧紧攥住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这痛楚奇异地让她体内那狂热的悸动稍稍平息了一瞬,属于苏陵音的冰冷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是……春日里,柳絮恼人。”她勉强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努力接上郑南鸢的话头,目光却依旧低垂,不敢再看向那个危险源。她必须撑下去,为了这具身体,也为了那个沉睡的、卑微而炽热的灵魂。这趟系在柳边的舟,载着的不仅是春色,更是她无法挣脱的命运漩涡,才刚刚启程,那暗流已将她卷入深处。
湖风似乎变得和煦了些,吹拂着船舱内鹅梨帐中香的清甜气息。郑南鸢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她低垂的发顶,那里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听闻戚小姐病中仍在习字?”他忽然开口,话题转得有些突兀,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试探和那微小的肢体接触从未发生。
苏陵音的心又是一提。字迹!这始终是她最深的破绽。那被戚白茶身体本能记忆驱使、却又被苏陵音竭力扭曲的笔迹,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是……偶尔提笔,打发辰光罢了。”她谨慎地回答,指尖在袖中更用力地攥紧了那冰冷的胭脂盒,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提醒着她保持清醒。
“哦?”郑南鸢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兴味。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那张放着茶具的小几,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光洁的桌面,“南鸢不才,亦好此道。府中藏有前朝孤本《快雪时晴帖》的摹本,笔意清健超逸。不知戚小姐可有兴趣一观?”
《快雪时晴帖》!这个名字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戚白茶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苏陵音清晰地感觉到,当这个名字被郑南鸢用他那清朗悦耳的声音念出时,体内那缕属于戚白茶的意识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渴望与激动!无数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苏陵音的脑海——昏黄的烛光下,少女对着郑南鸢曾经送来的字帖废寝忘食地临摹,指尖染着墨迹,心尖却因模仿着他的笔迹而微微发烫;她曾无数次在心底想象,若能与郑南鸢并肩谈论这些她视若珍宝的字帖,该是何等幸事!那份深埋的、几乎成为执念的倾慕,此刻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苏陵音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理智堤防!
她猛地抬眼,看向郑南鸢。他正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提起字帖时,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真正热爱者的光芒。就在这四目相对的瞬间,苏陵音感到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脏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席卷全身!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带着巨大的满足和一种近乎眩晕的喜悦,让她苍白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淡淡的、真实的红晕。她的嘴唇甚至微微翕动了一下,一句属于戚白茶的、带着惊喜和颤抖的“真的吗?”几乎要脱口而出!
苏陵音骇然!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更尖锐的疼痛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不属于她的声音和表情!是戚白茶!这巨大的喜悦和渴望,是戚白茶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心脏会跳得如此之快?为什么她的脸颊会如此滚烫?为什么在看到他眼中那丝谈起心爱之物时才流露出的、稍纵即逝的光彩时,她的心底会掠过一丝……悸动?
这混杂着巨大恐慌与莫名悸动的感觉,让她彻底混乱了。她分不清!分不清这如擂鼓般的心跳,这脸颊的滚烫,究竟是戚白茶残存意识带来的强烈共感,还是……这具身体在春日湖光、男子专注目光和那份微妙的“懂得”之下,属于她苏陵音自己产生的、陌生的化学反应?
“我……”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久闻《快雪时晴帖》大名,若能……若能一观,自是……幸事。”这话说得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抗体内那股汹涌的暖流。她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期待与抗拒的复杂情绪。
郑南鸢的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那便好。”他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目光重新转向窗外。湖面开阔,远处有渔舟唱晚的剪影。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沉默却与之前的死寂不同。它被湖水的波光、熏风的暖意、以及刚才那关于字帖的短暂交流所填满,似乎带上了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张力。苏陵音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戚白茶那缕意识,正因这份“约定”而沉浸在巨大的、无声的狂喜之中,那暖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她的意志壁垒,让她几乎要溺毙其中。她攥着胭脂盒的手指愈发用力,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肉里,尖锐的痛感是她对抗这汹涌情感的唯一武器。她试图去想咖啡的苦涩,去想现代都市的喧嚣,去想她本该拥有的自由人生,可那些画面在眼前这片温软的湖光春色和对面男子沉静专注的侧影下,竟显得如此遥远而模糊。
就在这时,郑南鸢的目光似乎被远处什么吸引,他微微眯起眼,专注地眺望着。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下颌,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苏陵音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她看着那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如何熨帖地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看着阳光如何在他浓密的眼睫上跳跃,看着微风如何拂动他鬓角一丝不驯的发丝……
一种陌生的、带着欣赏的悸动,如同细微的电流,悄然划过她的心尖。这感觉如此清晰,如此……新鲜。它不同于戚白茶那种铺天盖地的狂热爱慕,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被美好事物吸引的瞬间心动?苏陵音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她猛地别开视线,心慌意乱。这不可能!这一定是戚白茶的情感在作祟!一定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在影响她!她怎么可能对这个心思深沉、时刻审视着她、代表着无尽束缚的男人产生任何好感?
可那瞬间的心悸,却如此真实地烙印在她自己的感知里,与戚白茶那汹涌的暖流纠缠在一起,让她陷入更深的迷茫和恐慌。她究竟是谁?她感受到的,究竟是戚白茶残魂的执念,还是她苏陵音在这绝境中,被这春日、这湖水、这……这个人……所蛊惑而滋生的、不该有的情愫?
“小姐,您看那边。”冷香轻柔的声音打破了苏陵音混乱的思绪,她指向船的另一侧。
苏陵音顺着她的指引望去。只见靠近岸边的一片水域,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大群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清澈的水中追逐嬉戏,阳光穿透水面,在鱼鳞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如同一片流动的彩霞沉入了碧波之中。这生机勃勃、自由自在的景象,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真是……奇景。”苏陵音下意识地轻叹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惊叹和……不易察觉的向往。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在这一刻如此强烈地冲破了身份的桎梏,清晰地流露出来。她甚至微微向前倾身,想要看得更真切些,完全忘记了维持那份属于戚白茶的、含蓄的闺秀仪态。
郑南鸢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他看着那片绚烂的鱼群,又看向身旁微微探身、专注凝望水面的女子。阳光勾勒出她纤细优美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般的阴影,苍白的脸颊因方才的情绪波动和此刻的专注而染上了一层极淡却真实的红晕。她眼中闪烁的光芒,不再是那种刻意模仿的柔顺安静,而是一种纯粹的、被自然之美所打动的惊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少女般的雀跃。
这一刻的她,褪去了那层病弱和刻意模仿的沉静外壳,显露出一种鲜活而灵动的、独一无二的光彩。郑南鸢深邃的眼眸中,那层惯常的审视似乎悄然褪去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探究的欣赏。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专注的侧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她。
苏陵音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人如此凝视。她完全被那群自由嬉戏的锦鲤吸引了,暂时忘却了身份,忘却了婚约,忘却了体内灵魂的撕扯。那份纯粹的、对生命之美的感动,是属于她苏陵音自己的。直到她感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猛地回神。
她倏地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郑南鸢的视线里。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温度的专注,如同湖心深处最静谧的水,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再次停滞。苏陵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这一次,那悸动来得如此猛烈而清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脸颊的温度骤然升高,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
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实!是戚白茶吗?还是……她自己?
巨大的混乱和一种近乎羞耻的慌乱攫住了她。她几乎是狼狈地避开了他的目光,飞快地低下头,手指在袖中死死掐住那冰冷的胭脂盒,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可那悸动并未因她的逃避而消失,反而在她心口留下一片滚烫的余烬,与戚白茶那持续不断的暖流交织、缠绕,让她再也无法分辨彼此。
“这鱼群……倒是应了这春景。”郑南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那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对视。他的语气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仿佛刚才那专注的凝视从未发生。
苏陵音没有回答,也不敢抬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依旧在发烫,心跳也失去了规律的节奏。她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裙裾上繁复的绣花,仿佛那是最值得研究的珍宝。
画舫在湖心悠悠地转了个方向,缓缓向回驶去。夕阳的余晖开始给湖面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归程中,郑南鸢没有再刻意挑起话题,只是偶尔指点一两处湖景,语气平淡。苏陵音也始终保持着沉默,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努力平复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混乱。
当画舫终于靠岸,搭好跳板,苏陵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冷香的搀扶下起身。她需要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方寸大乱的男人,离开这令人迷醉又令人窒息的湖光春色!
“戚小姐。”郑南鸢在她身后开口。
苏陵音脚步一顿,身体瞬间僵硬。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表示在听。
“今日湖光甚好。”他的声音在暮色初临的湖畔显得格外清晰,“那《快雪时晴帖》摹本,改日……我遣人送至府上。”
苏陵音的心猛地一跳!这一次,那悸动混合着戚白茶巨大的狂喜和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隐秘的期待,如同浪潮般席卷而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强压着声音的颤抖,低低地应了一声:“……多谢公子。”
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在冷香的搀扶下,快步踏上了坚实的岸堤,将那艘名为“停云”的画舫,连同那个让她心乱如麻的男人和这半日惊心动魄的湖上时光,一同抛在了身后荡漾的碧波之中。
然而,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那混乱的、无法分辨来源的心悸,那指尖残留的触感,那短暂对视时他眼中沉静的专注,还有袖中那冰冷刺骨却成了唯一支点的胭脂盒……这一切,都如同那抹被印在宣纸上的胭脂红,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这趟系在柳边的舟,载回的不仅是她的人,更带回了一场关于身份、情感与灵魂归属的、永无宁日的风暴。暮色四合,平湖城华灯初上,可属于苏陵音(或者说戚白茶?)的迷惘,才刚刚开始。
冷香紧跟在苏陵音身侧,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小姐脚步的虚浮和异于往常的沉默。上了岸,离那艘“停云”画舫渐远,湖水的湿冷气被岸边青石路面的微尘气息取代。苏陵音才觉得压在胸口的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分,得以喘息。但体内的喧嚣并未平息。戚白茶残魂的暖流依旧在四肢百骸流窜,如同温热的暖泉,带着一种近乎眩晕的满足感,不断冲击着她的神智。而属于苏陵音的那部分灵魂,则被这暖流裹挟着,沉浮不定,那份因郑南鸢专注目光和那声“送至府上”承诺而引发的陌生悸动,如同投入暖泉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让她心慌意乱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小姐,您的手……”冷香小声提醒,目光落在苏陵音下意识紧握成拳、藏于袖中的右手上。方才在船上被热茶烫到的地方,此刻想必还红着。
苏陵音这才感觉到手背传来隐约的灼痛。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摊开手掌。白皙的手背上,几点微红赫然在目,是茶汤溅落留下的痕迹。而更深的,是掌心被那冰冷胭脂盒棱角硌出的几道清晰的红痕,甚至隐隐透出淤紫。疼痛尖锐而清晰,像冰冷的锚,试图将她从混乱的暖流中拉回现实。
“无妨。”她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她重新拢起袖子,将那点烫伤和掌心的红痕一同遮掩。袖袋里,那枚小小的珐琅彩胭脂盒依旧冰冷坚硬,紧贴着肌肤,如同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苏陵音”的冰冷坐标。
暮色渐浓,平湖城华灯次第亮起,勾勒出飞檐斗拱的轮廓,将白日里清雅的湖光山色染上了一层暖融而迷离的烟火气。她们乘坐的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车轮辘辘,碾过这春日傍晚的喧嚣与宁静。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车窗外偶尔掠过的灯笼光影,在苏陵音低垂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靠着车壁,闭着眼,似乎在小憩,唯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冷香不敢打扰,只安静地陪在一旁,心中却充满了忧虑。小姐今日在船上的反应太不寻常了。面对郑公子时的僵硬、颤抖,那突如其来的脸红,还有此刻这深重的疲惫……都与从前那个温婉柔顺、对郑公子满怀倾慕的戚白茶判若两人。莫非那场大病,真的连心性都彻底改变了?冷香暗自思忖,目光落在苏陵音紧蹙的眉心,那里仿佛凝聚着化不开的愁绪。
马车驶入戚府侧门,在垂花门前停下。早有仆妇提着灯笼候着。苏陵音在冷香的搀扶下下车,脚步依旧有些虚浮。迎面吹来的夜风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香,稍稍驱散了车厢内的沉闷。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依旧翻腾的情绪,努力挺直脊背,恢复“戚白茶”应有的仪态。
刚踏入二门,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丫鬟便急匆匆迎了上来,是伺候在戚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小蝶。“小姐,您可回来了!夫人那边传话,请您回来后即刻去一趟‘静心堂’。”碧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陵音心头一沉。静心堂是戚夫人礼佛静修之所,寻常无事很少在晚间召人前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定了定神,问道:“母亲可说了何事?”
小蝶摇摇头,眼神有些闪烁:“夫人未曾明言,只是……郑家方才派人送了东西来,夫人看过之后,脸色就有些……不大好。”她小心翼翼地觑着苏陵音的脸色,“夫人只吩咐让小姐尽快过去。”
郑家送东西?苏陵音的神经瞬间绷紧。难道是郑南鸢……他反悔了?还是那字帖?不,不可能这么快!那会是什么?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胭脂盒,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完全驱散心头陡然升起的寒意。体内戚白茶那缕意识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那暖流瞬间冷却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惶恐。
“知道了。”苏陵音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我这就过去。”她看了一眼冷香,“你先回‘听雪阁’,替我备些热水。”
“是,小姐。”冷香担忧地应下。
静心堂位于戚府西苑,环境清幽。此刻夜色已深,堂内只点了几盏长明灯,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戚夫人正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背影挺直,透着一股压抑的肃穆。
“母亲。”苏陵音走到近前,屈膝行礼。
戚夫人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让她起身。她只是静静地对着佛像,手中的念珠一颗一颗地捻动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苏陵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良久,戚夫人才缓缓转过身。她的面容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直直地落在苏陵音身上,带着审视,带着失望,更带着一种冰冷的怒意。
“你今日在船上,做了什么?”戚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落地,带着彻骨的寒意。
苏陵音心头剧震!船上的事?郑南鸢说了什么?还是……有眼线?她强自镇定,垂下眼帘:“女儿……谨遵母亲教诲,恪守礼数,与郑公子泛舟游湖,不敢有半分逾矩。”
“不敢逾矩?”戚夫人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她几步走到旁边的紫檀木桌旁,拿起桌上放着的一个卷轴,用力掷在苏陵音面前的地上!卷轴骨碌碌滚开,露出里面装裱精致的雪白宣纸,纸上赫然是几行簪花小楷,字迹娟秀柔美,正是“戚白茶”的笔迹!然而,在卷轴末端,却夹着一张小小的、与这雅致卷轴格格不入的素色纸条。
“你自己看!”戚夫人声音里压抑着怒火,“看看你写的好东西!再看看郑家退回来的‘心意’!”
苏陵音的目光落在那张纸条上。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仓促写就,甚至带着墨渍晕开的痕迹,内容更是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郑公子雅鉴:
春日游湖,承蒙款待,不胜感激。然白茶自知蒲柳之姿,才疏学浅,实难匹配公子芝兰玉树。昔日情状,恐多误会。婚约之事,还请公子三思,白茶……惶恐,愧不敢受。
白茶

这……这分明是她昨夜在绝望挣扎中,试图模仿戚白茶笔迹写下、却又被自己揉成一团丢弃在废纸篓里的那张字条!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还被郑家退回来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抬头看向戚夫人,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如何解释?说这不是她写的?说这是另一个灵魂在绝望中的挣扎?谁会信?
“好一个‘惶恐,愧不敢受’!”戚夫人盯着她,眼神冰冷刺骨,“好一个‘昔日情状,恐多误会’!戚白茶,我戚家如何养出你这等不知廉耻、出尔反尔的东西!郑家何等门第,这门亲事又是你父亲费了多少心思才为你谋得?你倒好,一场大病,醒来竟连心肝都换了?竟敢写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退婚?你是嫌我戚家的脸丢得还不够?还是想把你父亲气死才甘心?”
“母亲……不是的!女儿没有……”苏陵音试图辩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在母亲盛怒的斥责下瑟瑟发抖,传递出巨大的恐惧和委屈,几乎要将苏陵音淹没。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戚白茶面对母亲雷霆之怒的本能恐惧,一半是她自己面对这飞来横祸的惊骇与无力。
“没有?”戚夫人厉声打断她,指着地上的卷轴和纸条,“证据确凿!这难道不是你亲手所书?郑家今日特意派人送还此物,连同你之前痴缠着南鸢、费尽心思讨要的这幅前朝画圣的《春山行旅图》摹本!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打我们戚家的脸!是在告诉我们,他们郑家高攀不起你这等反复无常的闺秀!你让我和你父亲,有何面目再立足于此?!”
戚夫人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苏陵音的心上。原来那卷轴竟是《春山行旅图》摹本!是戚白茶曾经珍视的、郑南鸢所赠之物!如今,连同这张致命的字条,被郑家当作“心意”退了回来!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断绝后路的宣告!
“母亲……这字条……女儿……”苏陵音百口莫辩,巨大的冤屈和恐惧让她浑身冰冷。她看着地上那刺眼的字条,看着那熟悉的、被自己扭曲过的笔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却绊到了滚落的卷轴边缘,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呼一声,眼看就要向后摔倒!
“小姐!”一直候在门外的冷香听到动静,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险险扶住了苏陵音摇摇欲坠的身体。
戚夫人看着眼前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女儿,看着她眼中那份真实的惊惶和无措,满腔的怒火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了一下。她不是没有注意到女儿自大病醒来后的种种异常:笔迹的变化,偶尔流露出的疏离和沉静,甚至是对待郑南鸢时那份掩饰不住的僵硬……她曾以为只是病后虚弱和惊吓所致。可眼前这张字条,这铁一般的“证据”,让她所有的疑虑都指向了最坏的猜测——女儿的心,真的变了。这比单纯的违逆更让她感到心寒和恐惧。
“滚回你的‘听雪阁’!”戚夫人终究没有继续斥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重的失望,“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阁门一步!好好想想你做的好事!想想如何挽回戚家的颜面!若此事无法善了……哼!”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寒意,比任何责罚都更令人心惊。
冷香半扶半抱着几乎虚脱的苏陵音,艰难地退出了静心堂。夜风穿过庭院,带着刺骨的凉意。苏陵音靠在冷香身上,浑身冰冷,只有袖中紧握的胭脂盒,那坚硬的棱角深陷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听雪阁内,烛火通明。热水早已备好,氤氲着热气。冷香屏退了其他丫鬟,亲自伺候苏陵音更衣。当褪下外衫,露出里面被冷汗浸透又干涸、变得冰凉的里衣时,冷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小姐……”她看着苏陵音苍白如纸的脸和失神的双眼,心疼不已。
苏陵音木然地任由冷香摆布。温热的水包裹住冰冷的身体,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静心堂的一幕幕在眼前反复上演:戚夫人冰冷的眼神、掷在地上的字条和画卷、那句“滚回去”……还有郑家退回来的“心意”,如同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脸上。
她浸在热水中,缓缓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被胭脂盒硌出的几道深红淤痕清晰可见,边缘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而手背上那几点被热茶烫出的红痕,此刻也微微肿起,传来阵阵刺痛。身体的痛楚如此清晰,却奇异地让她混乱不堪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看着掌心的伤痕,又想起袖袋里那冰冷的胭脂盒。这盒子,还有这伤痕,都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真实。是“苏陵音”存在的证明。
为什么?那张字条怎么会出现在郑家?还被退回来?是谁?是谁从废纸篓里捡走了它?又是谁,将它送到了郑家?是府中有人要害她?还是……郑南鸢?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难道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早已看穿了她拙劣的模仿,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彻底断绝这桩婚约?用最决绝、最羞辱的方式,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体内戚白茶的意识在巨大的打击下陷入了死寂,那暖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苏陵音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她闭上眼,将整个身体沉入温热的水中,只留下口鼻呼吸。
水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只剩下自己沉闷的心跳。黑暗中,郑南鸢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清晰地浮现出来——船上初见的审视,递茶时的专注,拂去柳叶时指尖的温度,提起字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还有最后那句“送至府上”……这些画面与静心堂的冰冷斥责、退回来的羞辱交织在一起,在她脑中激烈地碰撞。
她分不清,那曾让她心悸的瞬间,是陷阱的诱饵,还是……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可能?而此刻这灭顶的灾难,是来自府内的暗箭,还是他亲手射出的绝杀?
温热的水包裹着她,却暖不了那颗沉入深渊的心。水面之上,烛光摇曳,映照着听雪阁精致的雕花窗棂,如同一个美丽而冰冷的囚笼。水面之下,只有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无尽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