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平湖夜雨暮色凉 > 第2章
苏陵音穿成书中病弱女配戚白茶的第一晚,就被浓黑的药汁呛出眼泪。
阶前月色清冷,堂上孤灯昏暗,戚夫人枯坐灯下刺绣的侧影疲惫不堪。
属于原主戚白茶的情绪突然翻涌,心口酸楚刺痛——母亲鬓角又添了缕白发。
苏陵音压下药味带来的恶心,望着窗外月光与母亲灯下孤影。
这具身体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一个异世孤魂,一个风中残烛。
她无声握紧冰冷指尖,感受着两个灵魂共同的执念: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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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前月色清冷如水,无声地漫过庭院光洁的石板,铺开一层薄薄的银霜。这清辉,澄澈、孤绝,似乎能浸透骨髓。与之对峙的,是暖阁内那唯一的一点微光——一盏孤灯在巨大的紫檀木桌上摇曳,昏黄的光晕仅能勉强照亮桌案一角,周围沉沉的黑暗像无声的潮水,随时准备吞噬这仅有的暖色。
灯芯“噼啪”轻响,爆开一朵微小的灯花,火苗随之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映照着桌旁那个单薄的身影。戚夫人坐在那里,就着这随时可能熄灭的光线,一针一线地绣着。针尖穿过紧绷的素绢,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在这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的侧影被昏黄的灯光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像一道被岁月压弯的剪影,沉重而疲惫。针线的穿梭间,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无力,时不时停下来,抬起手,用指节用力按压着酸涩的眼角,再深深吸一口气,那动作里蕴含的疲倦几乎要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坠下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得像窗缝里溜进来的夜风,却重重砸在倚在软榻上的苏陵音心上。
阶前月,堂上灯。清冷对昏黄,孤绝映摇摇欲坠。
苏陵音怔怔地望着这一幕。那月光仿佛照见的不是庭院,而是无边无际的寂寥;那孤灯映出的,也不是绣绷,而是无声无息、一分一秒熬煮着心血的绝望。一个母亲,守着女儿风中残烛般的生命,在这深宅的牢笼里,守着这一豆微光,徒劳地对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那份沉甸甸的爱,那份深不见底的恐惧,透过光影,透过那一声轻叹,穿透空气,清晰地烙在苏陵音的感知里,压得她本就窒闷的胸腔几乎要炸开。
喉间方才被药汁灼烧出的苦涩辛辣尚未完全散去,此刻又被另一种更沉重的酸楚顶了上来。苏陵音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传来一阵尖锐的、不属于她的刺痛,伴随着汹涌而来的悲伤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是戚白茶。
她在难过。为母亲鬓角悄然生出的、在昏黄灯光下清晰可见的那缕刺眼银白;为那堂上孤灯下,被光影雕刻得愈发憔悴单薄的侧影。
这具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里面承载着两个灵魂的重量:一个是孱弱欲熄、随时会彻底消散的原主残魂;一个是异世而来、茫然无措却不得不咬牙求生的孤魂野鬼。一个在阶前清冷的月光里哀伤欲绝,一个在堂上昏黄的孤灯前苦苦挣扎。
冰凉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丝丝缕缕落在她盖着的狐裘上,带来一种不近人情的寒意。而堂上那点微弱的暖黄光晕,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透不到她这里,只徒增了光影的界限分明。苏陵音闭上眼,努力感受着这交织的冷与暖,试图压下喉头的腥甜和心口的翻搅。
活下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沉重。不仅仅是为了苏陵音自己,不仅仅是为了那渺茫的、回到原来世界的可能。更是为了这堂上孤灯下,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女儿,被绝望和疲惫几乎压垮的母亲。为了那个在她心口无声哭泣、虚弱得连存在都快要无法维持的戚白茶。
她无声地蜷紧了冰凉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异常清晰的痛感。
“小姐?”冷香的声音带着未散的哭腔,怯怯地响起,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手里还端着那个空了的白瓷药碗,碗底残留着几滴浓黑黏稠的药汁,散发出顽固的苦涩气味。“您…您好些了么?要不要喝口温水压一压?”
苏陵音没有立刻睁眼,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每一次呼吸,肺腑深处都像有无数细小的砂石在摩擦,带来一阵阵锐利的刺痛。方才强行灌下药汁带来的剧烈呛咳似乎耗尽了这具身体最后一点力气,连摇头这个轻微的动作都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重新从额角鬓边渗出。
她缓了许久,才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目光越过冷香担忧的脸庞,再次投向那盏孤灯下的身影。
戚夫人似乎并未察觉这边的动静。她只是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灯焰出神。那微弱的火苗在她深褐色的眼瞳里明明灭灭地燃烧着,映照出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哀伤。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昏黄的光线下,她鬓角那缕新添的银丝,刺眼得如同雪地里的一根冰棱。
苏陵音的心口猛地又是一缩。这一次,那尖锐的痛楚和酸涩来得更加汹涌,几乎让她窒息。那是戚白茶的情绪,绝望而悲伤,像溺水者徒劳的挣扎。
“夫人…”冷香也顺着苏陵音的目光望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忍,“夫人从酉时三刻就坐在那儿了…说…说要给小姐绣个新荷包,驱邪避秽的…”她顿了顿,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说是…赶在…赶在…”
后面的话,冷香终究没能说出口。但那份未能言明的恐惧和沉重的期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陵音。
赶在什么?赶在戚白茶可能熬不过去的某个日子之前?
苏陵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冷了。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恶心和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属于戚白茶的悲鸣。
就在这时,戚夫人似乎终于从长久的凝望中回过神来。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抬起手,再次揉向酸胀的额角。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揉按的动作也显得笨拙而无力。
“夫人,”冷香终于忍不住,放下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夜深了,您歇歇眼吧?这灯暗,小心伤了眼睛。小姐这里有我呢。”
戚夫人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放下揉着额角的手,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仿佛那微弱的光芒里藏着支撑她坐在这里的全部力量。半晌,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冷香。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眼下的青黑显得格外憔悴。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但那弧度还未成型便已僵住,最终只化作唇边一道苦涩的纹路。
“无妨。”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像是粗糙的砂纸磨过喉咙,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滞涩,“这最后几针…总要赶完。早一刻绣好,早一刻…给音音带上。”她的目光越过冷香的肩膀,落在软榻上蜷缩着的女儿身上,那眼神瞬间柔软下来,却又掺杂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求,“佛祖保佑…总得…总得让她…好起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被灯芯又一次轻微的“噼啪”声彻底吞没。仿佛连说出“好起来”这三个字,都需要耗尽她仅存的勇气。她不再看冷香,也不再看苏陵音,只是重新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捻起绣花针,试图将它引过素绢的经纬。然而那针尖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着,几次都没能对准那细小的针孔。
“夫人!”冷香看着戚夫人笨拙而执拗的动作,看着她鬓角那刺目的银白在灯光下晃动,鼻尖一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啪嗒”一声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她慌忙跪下,想伸手去扶住戚夫人颤抖的手,“您歇歇吧…求您了…”
戚夫人却固执地避开了冷香的手,只是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将针穿过那片素绢。那微小的、反复失败的动作,在昏黄的孤灯下,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怆。
苏陵音躺在软榻上,浑身冰冷,唯有心口那翻搅的酸楚灼热得如同岩浆。属于戚白茶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壁垒。悲伤、愧疚、对母亲的依恋、对自身拖累的痛恨、对死亡的恐惧…无数纷乱尖锐的情感碎片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头痛欲裂。她死死攥紧身下厚实的锦垫,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柔软的织物,指节绷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药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呃…咳咳…呕——!”
她猛地侧过身,再也无法压制,剧烈地呛咳起来。这一次远比刚才喝药时更加凶猛,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这剧烈的震动撕裂、咳出。她弓着身子,像一只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伴随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小姐!”冷香惊呼,也顾不上跪着了,连滚带爬地扑到榻边。
戚夫人手中的绣花针“啪”地一声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久坐疲惫的人,带得身后的椅子都晃了一下。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只剩下骇人的惨白和惊恐,几步就抢到了榻前。
“音音!我的儿!”戚夫人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撕裂般的哭腔,一把推开挡在旁边的冷香,扑到榻边,颤抖的手慌乱地抚上苏陵音剧烈起伏的脊背,想要替她顺气,却又怕自己笨拙的动作反而加重她的痛苦,只能徒劳地悬在半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冷香!快去!快去请张大夫!快啊!”
冷香被推得一个趔趄,闻言也顾不得什么,连声应着“是!是!”,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带倒了旁边一个矮凳也浑然不觉,身影慌乱地消失在暖阁门外。
剧烈的呛咳还在继续。苏陵音咳得眼前发黑,金星乱冒,意识都开始模糊。她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涌出口腔,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雪白的狐裘上,绽开几朵刺目的暗红梅花。
“血…血…”戚夫人看到那抹猩红,如同被毒蛇噬咬,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骨,一下子瘫软下去,跪倒在榻边,紧紧抓住苏陵音冰凉的手,那双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音音…别怕…娘在…娘在…张大夫马上就来了…撑住…我的儿…撑住啊…”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苏陵音的手背上,滚烫灼人。
那滚烫的泪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苏陵音混沌的意识。一股强烈的、带着巨大悲伤与不舍的意识流猛地从心口深处爆发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她自身的痛苦和窒息感。
那意识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无比地传递着无法言说的情感:
“娘…别哭…别哭啊…女儿…女儿不孝…让您…担惊受怕了…”
是戚白茶!是她残存的意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被母亲绝望的眼泪和鲜血彻底唤醒了!那意识里充满了对母亲刻骨的依恋和无尽的愧疚,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苏陵音的神经。
“娘…女儿…好痛…也好累…可是…可是舍不得您…舍不得…”
苏陵音的咳嗽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些,但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软软地瘫在软枕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她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繁复的帐幔顶,视线模糊,意识在苏陵音和戚白茶之间剧烈地摇摆、撕扯。
戚夫人完全不知道女儿体内的天人交战,她只看到女儿咳血后喘息稍缓,但眼神却变得空洞而迷茫,似乎失去了焦点。这比刚才的剧咳更让她心胆俱裂。
“音音?音音!你看看娘!看看娘啊!”戚夫人惊恐地捧起女儿的脸,用袖子胡乱地去擦她嘴角的血迹,声音破碎不堪,“别吓娘…别丢下娘一个人…音音…应娘一声…”
那张布满泪痕、憔悴绝望的脸庞在苏陵音模糊的视野里晃动,鬓角那缕银丝在昏黄的光线下刺得她眼睛生疼。心口属于戚白茶的那份意识在疯狂地呐喊、哭泣,强烈的悲伤和不舍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
“娘…女儿…在…”苏陵音翕动着嘴唇,极其微弱地吐出几个字。这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虚弱得几不可闻,却并非完全出自她自己的意志。是戚白茶残存的意识,借助她的口,本能地回应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唤。
听到这微弱的回应,戚夫人浑身一震,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猛地将女儿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好…好…娘听见了!娘听见了!”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滚烫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流淌,浸湿了苏陵音的手背,“娘就知道…娘的儿不会那么狠心…不会的…”
暖阁内陷入一种死寂般的等待。只有苏陵音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戚夫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回荡。时间仿佛被黏稠的黑暗和恐惧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阶前的月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清冷,堂上的孤灯摇曳得更厉害,灯焰被门口灌进来的风吹得几乎贴到灯壁上,挣扎着,随时会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伴随着冷香带着哭腔的呼喊:“夫人!张大夫来了!来了!”
如同溺水的人终于看到浮木,戚夫人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希冀光芒,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踉跄着扑向门口。
一个须发皆白、背着沉重药箱的老大夫被冷香几乎是拽了进来,气喘吁吁,脸上带着行医者惯有的凝重。
“张大夫!快!快救救我的音音!”戚夫人一把抓住老大夫的衣袖,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她…她又咳血了!”
张大夫也顾不上礼节,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软榻前。他先是迅速扫了一眼苏陵音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嘴角残留的暗红血迹,又瞥了一眼染血的狐裘,眉头瞬间锁紧。他动作麻利地放下药箱,取出脉枕,沉声道:“夫人莫急,容老朽先为小姐诊脉。”
戚夫人和冷香立刻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地盯着张大夫搭在苏陵音细瘦手腕上的三根手指。暖阁内只剩下苏陵音微弱的呼吸声和张大夫凝神诊脉时手指极轻微的移动。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张大夫的眉头越锁越紧,脸上的凝重之色也越来越深。他诊完右手,又换了左手,反复切脉,手指在寸关尺三处细细体会着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跳动。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收回手,面色沉重得如同窗外化不开的浓重夜色。
“张大夫…如何?”戚夫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张大夫站起身,看着戚夫人充满血丝、写满绝望的眼睛,沉重地摇了摇头。“夫人,”他的声音带着行医多年见惯生死的沧桑和一丝不忍,“小姐的脉象…沉细微涩,尺脉尤弱,肺气衰微,心脉亦损…此乃…痼疾沉疴,邪毒深伏,气血耗竭之象。方才急怒攻心,或为外感风寒引动,致使肺络受损,故而咯血…”
他顿了顿,看着戚夫人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艰难地补充道:“眼下…老朽只能先用参汤吊住元气,辅以止血宁嗽之剂,稳住病情,暂缓其急。至于…至于日后…”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那未尽之意如同千斤巨石,狠狠砸在戚夫人心上。
“日后…如何?”戚夫人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执拗地追问,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张大夫!您说啊!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无论什么法子…无论什么药材…倾家荡产我也要寻来!求您!救救我的音音!”
张大夫看着眼前这位濒临崩溃的母亲,眼中掠过深切的怜悯。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夫人,小姐此症…非寻常药石可愈。恕老朽直言,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若想延寿…除非…除非有传说中的‘血见愁’,或可暂时压制邪毒,续命一时。然此药生长于极北苦寒绝壁之上,百年难遇,纵有万金,亦是难求…且…终非治本之道。”
“血见愁…”戚夫人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这名字她听过,虚无缥缈如同传说。倾家荡产?就算倾尽戚府所有,又去哪里寻这传说中的仙草?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踉跄一步,若不是冷香眼疾手快地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
张大夫不再多言,打开药箱,取出几样药材,低声吩咐冷香速去煎煮参汤,又开了一张止血宁嗽的方子,言明需尽快抓药煎服。做完这一切,他再次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眼神空洞的少女,无奈地摇了摇头,背起药箱,在冷香的引路下,沉重地退了出去。
暖阁内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戚夫人被冷香扶着,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方才张大夫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窝。“油尽灯枯”…“难求”…“终非治本”…这些词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撞击,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而残酷的事实——她的音音,她唯一的女儿,可能真的…留不住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灭顶之痛,瞬间击垮了她苦苦支撑的所有意志。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骤然盛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夫人!”冷香吓得魂飞魄散,尖声惊叫。
戚夫人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夫人!夫人您醒醒啊!来人啊!快来人啊!”冷香抱着昏迷不醒的戚夫人,惊慌失措地哭喊着。
暖阁内瞬间乱作一团。脚步声、惊呼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死寂,却带来了更深的恐慌和绝望。丫鬟仆妇们惊慌地涌进来,七手八脚地将戚夫人抬起,安置到旁边的软椅上,掐人中的掐人中,顺气的顺气,呼唤的呼唤。
苏陵音躺在软榻上,浑身冰冷僵硬,如同置身冰窟。方才戚夫人呕血倒下的那一幕,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混乱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剧烈的震荡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撕裂了她和戚白茶之间那层薄弱的意识屏障。
“娘——!!!”
一个尖锐、凄厉、充满了无尽恐惧和绝望的意念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在她意识最深处爆发出来!那力量如此强大,如此纯粹,带着戚白茶全部的灵魂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苏陵音勉力维持的意志堤防!
苏陵音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眼前骤然一黑,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声音碎片如同汹涌的潮水,蛮横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
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小小的戚白茶,约莫四五岁的模样,脸蛋红扑扑的,扎着两个小揪揪,像只笨拙的小蝴蝶,跌跌撞撞地扑进一个年轻妇人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着:“娘亲!娘亲看!蝴蝶飞飞!”年轻的戚夫人笑容温婉明媚,眼角眉梢都是暖阳般的宠溺,弯腰抱起女儿,亲昵地用鼻尖蹭着她的小脸蛋,“音音乖,娘亲带音音去看更大的蝴蝶,好不好?”那笑容,灿烂得仿佛能融化冬雪。
——
画面陡转,变成昏暗的室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稍大一些的戚白茶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微弱。戚夫人坐在床沿,眼眶红肿,手里捻着一串光滑的佛珠,一遍又一遍,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诵念着:“…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儿音音…消灾祛病…逢凶化吉…信女愿折寿十年…二十年…只求我儿平安…”那诵经声低沉而虔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声声敲打在年幼戚白茶的心上,让她即使在昏沉中也感到一阵阵心酸的悸动。
——
最后一个画面,是明亮却压抑的及笄礼。十五岁的戚白茶穿着华美的礼服,坐在铜镜前。镜中的少女面容苍白,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拂不去的病气,却强撑着露出温顺的微笑。戚夫人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一支精美的玉簪,动作轻柔地为她绾发。镜子里映出戚夫人的脸,依旧美丽,却已刻上了风霜的痕迹,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欣慰,有骄傲,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深藏眼底、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她为女儿戴上簪子,手指抚过女儿瘦削的肩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叹息里承载着多少对女儿未来的无望与怜惜。而镜中的戚白茶,在母亲的手离开肩头时,那强撑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了然——她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眼中那份沉重的、关于她可能没有未来的悲伤。
无数属于戚白茶的记忆碎片——温暖的、恐惧的、依恋的、绝望的——如同破碎的琉璃,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地扎进苏陵音的意识深处。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搅动,让她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然而,比头痛更汹涌的,是那些记忆碎片所带来的、属于戚白茶的、强烈到足以焚毁一切的情感洪流!
对母亲刻骨铭心的依恋!对自己病弱之躯的痛恨!对拖累母亲、让她日夜忧心憔悴的滔天愧疚!对死亡未知的恐惧!以及…以及在那绝望深处,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对生的渴望!
“娘…娘…别死…别丢下我…我怕…”
“都怪我…是我没用…害娘这样…”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娘…”
“娘…我想活着…我想陪着您…”
无数个“娘”字,无数声泣血的呼唤和倾诉,如同海啸般在苏陵音的识海中疯狂冲撞、咆哮!这些属于戚白茶最深层、最本源的情感,此刻毫无保留地、蛮横地灌注进来,与苏陵音自身的求生意志猛烈地碰撞、交织、融合!
苏陵音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熔炉,灵魂在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强烈意志中焚烧、锻造。她头痛欲裂,意识在记忆碎片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再次痉挛起来。
混乱中,她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戚夫人倒下的方向。丫鬟仆妇们围着软椅,焦急地呼唤着,用冷毛巾敷着戚夫人的额头。一个仆妇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戚夫人嘴角残留的血迹。
就在这一刻,一道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悄然移动了角度,如同命运的手指,无声无息地穿过窗棂,精准地落在了软椅旁矮几上——那里,静静躺着戚夫人呕血前还在执着绣着的那个荷包。
素绢的底子,上面是未完成的刺绣。
月光清辉,澄澈如水,冰冷地覆盖在那绣绷之上,将上面的图案清晰地映照出来——
并非预想中祈福的祥瑞图案。
那上面,赫然绣着一株形态奇特的植物!叶片细长如剑,边缘带着锯齿般的冷硬锋芒,通体透着一种诡异的暗青色。而在那暗青的叶片掩映下,几朵小小的、半开的花苞,竟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
这图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硬、孤绝,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意味。与祈福的初衷格格不入,反而像某种…来自绝望深渊的无声呐喊?
这诡异的绣样,如同一个冰冷的问号,猛地刺入苏陵音混乱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