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平湖夜雨暮色凉 > 第1章
我附身病弱闺秀戚白茶的第一夜,听见了碎玉落地的声音。
戚夫人说那是南鸢公子托人送来的玉佩。
她不知道,真正的戚白茶已随那碎裂声消散。
我借着她的眼睛看平湖烟雨,用她的喉咙饮下苦药。
郑南鸢赠我南鸢纸鸢时,掌心温热。
可当我魂归现代,他掀开红盖头冷笑:“你不是她。”
后来我翻到古籍记载:“郑氏南鸢,终身未娶,殁于大雪,手握褪色纸鸢。”
---
暮色像一床浸满寒水的厚重丝绒被,无声无息地裹住了平湖城。烟波浩渺的湖面,最后几缕残阳挣扎着往水底钻,转瞬就被吞噬,只留下一片青灰的冷色调,连带着空气都泛着砭骨的寒意。风裹着深秋湖水的湿冷,顺着雕花窗棂的繁复纹路,慢悠悠地往暖阁里钻,带来远处模糊的市声、船橹破水的“嘎吱”闷响,还有隐约的渔歌尾调,像是谁在耳边轻声诉说着古老而悠远的故事,带着水汽的沧桑。
暖阁里,药气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浮在空气里每一寸角落,和炭火盆那点微弱的、苟延残喘的暖意搅和在一起,闷得人胸口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粘稠的苦汁。这味道像是长了脚,生了根,牢牢地黏在每一幅帷幔的褶皱里、每一件紫檀家具的纹理中,是经年累月、无数罐药汤熬煮沉淀下来的苦涩,早已沁透了这方寸之地。床榻上,锦绣堆叠的锦被隆起像一座绝望的小山,把中间那具纤细得仿佛一捏就碎的躯体遮了个七七八八。戚白茶静静躺着,脸白得近乎透明,薄唇没有一丝血色,干涸得起了细小的皮屑,眼睫低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两片深色的、不祥的阴影,整个人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又似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好似下一刻就会融化在这浓得窒息的药香和虚浮的暖意里,彻底消失不见。
苏陵音的意识,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一股无形的、蛮横的力量狠狠“撞”进了这具濒死的躯壳。那感觉,像被滔天的巨浪裹挟着,以万钧之势狠狠拍在冰冷陌生的礁石上,灵魂深处瞬间传来尖锐的撕裂剧痛,伴随着让人天旋地转、恶心欲呕的强烈晕眩,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碾碎。紧接着,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病榻上日复一日无休止的痛苦呻吟、苦涩药汤强行灌入喉咙的窒息感、父母望着她时那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忧愁眼神、窗外四季流转却始终模糊得像蒙了层厚重油纸的黯淡景致——如同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毫无章法地涌进来,在她混乱的识海中横冲直撞,搅得天翻地覆。每一次,这具身体孱弱的心脏艰难地、微弱地搏动一下,那沉闷的、仿佛来自深渊的撞击感就在她感知里重重地震一下,提醒着她这具躯壳的脆弱与不堪。她觉得自己虚弱到了极点,连动一根手指头都像是在搬动千斤巨石,神经拼命地嘶吼着指令,肌肉却死水般沉寂,费了老大的力气,却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来,徒留灵魂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
“咳咳……”喉间突然泛起一阵既熟悉又陌生的剧烈痛痒,身体的本能反应远比意识快得多,猛地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每一声咳嗽,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干涸的胸腔里来回刮擦,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背过气去。这痛楚如此真切,如此尖锐,一下子就把苏陵音刚穿越过来的茫然无措和灵魂撕裂带来的虚无缥缈感彻底驱散,硬生生地、不容抗拒地将她钉在了“戚白茶”这具沉重的、行将就木的躯壳里,让她不得不全盘承受这身体的一切——骨子里透出来的、驱之不散的寒凉,肺腑间火烧火燎、如同炭烤的灼痛,还有那沉甸甸压得人灵魂都要蜷缩起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茶儿?茶儿醒了?!”一个温婉却藏不住焦灼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哭腔,穿透了苏陵音混乱模糊的知觉屏障,像一根尖锐的针,刺入她的意识。
紧接着,是急促又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的脚步声、裙裾擦过冰冷地面发出的“簌簌”细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迫切。戚夫人几乎是扑跌到床边,冰凉又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母亲才有的、不顾一切的力量,一下子死死攥紧了苏陵音——现在该叫戚白茶——那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腕。那手指止不住地剧烈发抖,指尖的冰凉透入骨髓。“菩萨保佑……我的儿……可吓死娘了……”戚夫人的声音碎成一片,劫后余生的巨大后怕让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手忙脚乱地用一方柔软的丝帕擦拭着女儿因剧烈呛咳而重新布满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砸在厚重的锦被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透着绝望的小圆点,迅速洇湿了华贵的缎面。
苏陵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掀开了那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眼帘。视线像是隔了一层不断晃动的水雾,模模糊糊的,只能勉强辨认出眼前妇人憔悴不堪的轮廓。然而,那双近在咫尺、盈满泪水的眼眸里,所蕴含的心疼、忧虑和一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守护欲,却是如此清晰,如此浓烈,浓烈得快要溢出来,灼伤了她的感知。一股全然陌生却又浓烈得让她心口阵阵发酸的孺慕之情,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酸楚,猛地从这具身体的最深处,从那些尚未散尽的记忆碎片里汹涌而出,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就将苏陵音仅存的那点属于自我的清醒意识冲垮、淹没。她自己的眼眶也跟着不受控制地热起来、胀起来,酸涩难当。这不是她的情绪!这是原主戚白茶残留在躯壳里的、刻在骨髓血脉中的对母亲最深的依恋与不舍,像沉船在最后时刻发出的凄厉呼喊,带着不甘与眷恋,狠狠地、持续地冲击着她这个鸠占鹊巢的灵魂。
“娘……”一个虚弱得像叹息、气若游丝的字眼,完全不受苏陵音的控制,仿佛被那股汹涌的情感洪流裹挟着,从她干涩刺痛的喉咙里飘了出来,带着戚白茶特有的、细弱如游丝的气音。就在这声呼唤艰难出口的瞬间,苏陵音清晰地感觉到,在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抓不住的悸动,像沉睡在万丈冰层下的最后一点火星,极其轻微地在躯壳里挣扎着跳动了一下,带着无尽的悲凉与释然。然后,那点微光彻底熄灭,再无踪迹。仿佛这一声耗尽气力的“娘”,便是原主戚白茶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执念,是她在彻底消散前,交付给母亲最后一声微弱的道别。
戚夫人闻言,更是哭得泣不成声,攥着女儿手腕的手指更加用力,指节都泛了白,仿佛这样就能把这缕随时会飘散的魂儿从无常鬼手里抢回来,把女儿那正在飞速流逝的脆弱生命死死地锁在自己滚烫的掌心,永不放手。
窗外,暮色彻底沉沦下去,浓得化不开。平湖城的华灯一盏盏次第亮起,点点渔火像被无形的风吹散的星子,稀稀拉拉、孤寂地缀在墨染般浓稠的湖面上,倒映出细碎、摇晃、冰冷的光晕。那微弱的光晕透过精致的窗棂缝隙,在暖阁里投下一闪一闪、如同鬼魅般跳来跳去的黯淡影子,像一群沉默的幽灵在冰冷的墙壁上,踩着无声的节拍,跳着哀伤的舞蹈。
苏陵音的目光艰难地越过戚夫人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单薄的肩膀,落在那扇半开的雕花窗上。冰冷的湖风带着浓重的水腥气,执拗地、不知疲倦地往屋里钻,拂过她烫得像炭火的额角,带来一丝短暂的、残酷的清醒。身体里的沉重、无处不在的虚弱和那深入骨髓的疼痛是如此的清晰而真实,像无数条冰冷细小的锁链,将她从头到脚捆得死死的,动弹不得。然而,在灵魂的最深处,属于苏陵音的、从那个充满活力与可能的现代世界带来的坚韧求生意志,却因为这窗外无边冰冷的暮色和远处那孤寂飘摇的点点渔火,像被意外投入火星的干草堆,“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那火焰微弱,却带着一种在绝望废墟上倔强升腾的、不容忽视的光和热。
活下去。不管怎么样,先活下去。不管用谁的身份。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闪亮的星辰,牢牢钉在她的意识深处。
戚夫人好不容易才稍微平复了一点那撕心裂肺的悲恸,却依旧紧紧握着女儿那只冰凉的手,仿佛那是能拉住女儿即将坠入深渊生命的唯一绳索,一松手便是万劫不复。她抬起头,叫来了一直在暖阁外间守着、眼睛也熬得如同烂桃般通红的贴身丫鬟小蝶,声音嘶哑得厉害:“小蝶……快去,把温着的药端来!快!”
小蝶红肿的眼睛里也含着泪,闻言立刻应了一声“是,夫人!”,脚步匆匆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她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温润的青瓷小碗回来了,碗里深褐色的药汁冒着袅袅不绝的热气,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霸道的苦涩气味瞬间在暖阁里弥漫开来,几乎盖过了原有的药味。这味道,苏陵音在戚白茶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里“尝”过无数回,每一次都伴随着原主窒息般的强烈抗拒、绝望的挣扎和母亲强忍着泪水、近乎哀求的哄劝。此刻,光是闻到这气味,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就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抽搐,喉咙也条件反射般地紧紧锁住。
“茶儿乖,听娘的话,把药喝了……喝了才能好起来,才能有力气……”戚夫人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碗,枯瘦的手腕微微颤抖着。她用一只小巧的银调羹舀起一点深褐色的药汁,放在自己苍白的唇边,极其轻柔地吹了又吹,反复确认温度不会烫着女儿,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递到苏陵音干裂的唇边。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每一个细节都烙印着无数个日夜的焦灼、期盼和无助。
苏陵音看着眼前近在咫尺、深不见底如同毒药般的药汁,戚白茶身体里残留的、根深蒂固的巨大抗拒感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胃里痉挛般抽搐,喉咙肌肉紧缩,舌根发苦,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拒绝。然而,苏陵音的意识此刻却像一块屹立在惊涛骇浪中的礁石,死死地压住这股源自本能的翻腾抗拒。她需要力气!需要这具破败身体活下去的本钱!这碗苦药,就是第一道必须跨过的门槛。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微微张开了干涩的嘴唇。
苦!无法想象的、极致的苦涩瞬间在口腔里炸裂开来!那味道浓烈霸道,像无数根钢针同时刺向舌苔,又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比她记忆里喝过的任何现代中药都要猛烈百倍、千倍!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脑门,身体的本能疯狂地想要推开那只执着的手,想把那口可怕的液体呕吐出来。苏陵音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调动起前世今生所有的意志力,硬生生地将那口滚烫的药汁狠狠咽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沉闷的响声,仿佛咽下的不是药,而是一块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炭块,灼痛感从食道一直蔓延到胃底。
“好孩子……我的好茶儿……慢点,慢点咽……”戚夫人看到她竟然真的咽下去了,黯淡无光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冀之光,声音带着哽咽的、难以言喻的欣慰,赶紧又舀起一勺,更加轻柔地吹着。
一勺,又一勺。每一勺递到唇边,都是一场意志与本能短兵相接的酷刑。苏陵音紧闭着双眼,纤薄的身子因为强忍呕吐的冲动和承受药力的冲击而微微发抖,额头上刚被擦去的冷汗又密密麻麻地渗出来,汇聚成细小的细流滑落鬓角。她把所有的精神力都凝聚成一根弦,死死绷紧,用来对抗体内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身体每一寸都在尖叫的排斥,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唯一的浮木——那“活下去”的念头。她清晰地感觉到滚烫的药汁滑过食道,沉入胃袋,带来一种奇怪的、沉重的暖意,试图在那片冰冷的躯体荒漠里缓缓散开,带来一丝生机。然而,这暖意太微弱,太短暂,几乎立刻就被躯壳里无处不在、如同黑洞般的虚弱感贪婪地吞噬掉。这具身体,就像一个千疮百孔、到处漏风的破旧容器,能勉强容纳下的温热与活力,实在少得可怜。
终于,碗底见空,最后一滴深褐色的液体也被喂入口中。戚夫人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下,用那块早已被冷汗和泪水浸湿的丝帕,极其轻柔地擦去女儿嘴角残留的药渍和不断沁出的冷汗,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好了,好了……喝完了。睡吧,我的茶儿,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娘就在这里守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她的声音低柔得像催眠曲,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安抚。
也许是药力里那些安神镇定的成分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也许是灵魂突然闯进这具病弱垂死的躯壳所耗费的心神太过巨大,苏陵音的意识真的开始不可抗拒地模糊、下沉。戚夫人那只温软却带着薄茧的手,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节奏拍抚着她的手臂,那轻柔的触感和稳定的节拍,就像在安抚一个刚刚降临人世、无比脆弱的婴孩。这节奏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而温柔的催眠魔力,将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丝丝地抽离、抚平,拖入混沌的深渊。
窗外,平湖城的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沉。白日里喧闹的市声如同潮水般彻底退去,最终只剩下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从遥远而空旷的街巷深处传来,穿过冰冷刺骨的湖风,一声,又一声,单调、悠长,带着一种穿越了无数个古老夜晚的、亘古不变的寂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咚!”
那苍老嘶哑的吆喝和梆子沉闷的回响,一下一下,不疾不徐地敲打着夜的深沉,也敲打在暖阁内死寂的空气里,更添几分凄凉。
苏陵音的意识昏昏沉沉,在药力的裹挟、灵魂深处透出的巨大疲惫以及那股属于戚白茶的、巨大悲伤的余波里浮浮沉沉,如同溺水者随波逐流。身体里,那勉强咽下去的、沉甸甸的药汁似乎终于开始发挥它迟来的作用。一种沉重的、带着粘稠感的暖意,如同温热的泥沼,从饱受摧残的胃部极其缓慢地向冰冷的四肢百骸扩散,试图抚平那些尖锐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凉。然而,这暖意同时也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带来了浓得化不开的困倦,把她往意识混沌的深处更深地拖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压抑的、极轻极轻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如同游丝般钻进苏陵音那半梦半醒的耳朵里。是戚夫人。显然,她以为女儿已经陷入沉睡,强撑了整整一夜的坚强外壳终于彻底崩塌。那哭声被主人死死地压抑着,只有气流细微的颤抖和偶尔泄露出来的、如同春蚕吐丝般细弱凄楚的呜咽,在死寂得能清晰听到炭火偶尔“噼啪”声和窗外风声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凉。她似乎是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肩膀在昏暗中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单薄的背影在微弱的光线下蜷缩成一团绝望的剪影。
那压抑到极致的哭声,像一根根冰冷纤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苏陵音混沌的心上。一股尖锐的刺痛感蔓延开来。她既为这位母亲痛失爱女的巨大绝望感到揪心的疼痛,又为自己这个异世之魂强占了别人女儿躯壳的处境,感到一种刺骨的荒谬和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负担。她能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开口安慰的资格都没有。她只能紧紧闭着双眼,维持着沉睡的假象,连呼吸都刻意放得绵长而均匀。可心里却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怜悯像潮水般涌来,愧疚如同藤蔓缠绕收紧,前路的茫然如同浓雾,被命运粗暴地抛掷于此的无力感,则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心口。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里悄然流逝,无声无息。身体的极度疲惫和药力的双重作用,终于再次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苏陵音的意识在戚夫人断断续续、如同呜咽的啜泣声和窗外那永不停歇、如同哀歌般呜咽的夜风中,彻底滑向了昏沉的边缘,沉入一片无梦的、浓稠的黑暗。这一回,她没有再梦到那清脆得惊心动魄的玉碎声,也没有梦到那铺天盖地的冰冷悲伤。意识彻底沉沦,只有身体深处那沉重缓慢的心跳和每一次都需竭尽全力的艰难呼吸,如同永远不会停歇的、单调而绝望的节拍,在无边的寂静里固执地回响。
……
也不知道在无意识的深渊里漂浮了多久,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凉意的光线,像一根冰冷的银针,顽强地刺破了暖阁里厚重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昏暗,也刺破了苏陵音深沉的、无梦的混沌。
她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掀开了眼帘。眼皮沉重得仿佛被施了千钧的重咒,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了刚刚积蓄起来的一点点力气。
窗棂那繁复的轮廓在昏暗中慢慢显现出来,变得清晰。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不知何时竟被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窗外,不再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深青色的天幕如同被水洗过一般,低低地、沉沉地压着整个平湖城,而在东方遥远的天际,终于透出了一点点极其朦胧、极其稀薄、如同初生蟹壳般的青白色。这微弱的曦光,如同一个沉默却坚定的宣告者,预示着这漫长而煎熬的寒夜,终于挣扎着走到了尽头。
风,依旧带着平湖特有的、浸入骨髓的湿冷,从那道狭窄的窗缝里执拗地钻进来,像一只无形的手,终于将暖阁里憋闷了一整夜的浓重药味、炭火燃烧后的窒闷气息,以及那无处不在的绝望味道,搅动、吹散了些许。新鲜的、冰冷的空气带着湖水特有的淡淡腥气,涌入她的鼻腔,涌入她滞涩的肺腑。这冰冷,竟让苏陵音感到一丝短暂却难得的通透与清醒,虽然这通透感转瞬即逝,很快又被胸腔里熟悉的滞涩和闷痛无情地取代。但这短暂的一瞬,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光,珍贵无比。
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然而,仅仅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沉睡一夜后重新被唤醒的酸痛感便如同苏醒的潮水,凶猛地涌了上来,从僵硬的脖颈蔓延到酸麻的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她的目光转动,落在了床沿。
戚夫人趴在那里,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即使在不安稳的睡梦里,她那两道秀气的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在梦中依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眼睑下方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像两团淤青,清晰地诉说着这一夜的煎熬。苍白憔悴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微光。仅仅一夜之间,这位原本温婉娴雅的母亲,仿佛被抽走了十年的精气神,骤然苍老了许多,脆弱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苏陵音的目光越过母亲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再次落在那道窗缝透进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天光上。她静静地望着,眼神空洞了片刻,然后慢慢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
那点来自东方的微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明亮了些,范围也扩大了些。窗棂上那些精美的花鸟雕刻,在朦胧的晨光里显露出模糊而优美的轮廓,光影交错,如同古老的图腾。
外面,平湖城这座沉睡的水城,开始从漫长的黑夜中苏醒过来。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第一声嘹亮而悠长的鸡鸣,清越地穿透冰冷的晨雾,划破了死寂。紧接着,是零星的、带着试探意味的开门声,“吱呀——吱呀——”地响起来,带着木头特有的呻吟。更远些的码头方向,似乎有早起的船夫在吆喝同伴,声音被湿润的晨风扯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却充满了蓬勃的生气。一种属于市井的、鲜活饱满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声浪,开始如同地底深处涌动的暗流,在这座水城的每一条街巷、每一道水波之下,缓缓地、坚定地涌动起来。
这声音,这微光,这冰冷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新鲜空气,像一针强效的强心剂,猛然注入了苏陵音沉寂冰冷、被绝望浸透的心底。窗外那朦胧却又无比广阔的世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将“生”的气息,带着喧嚣的温度和光亮的希望,狠狠地撞入了她封闭的感知。
活下去。
这个念头不再只是无边黑暗中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它第一次有了模糊却坚实的轮廓,被这晨光赋予了具体的形状。借着这具身体的眼睛,她要去看!看遍平湖的烟雨迷蒙,看尽四季的流转更迭。借着这具身体的喉咙,她要咽下苦涩的药汁,更要尝遍这世间百味!无论前面的路被这病弱的躯壳拖累得多么崎岖艰难,无论“戚白茶”这个身份背负着怎样沉重的过往和未知的羁绊,无论那个只在记忆碎片里留下模糊名字的“郑南鸢”会在未来的故事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偷来的命,这借来的躯壳,她苏陵音,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这破晓的晨光,穿透黑暗,照亮自己。
晨光熹微,终于艰难地、彻底地驱散了窗棂上最后一点顽固盘踞的暗影。第一缕真正算得上是晨曦的、带着淡金色的光线,如同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触手,终于越过了远处屋脊和高墙的阻挡,斜斜地、笔直地探进了寂静的暖阁,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苏陵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那光还很微弱,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暖意,触感冰凉。然而,它却带着一种新生的、不容置疑的、充满穿透力的力量,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叩开了心扉。
苏陵音静静地躺在那儿,感受着脸上这缕微弱却真实的晨光,思绪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慢慢散开,又缓缓沉淀。她知道,自己这一遭离奇的穿越,灵魂与这具名为“戚白茶”的躯壳,注定要死死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原主残留的情感和记忆碎片,如同无形的、纤细却坚韧的丝线,早已悄然织入她的意识之网,时不时就会牵动她的神经,影响她的情绪。昨夜那玉碎瞬间涌入的、深入骨髓的悲伤,是如此清晰而刻骨,那是一个养在深闺、心思敏感纤弱的少女,对心中最后一点美好念想彻底破碎的绝望,纯净而惨烈。
她开始尝试着,在一片混沌中,去梳理属于戚白茶的记忆碎片。关于那个名字——郑南鸢。记忆里只有一些极其模糊的、如同褪色老照片般的片段:一个挺拔的、穿着月白长衫的模糊背影;一个温和的、带着关切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一双修长的手递过来一个锦盒……细节寥寥无几。然而,从昨夜戚夫人看到玉佩碎裂时那骤然失色的表情,以及她此刻话语里提及郑南鸢时那种自然而然的在意和忧虑来看,这个人在戚白茶短暂而灰暗的生命里,显然占据着非同寻常的分量。那块暖玉,是他特意寻来送予她的,说是能压惊安神,温养心脉。这份心思,不可谓不细腻体贴。可是……好端端的玉佩,怎么就毫无征兆地碎了呢?是意外失手滑落?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苏陵音的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冰冷的疑虑,像一条阴冷的蛇悄然滑过。直觉告诉她,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一块被寄予厚望的“护身”暖玉,在主人病危之际突然碎裂,这其中是否隐喻着什么?又或者,是某个被忽视的角落里,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恶意?这破碎的玉石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尚未浮出水面的故事?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床沿趴着的戚夫人身上。仅仅一夜的操劳和悲痛欲绝,就让这位母亲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鬓角似乎都添了几丝银白。苏陵音能清晰地感受到,戚夫人对女儿那份深沉如海、几乎能将她淹没的爱意。那份爱里,饱含着对病魔束手无策的无助,对命运无常的恐惧,却又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拼尽一切也要守护住女儿生命的顽强。苏陵音的心微微抽紧。她想,自己既然阴差阳错地占据了戚白茶的躯壳,承接了这份沉重的生命,那么,就必须好好地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这个异世之魂的求生本能,更是为了眼前这位一夜白头、将全部心力都系于女儿一身的母亲。活下去,是对戚白茶最好的告慰,也是对戚夫人最深的慰藉。
暖阁里的光线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得亮堂起来。那缕落在脸上的晨光,也仿佛带上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暖意。趴在床沿的戚夫人,眼睫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也慢慢从短暂而不安的睡眠中苏醒过来。她几乎是立刻、本能地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急切地看向床上的苏陵音。当看到女儿睁着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时,戚夫人眼中那尚未完全散尽的浓重担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失而复得的惊喜取代,随即又化作了更深的怜惜。
“茶儿?你……你醒了?感觉好些了没有?”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干涩,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冰凉的手背探了探苏陵音的额头,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烧……烧好像退了些……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她喃喃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眼角又湿润了。
苏陵音看着母亲憔悴不堪却写满关切的脸,努力牵动唇角,挤出一个极其虚弱、却试图表达安抚的笑容。她的声音依旧细弱,带着久病的沙哑:“娘……我好多了。让您……受累了。”
说出这句话时,她心中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孺慕之情再次涌动,让她这句原本带着客套意味的话,也染上了几分真切的酸楚。
戚夫人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娘不累,一点都不累。只要你……你好好的,能睁开眼看看娘,比什么都强,比什么都强……”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给苏陵音掖紧被角,又焦急地转头对着外间轻声唤道:“小蝶?小蝶!快,去厨房看看,让他们熬好的燕窝粥温着没?再让张妈妈炖的清汤也赶紧端来!小姐醒了,得进些汤水润润……”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一夜的煎熬而更加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切,“你这身子虚透了,得一点一点慢慢补回来,急不得,但也不能耽误……”
苏陵音安静地听着戚夫人一连串的吩咐,看着她忙前忙后、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机的身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愧疚,沉沉地压在心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戚白茶,只是一个占据了这具身体的异世孤魂。可这残酷的真相,她无法宣之于口,那对眼前这位刚刚经历丧女之痛(在她看来女儿是死而复生)的母亲来说,无疑是更致命的打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扮演好“戚白茶”这个角色,努力活下去,让这位心力交瘁的母亲,能少承受一些痛苦,能在这偷来的时光里,重新看到女儿“康复”的希望。
初识小蝶与深闺日常
小蝶端着托盘进来时,脚步放得极轻。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梳着双丫髻,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比甲,眉眼清秀,只是那双眼睛红肿得厉害,眼下也带着明显的乌青。她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上面是一碗炖得晶莹剔透、冒着丝丝热气的燕窝粥,还有一小盅清可见底、飘着几粒枸杞的鸡汤。
“夫人,燕窝粥温好了,鸡汤也炖足了时辰,撇得干干净净的。”小蝶的声音也带着哭过的沙哑,低眉顺眼,动作麻利地将粥碗和汤盅摆好。
戚夫人点点头,亲自接过那碗燕窝粥,依旧细心地吹凉。苏陵音的目光落在小蝶身上,从戚白茶的记忆碎片里,她认出这是从小跟在原主身边、最贴心的丫鬟。记忆里的小蝶,总是带着活泼的笑意,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雀儿,努力在沉闷的病榻前带来一丝生气。如今,这只小雀儿也像是被霜打过,蔫蔫的,眉眼间笼罩着和戚夫人如出一辙的忧虑和疲惫。苏陵音心中微叹,原主的病,牵动着身边每一个人的心。
“小蝶……”苏陵音试着唤了一声,声音依旧微弱。
小蝶猛地抬头,对上苏陵音的目光,眼圈瞬间又红了,带着惊喜和不敢置信:“小姐!您……您认得奴婢了?”
昨夜小姐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吓人,她真以为……此刻听到小姐唤她名字,激动得声音都在抖。
“嗯。”苏陵音轻轻应了一声,努力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小蝶的反应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原主和这个丫鬟的感情很深。
戚夫人将一勺温热的燕窝粥喂到苏陵音嘴边。粥炖得极烂,带着淡淡的甜香和米香,入口即化,比那苦涩的药汁好咽百倍。苏陵音顺从地小口吞咽着,感受着温热的食物滑入空乏的胃袋,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和满足感。小蝶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直到看到小姐咽下去了,才悄悄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便在暖阁这方寸之地缓慢流淌。苏陵音开始一点一滴地、艰难地适应着作为“戚白茶”的生活。
每日雷打不动的是三碗苦得令人发指的汤药。戚夫人和小蝶轮流守在床边,监督着,哄劝着。每一次,当那浓黑的药汁端到面前,属于戚白茶身体的强烈抗拒感依然会汹涌而至。苏陵音不再闭眼硬抗,她学会了新的方法——她会先深深地吸一口气,将那浓烈的苦味尽可能多地吸入肺腑,仿佛让身体提前适应这酷刑。然后,她会盯着药碗,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这是力量,这是活下去的筹码。咽下去!”
接着,她接过碗(戚夫人最初执意要喂,苏陵音坚持了几次后,以“想自己试试”为由争取到了自己喝的权利),屏住呼吸,如同壮士断腕般,仰头将药汁一气灌下!剧烈的苦涩瞬间席卷口腔,胃里翻腾欲呕。她死死咬住牙关,不允许自己吐出来,额头上青筋隐现,冷汗涔涔。灌完药,她立刻抓起旁边备好的、用蜂蜜渍过的梅子或一小块冰糖,塞进嘴里,用那强烈的酸甜去拼命压制翻江倒海的苦味。每一次喝药,都像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但每一次成功咽下,苏陵音都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力量在体内缓慢滋生,这让她觉得,这苦,吃得值得。
戚夫人每日都变着法儿给她调理身体。燕窝、银耳、清淡的鱼汤、各种药膳粥……厨房几乎成了府里最忙碌的地方。看着女儿的脸色一天天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惨白,渐渐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能坐起来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偶尔能靠在床头和她说上几句话,戚夫人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那笼罩眉宇的愁云似乎也淡了些许。虽然苏陵音知道,这“好转”很大程度上源于自己这个异魂带来的求生意志,远非身体根基的康复,但能看到戚夫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她心中那份沉重的愧疚感,也稍稍得到了慰藉。
随着体力一丝丝的恢复,苏陵音开始有更多的精力打量自己所在的这方天地——戚白茶的暖阁。
这暖阁布置得极为雅致,处处透着江南富庶人家闺秀居所的精致与讲究。地面铺着光滑的桐油地板,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整齐地陈列着文房四宝:一方雕着云纹的端砚,几支大小不一的狼毫笔斜插在青玉笔筒里,一叠雪浪笺压着玉镇纸。书案一角,还放着一个细长的青花瓷画缸,里面插着几卷画卷。临窗是一张铺着锦垫的贵妃榻,想来是原主精神稍好时,倚着看窗外景致的地方。靠墙的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一尊憨态可掬的白玉小兔,一个镶嵌螺钿的漆器首饰盒,几个造型别致的瓷娃娃,还有一盆叶片翠绿、长势喜人的文竹。空气中,除了挥之不去的药味,还隐约残留着淡淡的、清雅的熏香气息,似乎是兰芷之类。
最吸引苏陵音目光的,是挂在床头不远处墙上的一幅刺绣。那是一幅未完成的《蝶恋牡丹图》。大朵盛开的牡丹绣工极其精湛,花瓣层层叠叠,颜色由深粉渐变至浅白,过渡自然,仿佛能闻到花香。只是那本该在花间翩跹的蝴蝶,只绣好了一只翅膀,另一只翅膀和整个蝶身还只是勾勒出的轮廓线。旁边的小绣架上,绷着一块素白缎子,上面固定着未完成的蝶翼,彩色的丝线缠绕在旁边的线板上。这幅未完成的绣品,像一个无声的注脚,凝固了戚白茶病发前的某个瞬间,透露出她曾经的巧思和对美好的向往。
苏陵音看着那只孤零零的、绣了一半的蝶翼,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怅惘。这精致的暖阁,这雅致的布置,这未完成的绣品,无不印证着原主戚白茶在健康时,是个心思多么细腻、对生活仍抱有期许的姑娘。她并非生来就是这病榻上的苍白影子。
**郑南鸢的迷雾**
身体恢复些气力后,苏陵音(或者说戚白茶)心中对那个神秘人物——郑南鸢的好奇,也如同春草般悄然滋生。她需要了解这个在原主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人,了解那枚破碎暖玉背后的故事。这关乎她是否能更好地扮演这个角色,也关乎她是否能理清一些潜在的风险。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在暖阁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戚夫人正坐在床边,亲手给女儿缝制一件贴身的软绸小袄,针脚细密均匀。苏陵音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薄毯,精神看起来比前几日好了不少。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气氛显得难得的宁静温馨。
苏陵音看着母亲专注的侧脸,斟酌了一下语气,装作不经意地、带着一丝病弱的懵懂问道:“娘……昨天听您提起郑公子……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一丝因“久病”而带来的记忆模糊的困惑。
戚夫人穿针引线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向女儿。随即,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些许复杂,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温柔的、带着追忆的笑意。
“南鸢啊……”戚夫人的声音放得柔和,仿佛提起这个名字,就能驱散一些眼前的阴霾,“他是个好孩子,真正知书达理、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咱们平湖郑家,世代书香,最重礼教仁德。南鸢是郑家这一辈的嫡长子,自小便被寄予厚望,他也没让人失望,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学问是极好的,连你父亲都曾夸赞过他制艺文章的老到沉稳。”
戚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陷入回忆:“他性子也好,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从不因家世才学而骄矜。最难得的是……他对你……”
戚夫人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眼中忧虑与欣慰交织,“这些年,你缠绵病榻,外头的人情冷暖……唉。可南鸢这孩子,从未疏远过。他虽因男女大防不便常来探望,但隔三差五,总会让人送来些东西。有时是寻来的珍本古籍,想着或许能给你解解闷;有时是些精巧的玩意儿,像上次那个会唱歌的西洋八音盒;有时是些难得的补品药材……上次那块暖玉,更是他特意托了南边的朋友,花了大力气寻来的上品羊脂暖玉,说是贴身戴着最能温养心脉,压制你夜里惊悸的毛病……”
提到那块玉,戚夫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只是……唉,这次玉佩碎了,”戚夫人叹了口气,拿起针线却无心再缝,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不吉利的兆头……更不知南鸢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那玉……他寻得不易,也是一片至诚心意……”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郑南鸢感受的在意,也透露出对这段“情谊”(无论是何种情谊)可能因此受损的担忧。
苏陵音安静地听着,心中对郑南鸢的形象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出身名门、年轻有为、温文尔雅、对病弱的戚白茶关怀备至、心思细腻……这几乎符合所有闺阁女子心中理想的良人形象。难怪原主会将他送的玉佩视若珍宝。戚夫人言语间流露出的对郑南鸢的欣赏和维护,也印证了此人在戚家眼中的分量。
然而,苏陵音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越是“完美”的表象,有时越可能掩盖着什么。玉佩的碎裂,真的只是意外吗?如果原主如此珍视,怎会轻易失手?若是人为……动机又是什么?嫉妒?阻止?还是某种……警告?而且,一个前程似锦的世家公子,为何会对一个久病不起、几乎被宣判了“死刑”的闺秀如此长情?仅仅是出于世交的情谊和仁善之心吗?
这些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她心中若隐若现。她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顺着戚夫人的话,露出一个虚弱而带着歉意的笑容,声音细弱:“是女儿不好……让娘操心,也辜负了郑公子的心意了……”
她将话题轻轻带过,不再深究。现在还不是深挖的时候,她需要更多信息,也需要一个契机。
窗外的世界与心中的誓言
日子在汤药、调养和深闺的寂静中,如同暖阁外平湖的水,缓慢而无声地流淌着。在苏陵音顽强的意志支撑和戚夫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戚白茶”的身体状况以一种缓慢却持续的速度在改善。虽然距离真正的健康还遥不可及,但她已经能够在小蝶或戚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离开床榻,在暖阁内慢慢地走上几步了。
这一天,天气晴好。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陵音感觉精神尚可,便轻声对守在旁边绣花的小蝶说:“小蝶……扶我起来,我想……到窗边站一会儿。”
小蝶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绣绷,脸上满是惊喜:“小姐!您真的可以吗?要不要先坐着歇歇?”她虽然担心,但看到小姐眼中那不同于往日的、带着一丝渴望的光彩,还是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苏陵音那依旧瘦弱不堪的手臂。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双腿如同灌了铅,虚软无力,仅仅是从床边走到几步之外的窗边,苏陵音就感觉耗尽了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小蝶几乎承担了她大半的重量,每一步都走得极稳,极慢,口中不住地小声提醒:“小姐慢点……小心脚下……对,就这样……”
终于,她站定在窗前。小蝶体贴地将窗棂推开得更大了些。
一股带着湖水气息、微凉却无比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鼻腔,瞬间冲淡了暖阁内浓郁的、令人昏沉的药味。苏陵音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呼吸”的意义。
她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窗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戚府的后花园。虽然已是深秋,园中依旧不乏生机。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叶已泛黄,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泽。几丛修竹依旧青翠挺拔,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假山嶙峋,池塘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虽然格局不大,但布置得错落有致,透着江南园林特有的雅致。这景象,比戚白茶记忆碎片里那层蒙着纱的模糊画面,要生动清晰百倍。
目光越过府邸的围墙,便是平湖城纵横交错的水巷和鳞次栉比的青瓦白墙。午后的阳光为这座水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淡金色。近处的水巷里,一艘乌篷船正慢悠悠地划过,船娘戴着斗笠,哼着软糯的小调,手中长篙一点,水面便漾开圈圈涟漪。岸边的青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有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有挎着篮子匆匆走过的妇人,有追逐嬉戏的孩童,还有穿着长衫、步履从容的读书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小贩悠长的吆喝声,妇人们家长里短的谈笑声,孩童清脆的嬉闹声,船橹拨水的哗啦声——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画卷。
苏陵音看得有些痴了。这是她第一次,以戚白茶的身份,如此真切地“看见”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不再是隔着窗棂的模糊光影,不再是记忆里的苍白片段。它是如此鲜活,如此喧嚣,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这与她所占据的这具病弱躯壳、这方被药味浸透的深闺暖阁,形成了如此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对比!
一股强烈的渴望,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轰然燃起!那是对自由的向往,对广阔天地的渴望,对体验这鲜活人间的迫切!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困在这具躯壳里,困在这小小的暖阁中,困在“戚白茶”这注定早夭的命运里!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了更远处码头的喧嚣——船工们粗犷有力的号子声,货物装卸时沉闷的撞击声,还有商贩们讨价还价的响亮嗓门……那声音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勃勃生机,如同擂响的战鼓,重重敲打在她的心上。
苏陵音扶着窗棂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望着窗外那阳光普照、生机勃勃的世界,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誓言,在她灵魂深处轰然作响:
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更要挣脱这病弱的枷锁,走出这深闺的牢笼!借着戚白茶的眼,看尽平湖的烟雨晴岚,四时风物!借着戚白茶的脚,踏遍这古城的青石板路,水巷石桥!她要尝遍这世间的酸甜苦辣,她要呼吸自由的空气,她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坎坷,无论这身份背负着多少未知的羁绊与秘密,无论那个叫郑南鸢的男人是福是祸……**
这偷来的命,这借来的躯壳,她苏陵音,不仅要活下去,更要活出属于自己的、灼灼的光彩!
窗外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苍白却因激动而泛起一丝微红的脸上,落在她那双因为新生的渴望而变得异常明亮的眼眸中。那缕晨光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正午炽热的骄阳,是照亮她内心荒野的熊熊烈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