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平湖夜雨暮色凉 > 第3章
深秋的阳光,难得地慷慨,不再吝啬它的暖意,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在暖阁内洒下几块跳跃的光斑。空气里那股沉甸甸、几乎令人窒息的药味,似乎也被这难得的晴好稀释了几分。
戚夫人坐在女儿苏陵音——或者说,此刻占据着戚白茶身体的苏陵音——的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刚煨好的参汤。她的眼神,如同这秋日暖阳,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榻上纤细的人儿,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敢松懈的担忧。
“茶儿,今日天光甚好,风也柔和。”戚夫人舀起一勺参汤,轻轻吹了吹,递到苏陵音唇边,声音是刻意放软的温柔,“娘瞧着,你这气色也比前几日透亮了些。整日闷在这屋子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不如……出去透透气?”
苏陵音倚在厚厚的锦缎靠枕上,身上还裹着轻软的狐裘。她缓缓睁开眼,阳光有些刺目,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身体内部那种深入骨髓的沉重和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都像牵扯着无形的丝线,带来细微的痛楚。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依旧是那种力不从心的酸软。这副躯壳,脆弱得如同初春河面的薄冰。
然而,戚夫人眼中那份殷切的期盼,像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涟漪。出去?走出这间弥漫着绝望药香的暖阁?走出这方被高墙圈禁的天空?属于苏陵音灵魂深处那份对自由、对鲜活世界的渴望,如同被禁锢已久的野草,顽强地顶开了压在心口的巨石。
“娘……”她开口,声音是戚白茶特有的细弱气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外头……风大么?”她需要确认,这具身体是否能承受得住。
“不大不大!”戚夫人见她没有立刻拒绝,眼中喜色更浓,连忙道,“今日一丝儿风都没有!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骨头缝里都舒坦。娘让冷香给你裹严实些,就乘那顶青呢小轿出去,绝不让你吹着半点风。咱们不去远,就在城里几条热闹的巷子转转,看看街景,听听人声儿,好不好?”她的话语带着诱哄,像一个急于带久不出门的孩子去见识世界的母亲。
苏陵音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蓝得澄澈,几缕白云懒洋洋地飘着。隔着窗纸,似乎也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勃勃生气。体内,属于戚白茶那缕微弱的意识,似乎也因“出去”这个念头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带着久病之人对外界模糊的向往。
“好。”苏陵音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向上牵起一个虚弱的弧度。这个决定,既是为了安抚眼前这位忧心如焚的母亲,也是为了满足自己那颗被困在病体里、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灵魂。
戚夫人顿时喜出望外,仿佛女儿应允的不是出门,而是康复的保证。她立刻放下参汤碗,迭声吩咐下去:“快!冷香!把小姐那件最厚的银狐裘找出来!还有那顶挡风的帷帽!让轿夫备好青呢小轿,垫子铺厚些!暖炉、手炉都备上!快去!”
一阵忙碌的脚步声响起,冷香清脆地应着“是”,脚步轻快地去了。
半个时辰后,戚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苏陵音面前缓缓打开。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深宅里显得格外悠长,仿佛开启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世界。
一股与暖阁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药香,不是檀香,也不是熏笼里炭火的暖意。那是混合着尘土、人烟、食物、草木、甚至隐约一丝牲畜味道的、鲜活而粗粝的气息。它带着阳光的温度,带着深秋特有的、微凉的干燥感,霸道地涌入苏陵音的鼻腔,冲击着她被药气和寂静麻痹已久的感官。
她穿着厚实的银狐裘,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帷帽垂下的薄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冷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几乎是将她半抱着送进了那顶早已等候在门前的青呢小轿里。
轿厢狭窄,内里铺着厚厚的锦垫,脚下放着暖炉,暖意融融。苏陵音靠坐在里面,身体随着轿夫沉稳的起轿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隔着厚厚的轿帘,外面世界的喧嚣像是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
“小姐,坐稳了。”冷香的声音在轿帘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是戚白茶的贴身丫鬟,自小姐病重后,也极少有机会出门,此刻的心情想必也是雀跃的。
轿子被平稳地抬起,开始前行。轱辘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轻响。苏陵音的心跳,随着这规律的节奏,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掀开了轿帘的一角。
一瞬间,声浪与光影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市井画卷:喧嚣与生机
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亮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岁月和无数脚步打磨得光滑发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街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高高低低,挤挤挨挨,每一家都努力展示着自己的特色。
药铺门口悬挂着巨大的木制葫芦,漆色斑驳,象征着悬壶济世。敞开的大门里,飘散出浓郁复杂的药草气味,有甘甜的甘草,有辛辣的姜桂,也有苦涩难闻的不知名根茎。柜台后,戴着老花镜的坐堂大夫正捻着胡须,为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号脉,神情专注。高高的药柜直抵屋顶,无数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里面仿佛藏着千百种生命的秘密和解药。
绸缎庄则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门前挂着五彩斑斓的布匹样品,像一道道流动的彩虹。苏绣的繁花、杭锦的云纹、蜀锦的艳丽、湘缎的柔光……在阳光下争奇斗艳。衣着体面的掌柜娘子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招呼着几位衣着光鲜的妇人小姐,手指熟练地捻着布料的边角,展示着它的柔韧与光泽。店内深处,伙计正踩着高高的梯子,为一位挑剔的客人取下架顶一匹流光溢彩的软烟罗。
当铺的门脸显得冷峻而神秘。巨大的黑漆木门紧闭着,只留一扇高而窄的小窗,窗上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墨色淋漓的“當”字,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隐隐的压迫感。偶尔有人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小窗前,踮起脚,将包袱塞进去,脸上交织着不舍与期盼。片刻后,几串铜钱或一小块碎银从窗口被推出来,交易在沉默和压抑中进行。
更鲜活的是街道本身。
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各种口音和韵律,构成了市井生活最喧闹的背景音。
“糖人儿——吹个孙猴儿骑大马咧!”一个担着挑子的老汉,挑子一头是熬得金黄的糖稀小锅,另一头是插满各种造型糖人的草把子。他手指翻飞,用一根竹签蘸着热糖稀,三吹两捏,一个栩栩如生、扛着金箍棒的孙猴子便在他手中诞生,引得几个拖着鼻涕的孩童围着他,眼睛瞪得溜圆,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馄饨——热乎的馄饨咧!”街角支着一个小摊,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大铁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骨汤,一个个皮薄馅大的馄饨在里面沉沉浮浮,像一群活泼的小白鹅。摊主是个精壮汉子,一边麻利地下着馄饨,一边用洪亮的嗓门招揽生意。氤氲的热气裹挟着面皮和肉馅的香气,霸道地飘散开来,勾得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
“新炸的油糕——又香又甜!”旁边的油锅滋滋作响,金黄色的油糕在滚油中翻滚膨胀,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和油脂焦香。炸好的油糕被捞出来,控着油,码在竹匾里,黄澄澄、胖乎乎,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还有挑着担子卖新鲜河鱼的渔夫,扁担两头的水桶里,尺把长的青鱼、鲫鱼活蹦乱跳,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尾巴拍打着水花,溅湿了渔夫卷起的裤脚;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担子里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小孩玩具琳琅满目,引得大姑娘小媳妇驻足挑选;剃头匠在街边树下摆开摊子,锋利的剃刀在磨刀布上“噌噌”地刮着,旁边的长凳上,一个闭着眼的老者正享受着头顶阳光和剃刀游走的双重服务;更有算卦的瞎子摇着铜铃,敲着竹板,口中念念有词,试图为迷茫的路人指点迷津……
行人更是摩肩接踵,汇成一股奔腾不息的人流。穿着粗布短打、打着赤脚的挑夫,肩上压着沉重的货物,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汗珠,喊着号子步履匆匆;摇着折扇、头戴方巾的文人墨客,三三两两,或缓步而行,或驻足于书画摊前,对着山水画卷评头论足;挎着竹篮、梳着整齐发髻的妇人,一边走着,一边和同伴低声交谈,篮子里装着新鲜的菜蔬或扯好的布料;追逐嬉闹的孩童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兽,尖叫着、欢笑着从人缝中钻来钻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大人无奈的呵斥声。
食物的香气、汗水的味道、尘土的气息、新鲜鱼虾的腥气、劣质脂粉的甜腻、草药的清苦……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而浓烈的、属于“人间”的气息,热腾腾地扑面而来。
苏陵音贪婪地透过轿帘缝隙看着这一切,呼吸着这带着烟火气的空气。属于现代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钢筋水泥森林的冰冷秩序,地铁里拥挤却疏离的人群,快餐店里弥漫的工业调味剂味道——与眼前这鲜活、嘈杂、带着原始生命力的古代市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激动。这就是戚白茶的世界吗?如此生动,如此喧嚣,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她不再是那个躺在病榻上等死的戚白茶,也不再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孤魂苏陵音,她正真真切切地融入这滚滚红尘之中!
故友重逢:青栀与栖湘
“小姐快看!”冷香带着明显喜悦的声音在轿帘外响起,她微微侧身,指着前方不远处,“是余小姐和莫小姐!她们在‘凝香阁’前呢!”
苏陵音顺着冷香所指的方向望去。
一家装潢雅致的店铺前,悬着一块楠木匾额,上书三个娟秀的行楷:“凝香阁”。看招牌,是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店门口,正站着两位衣着光鲜、气质迥异的少女。
一位身着青碧色罗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绣青竹纹的比甲,身姿娉婷,气质温婉沉静。她梳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花银簪。此刻,她正微微垂首,纤纤玉指捻起一盒小巧的瓷制香粉,凑到鼻尖轻嗅,神情专注而恬淡。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整个人如同一支含苞待放的青栀花,散发着内敛的芬芳。这必是余青栀无疑。
另一位则截然不同。她穿着湘妃色的窄袖襦裙,裙摆绣着大朵大朵的折枝海棠,热烈而张扬。外罩一件鹅黄色的短褙子,更添几分俏丽。梳着双环望仙髻,发髻上插着赤金点翠的蝴蝶步摇,随着她轻盈的动作,那金蝶的翅膀颤颤巍巍,仿佛随时要飞走。她正拿着一支镶嵌着粉色碧玺的珠钗,兴致勃勃地在发髻上比划着,侧着头,对着身旁的余青栀笑语盈盈,眉眼灵动跳脱,顾盼神飞,像一只误入凡尘、不知忧愁的快乐鸟儿。这自然是莫栖湘了。
“停轿。”苏陵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吩咐道,声音透过轿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融入这个世界,融入戚白茶的生活,就从此刻开始吧。
轿子稳稳停下。冷香打起厚厚的轿帘,伸手小心翼翼地搀扶苏陵音下轿。骤然离开轿厢的保护,直面这汹涌的人潮、喧嚣的市声和略显刺目的阳光,苏陵音只觉得脚下虚浮,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连忙紧紧抓住了冷香的手臂。这具身体的虚弱感,瞬间将她从激动中拉回现实,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局限。
“呀!是茶茶!”莫栖湘眼尖,第一个瞧见她们,惊喜的叫声如同出谷黄莺,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珠钗,像一只欢快的蝴蝶,提着裙摆就朝这边奔了过来,步摇上的金蝶随着她的跑动剧烈摇晃,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耀眼的流光。
余青栀闻声也立刻转过身来。当她看清被冷香搀扶着、裹在厚厚狐裘里、脸色依旧苍白的苏陵音时,眼中瞬间盈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欣喜,也快步迎了上来,步履间带着温婉的从容。
“茶茶!茶茶!”莫栖湘人未到,声先至,带着满满的活力冲到近前,不由分说就拉住了苏陵音另一只冰凉的手。她的手心温热、干燥,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活力,这股暖意透过苏陵音冰冷的手指,似乎一直传到了心底。“天哪!真的是你!你竟能出门了?菩萨保佑!真是太好了!”她上下打量着苏陵音,快人快语,语气里是纯粹的喜悦,“瞧你,还是这么瘦,风一吹就要倒似的。不过……”她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苏陵音的脸,“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我去看你时好多了!眼睛里也有神采了!”她的笑容灿烂得如同这秋日的暖阳。
余青栀则温婉许多。她轻轻扶住苏陵音被冷香搀着的胳膊,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她的目光如同温润的溪水,细细流淌过苏陵音的脸庞,柔声道:“茶茶,你身子刚好些,怎么敢出来吹风?这街上人多气浊,万一再冲撞了,着了凉可怎么好?”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真切的担忧,如同春风拂过柳梢,熨帖人心。
苏陵音看着眼前两张洋溢着真挚情谊的年轻面孔,属于戚白茶记忆深处那份对闺中密友的亲近感和依赖感,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驱散了初见的些许陌生和紧张。她努力地、虚弱地笑了笑,声音依旧是戚白茶特有的细弱气音:“整日闷在屋子里,骨头都要躺酥了。今日太阳好,求了母亲许久,她才千叮万嘱,许我出来透透气。看到你们……真好。”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有些费力,却努力表达着内心的欣喜。这欣喜,半是戚白茶残存的意识,半是苏陵音对这份人间温暖的珍视。
“走走走!”莫栖湘立刻来了精神,一手挽着苏陵音,一手就要去拉余青栀,“去前面的‘听雨轩’坐坐!我听说那里新来了个说书先生,讲得可精彩了!讲的是前朝侠客千里追凶的段子,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比那些才子佳人磨磨唧唧的有意思多了!”她兴致勃勃地提议,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余青栀却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有些担忧地看向苏陵音:“茶茶的身子……茶楼里人多嘈杂,说书先生讲得又激动,怕是……”她深知好友身体的孱弱,不敢冒险。
苏陵音心中也确实渴望更多地去了解、去感受这个世界。茶楼,说书,侠客故事……这些对她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来说,充满了新奇和吸引力。她需要这些“红尘客”的喧嚣和故事,来驱散灵魂深处那异世孤魂的寒凉与隔阂。她连忙道:“无妨的,青栀姐姐。坐一会儿,听听故事也好。我也许久……许久没听人说书了。”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看吧看吧!茶茶都说想去了!”莫栖湘立刻得意地冲余青栀扬了扬下巴,随即又体贴地对苏陵音道,“咱们挑个靠窗的雅座,清静些。你要是不舒服,咱们随时走!”她总是这样,风风火火又心细如发。
余青栀见苏陵音眼神坚定,便也不再坚持,温婉地点点头:“也好。那便去坐坐,若累了千万要说。”
三人相视一笑,正待转身往茶楼方向走去。
惊鸿一瞥:玄衣南鸢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敲击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清晰地穿透了市井的喧闹。
“嘚嘚……嘚嘚……”
这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拥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原本熙攘的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然而然地、带着几分敬畏地向街道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不算宽阔但足够通行的道路。
苏陵音循声望去。
只见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神骏高头大马,正缓缓行来。那马儿体型匀称高大,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昂首阔步,姿态优雅而骄傲。马鞍辔头皆为上等皮革制成,镶嵌着哑光的银饰,低调中透着奢华。
马背上,端坐着一个青年男子。
他身着玄色锦袍,袍服质地精良,在光线下隐隐流动着暗纹,似云似水。腰间束着同色玉带,勾勒出挺拔劲瘦的身姿。锦袍的领口和袖口处,滚着细细的银线云纹,如同黑夜中流淌的星河,为这一身肃穆的玄色增添了几分清贵与疏离。
他的面容极为俊朗,鼻梁高挺,唇线分明,下颌的线条清晰而冷硬。肤色是久居室内、少见阳光的冷白,更衬得眉眼如墨。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仁极黑,目光沉静深邃,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见底。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目光平淡地扫过街道两侧的人群和店铺,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淡漠,仿佛眼前这红尘万丈的喧嚣,不过是浮光掠影,入不得他眼。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清贵与疏离。
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衣着不俗、神情精悍的随从,步伐沉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拱卫着中间的主人。这一行人的出现,自带一股无形的气场,将周遭的市井喧嚣都压下去几分。
“是郑家那位……”莫栖湘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在苏陵音耳边飞快地嘀咕了一句。她的语气里,没有了平日的活泼跳脱,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微妙的疏离。仿佛那玄衣青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容轻易靠近或评说。
郑南鸢。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筝筝纸鸢枝头上,徐徐微风向南吹”的由来,瞬间从戚白茶的记忆深处清晰地浮现出来。平湖城首富郑家的嫡子,身份贵重,才名远播,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城中无数闺阁少女暗自倾慕的对象。然而,他那冷淡疏离、不近人情的性子也和他的才名一样,广为人知。他就像平湖上空偶尔飞过的孤鹤,看得见,却永远触不到。
苏陵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紧紧地锁在那玄衣青年的身上。他的出现,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冲淡了方才市井喧嚣带来的暖意和重逢故友的喜悦。那清冷锐利的眼神,那拒人千里的气场,让她这个异世的灵魂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就在她凝神注视的瞬间,马上的郑南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那原本随意扫视的目光,倏然一凝,锐利如电,精准地穿过人群,直直地投射过来!
四目相对!
隔着重重的帷帽薄纱,苏陵音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穿透力。那不是带着欣赏或好奇的注视,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究。仿佛能穿透这身厚重的狐裘,穿透这具名为“戚白茶”的皮囊,直抵她灵魂深处那个名为“苏陵音”的核心!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冷静的观察和判断。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苏陵音的脊椎骨窜起!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漏跳了一拍。她几乎是本能地、慌乱地垂下了眼帘,避开了那如有实质、令人心悸的目光。指尖在狐裘下微微蜷缩,沁出一点冷汗。
仅仅是一瞬的接触,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郑南鸢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过一息,便淡漠地移开了,仿佛只是随意瞥过路边一件不起眼的摆设。他轻轻一抖缰绳,那匹神骏的黑马便迈开步子,继续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马蹄声“嘚嘚”,清脆地敲打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他身后的随从紧随其后,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长街的另一端,只留下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如同雪后松针的味道,冰冷而遥远。
那股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散去。
“呼……”莫栖湘似乎也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我一跳……这位郑公子的眼神,真是……冻死人了。”她心有余悸地吐了吐舌头,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余青栀轻轻拍了拍苏陵音的手臂,温声安慰道:“莫怕,他那人向来如此,对谁都冷冷淡淡的。走吧,茶茶,我们去茶楼。”她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陵音点了点头,任由两位好友扶着,重新汇入熙攘的人流。然而,方才那短暂一瞥带来的悸动,和郑南鸢那清冷锐利、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这古城小巷的红尘百态,原来不仅有着温暖的烟火气,也潜藏着如此冰冷锐利的锋芒。郑南鸢的出现,像一道无形的阴影,投在了她刚刚开始探索的这个世界上,预示着某种她此刻尚无法预知的、深不可测的波澜。
听雨轩:市井百态与心头涟漪
‘听雨轩’并非平湖城最顶级的茶楼,却胜在位置便利,价格公道,雅俗共赏。两层木制小楼,临街而建,飞檐翘角,挂着几盏写着“茶”字的素雅灯笼。门口人来人往,进出的既有布衣百姓,也有穿着体面的商贾文人。
冷香机灵,先一步进去打点。很快,她们便被引上了二楼一个靠窗的雅座。位置果然清幽,窗外便是街道,但隔着一层竹帘,既能观察街景,又避免了直接的嘈杂和人流。一张方桌,四把圈椅,桌上已摆好了干净的茶具和一碟瓜子、一碟松子糖。
莫栖湘熟门熟路地点了一壶上好的龙井,又兴致勃勃地要了几样茶点:松软香甜的桂花糕、酥脆掉渣的芝麻薄脆、还有一碟盐水煮的毛豆。
“茶茶,快尝尝这个桂花糕,新出炉的,香得很!”莫栖湘拈起一块糕,递到苏陵音面前。
苏陵音依言小口尝了。糕体松软,带着浓郁的桂花甜香,确实不错。她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楼下大堂中央。
那里搭着一个半人高的台子,上面放着一张条案,一把椅子。此刻,一个穿着半旧青色长衫、留着山羊胡、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端坐其上,这便是莫栖湘说的那位说书先生了。他面前放着一块醒木,一柄折扇,一方手帕。
醒木“啪”地一声脆响,如同惊堂木,瞬间压下了茶楼里大部分的嘈杂声。
“列位看官请了!”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上回书说到,那‘追风剑客’燕十三,单枪匹马挑了黑风寨,救出了被掳走的知府千金。本以为恶贯满盈的匪首‘独眼龙’已伏诛,岂料……”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吊足了胃口,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做出一个挥剑的姿势,“那‘独眼龙’竟是诈死!趁燕少侠不备,从背后射出三支喂了剧毒的透骨钉!”
茶楼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抽气声。众人屏息凝神,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了。
苏陵音也被这充满张力的讲述吸引住了。这比她在现代看的任何电视剧都更鲜活,更有代入感。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语调,丰富的肢体语言,将紧张的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她仿佛能看到那阴险的暗器破空而来,感受到侠客命悬一线的危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燕十三听得脑后风生,一个‘鹞子翻身’,身形如同鬼魅般拔地而起!那三支毒钉擦着他的鞋底,‘夺夺夺’钉入他身后的廊柱之中,入木三分!好险!好险!”说书先生语速极快,折扇猛地合拢,在掌心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钉子入木的声音。
“好!”楼下有人忍不住大声喝彩,随即引来一片叫好声和掌声。
莫栖湘听得入了神,手里捏着的芝麻薄脆都忘了吃,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说书先生。余青栀则安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姿态优雅。
苏陵音也沉浸在这快意恩仇的故事里,暂时忘却了身体的虚弱和方才的惊鸿一瞥。然而,当说书先生讲到燕十三与“独眼龙”在悬崖边展开最终决战,剑气纵横,生死一线时,她忽然听到旁边雅座传来两个文士的低声议论。
“……郑家那位,方才也过去了,瞧方向是往城西别院?”
“嗯,听说他最近得了一幅前朝古画,怕是又去别院静心赏玩临摹了。他那性子,也就那清静地方待得住。”
“是啊,孤高清冷,不沾俗务。不过,他与戚家那位的婚约……”
“嘘……慎言。戚家小姐那身子……唉,也是可怜。郑家这门亲,怕是悬……”
声音虽低,却清晰地钻入了苏陵音的耳中。“婚约”、“戚家小姐”、“身子”、“悬”……这些字眼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她刚刚沉浸的侠客梦境,将冰冷的现实重新拉回眼前。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温热的杯壁也无法驱散指尖的凉意。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目光穿过竹帘的缝隙,落在街道上。郑南鸢早已离去,但他留下的那道冰冷的视线,却仿佛还凝固在空气中。婚约……那个清冷如月、锐利如刀的男子,就是戚白茶的未婚夫?一个对“戚白茶”本人都未必有多少情意,更何况是她这个冒牌货的未婚夫?
一股沉重的压力感,无声地笼罩下来。她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清香的龙井此刻尝在嘴里,竟有些莫名的苦涩。
体内,属于戚白茶的那缕意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关于婚约的议论,泛起一阵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涟漪,带着一丝羞涩,一丝期盼,更多的却是茫然和不安。这复杂的情绪如同丝线,缠绕上苏陵音的心绪。
“茶茶,怎么了?可是这茶不合口味?还是累了?”余青栀敏锐地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关切地问道。
“没事,”苏陵音连忙放下茶杯,勉强笑了笑,“只是……这故事听得有些心惊罢了。”
莫栖湘也转过头来,大大咧咧地说:“是吧是吧!我就说这先生讲得好!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比那些酸溜溜的才子佳人戏有意思多了!”她显然没注意到那些低语。
苏陵音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说书先生。然而,心头那圈因郑南鸢而起的涟漪,却再也无法平息。这热闹的茶楼,这精彩的侠义故事,这温暖的友情,都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纱。那个玄衣孤鹤般的男子和他背后所代表的、与“戚白茶”紧密相连的命运,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她刚刚开始舒展的心上。
归途暮色:灯火初上心事沉
在茶楼坐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听完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悬崖对决(燕十三最终以一招险之又险的“天外飞仙”将“独眼龙”击落万丈深渊),又在余青栀的坚持下,苏陵音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些热茶。
尽管她努力掩饰,但身体的疲惫感还是渐渐涌了上来。久病初愈,又经历了出门的兴奋、市井的冲击、故友的重逢、郑南鸢的惊鸿一瞥以及婚约带来的隐忧,这具孱弱的躯壳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信号。胸口开始有些发闷,呼吸也变得不那么顺畅,额角隐隐渗出虚汗。
余青栀第一个发现了她的不适,轻轻按住她想去拿茶壶的手:“茶茶,可是乏了?脸色有些发白。”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莫栖湘也立刻停下对侠客故事的津津乐道,凑过来仔细看了看,懊恼道:“哎呀!都怪我,光顾着听书了!茶茶你身子刚好,是得回去歇着了。冷香!快,扶好你家小姐!”
苏陵音确实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也不再逞强,虚弱地点点头:“是有些累了……扫了你们的兴致……”
“说的什么话!”莫栖湘嗔怪道,“你能出来走走,能和我们一起坐坐,我们不知道多高兴!来日方长,等你再好些,咱们天天出来玩!”她虽性子活泼,却也懂得分寸。
余青栀也温言道:“身子要紧。我们送你出去。”
在两位好友和冷香的搀扶下,苏陵音缓缓起身,向楼下走去。说书先生还在讲着新的故事,茶楼里依旧热闹,但她已无心再听。穿过喧嚣的大堂,重新走到“听雨轩”门口。
外面,日头已经偏西。深秋的夕阳失去了午时的暖意,变得有些慵懒,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与金紫。街道上的行人似乎比来时更多了些,归家的、赶晚市的,行色匆匆。小贩的吆喝声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悠长。
青呢小轿早已等候在门口。
冷香小心地搀扶着苏陵音坐进轿厢,重新放下厚实的轿帘,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大部分声响。轿内瞬间变得昏暗而安静,只有暖炉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
“起轿——”轿夫沉稳的声音响起。
轿子再次被抬起,踏上了归途。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苏陵音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闭着眼,感受着轿子轻微的晃动。然而,思绪却异常纷乱,根本无法平静。
眼前不断闪回着白日的种种:
药铺里弥漫的复杂药草气味;
绸缎庄五彩斑斓、流光溢彩的布匹;
当铺那扇冰冷神秘的高窗和巨大的“當”字;
*吹糖人老汉手中诞生的、活灵活现的孙猴子;
油锅里翻滚的、金黄诱人的油糕;
莫栖湘像只快乐小鸟般奔来的身影和发间振翅欲飞的金蝶步摇;
余青栀温婉沉静的侧脸和那双带着安抚力量的、清澈的眼眸;
茶楼里说书先生醒木的脆响和侠客燕十三惊险的悬崖搏杀;
还有……那匹神骏的黑马,那身玄色锦袍,那道清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视线——郑南鸢。
尤其是最后这个画面,如同烙印般深刻。他那眼神里的审视和淡漠,与周围喧嚣温暖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他是戚白茶的未婚夫。而自己,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异世孤魂。这纸婚约,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体内,属于戚白茶的那缕意识,在疲惫中也显得异常安静,仿佛沉睡了。但苏陵音知道,她(或者说“它”)还在。当提到婚约时,那细微的悸动是真实存在的。那个真正的戚白茶,对这位清冷疏离的未婚夫,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是畏惧?是倾慕?还是像自己一样,充满了未知的惶恐?
轿子平稳地前行着,轱辘声单调而催眠。苏陵音忍不住再次轻轻掀开轿帘一角。
暮色更深了。天边的晚霞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点起了灯笼。纸糊的灯笼,形状各异,有圆的,有方的,有绘着花鸟鱼虫的,也有只简单写着一个“酒”字或“茶”字的。橘黄色的光晕从灯笼里透出来,温暖而朦胧,在渐浓的暮色中连成一片,照亮了归家的路。
更远处,靠近平湖的方向,点点渔火也次第亮起,疏落地缀在已然变成墨蓝色的浩渺水面上,随着微波轻轻摇曳,倒映出细碎、摇曳、冰冷的光点。那光映入轿帘的缝隙,在苏陵音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跳跃不定的影子。
这万家灯火的景象,本该是温暖的。可苏陵音看着那点点渔火,却莫名想起了穿越而来的第一个夜晚,在戚白茶病榻上看到的景象。同样是冰冷的、摇曳的光,同样映在窗棂上,如同幽灵无声的舞蹈。
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无论以谁的身份。
如今,她走出了那间弥漫药味的暖阁,看到了这繁华喧嚣的古城,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与复杂,却也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一个身份,一段婚约,一个清冷锐利的未婚夫,还有体内那个沉睡却真实存在的、属于原主的灵魂碎片。
活下去,似乎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轿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外面的灯火忽明忽暗。苏陵音缓缓放下帘子,将自己重新隐入轿厢的昏暗与寂静之中。身体的疲惫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只有那点点渔火的冷光,和郑南鸢那冰冷的视线,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这古城小巷的红尘客,她算是真正踏入了。只是前方等待她的,是烟雨?是暖阳?还是……一场无法逃避的风雪?
轿子载着她,和满腹的心事,朝着戚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归去。暮色四合,将一切渐渐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