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笔在符纸上划出僵硬的直线，沙沙声在空旷冰冷的主殿中单调地回响。杨戬端坐于玄冰玉案后，银甲覆身，脊梁挺直如寒刃。案头的卷宗堆积如山，那些关乎三界秩序的冰冷文字，此刻却如同鬼画符般在他眼前扭曲、模糊。
寸心嘴角的血迹，小雪哭喊的“坏伯伯”，昭儿昏厥前眼中一闪而逝的冰冷银芒……还有那刻骨的恨意，如同无形的毒藤，缠绕着他冰封的心防，越收越紧，勒得神魂生疼。
“主人……”
哮天犬的声音再次从阴影里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敖姑娘她……还是不肯吃东西。小小姐哭累了，趴在敖姑娘怀里睡着了。小公子醒着，也不吃，就……就坐在冰榻上，看着那扇门，眼神……怪吓人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敖姑娘的脸色……白得跟冰榻一个颜色了，气息……也弱得很。强行催动本源挡下主人那道神光，又在这玄冰殿里熬着，恐怕……”
“嗡！”
杨戬手中的墨笔笔尖，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半截笔头带着凝固的墨块，砸在冰冷的符纸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猛地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深处，冰层骤然炸开一道细微却惊心动魄的裂痕！气息弱？白如玄冰？她竟虚弱至此？！
三百年前，她是西海龙宫最明媚的三公主，骄纵却也鲜活。三百年深渊炼狱，她爬出来了，带着两个孩子，却只剩下风中残烛般的躯壳和燃烧着恨意的灵魂？
一股极其陌生的、带着尖锐刺痛感的焦躁，如同岩浆冲破冰盖，瞬间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司法天神的职责在怒吼：她不能死！她是深渊异动的关键线索！她必须活着接受审问！
可心底那被强行压制的嘶鸣，却带着更原始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慌的悸动：她不能死！
“出去。”
杨戬的声音冷硬如铁，打断了哮天犬。
哮天犬一个激灵，不敢再多言，连忙无声地退入殿柱更深的阴影里，将自己彻底隐藏。
死寂重新笼罩主殿。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铅块。
杨戬缓缓起身。银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冰冷而沉重的摩擦声。他没有走向后殿，反而走向神殿深处一面不起眼的玄冰墙壁。指尖凝聚一点纯粹的银色神力，凌空划出一个极其繁复玄奥的符文。
“嗡……”
墙壁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更加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完全由万年玄冰构成的密室。密室中央，悬浮着一面磨盘大小、边缘镶嵌着古朴银色符文的圆镜。镜面并非光滑，而是如同凝结的冰魄，散发着幽幽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气——溯源镜。
此镜非先天灵宝，乃是杨戬耗费无数心血、采集九天玄冰之精与星核碎片炼制而成。它最大的功用，便是追溯本源，映照神魂深处最真实的烙印与痕迹，尤其是那些被强行抹除、被时光掩埋、被强大力量扭曲的真相！代价巨大，需以施术者本源神力与元神为引，且对被探查者神魂亦有冲击。
杨戬站在冰魄般寒冷的镜面前，银甲反射着镜中幽冷的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金属神像。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刺骨的寒气似乎要将他肺腑都冻结。再睁眼时，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剥离，只剩下司法天神执行任务时绝对的冰冷与专注。
他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尖亮起一点比镜面更加幽邃、更加纯粹的银芒。那光芒蕴含着至高无上的洞察法则和他磅礴的元神之力。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缓缓点向那冰魄般的镜面中心！
“溯源……照魂！”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宇宙初开时的冰寒洪流，瞬间通过杨戬的指尖，狂暴地冲入他的紫府识海！同时，镜面如同投入巨石的寒潭，剧烈地波动起来！幽冷的镜光不再是均匀的冰魄色，而是瞬间变得光怪陆离，无数扭曲、破碎、难以辨识的光影碎片如同狂暴的旋涡，在镜中疯狂旋转、碰撞、湮灭！
杨戬的身体猛地一震！额间那道流云银痕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如同在抵抗着某种恐怖的侵蚀！他的脸色在幽蓝的镜光映照下，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比身后的玄冰墙壁更加惨白！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如同亿万根冰针同时攒刺，让他几乎要闷哼出声！
溯源镜的反馈开始了！目标——寸心！她要探查的，是寸心此刻最本源的状态，以及……那三百年的深渊烙印！
镜中的光影碎片在狂暴的旋涡中，终于开始缓慢地凝聚、成型。
首先浮现的，并非清晰的景象，而是一种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感觉”。
冰冷！那是超越一切凡俗认知的、来自宇宙终末的绝对死寂之寒！
黑暗！没有一丝光，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流逝感，只有永恒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挤压！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碾压在神魂之上，要将每一缕意识都碾磨成最基本的粒子！
绝望！那是一种深入骨髓、融入血脉、连灵魂本身都快要放弃挣扎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这股感觉如同实质的潮水，通过溯源镜的链接，汹涌地冲击着杨戬的元神！即便以他司法天神的修为，在这股源自归墟深渊的、沉淀了万古岁月的死寂绝望面前，也感到一阵阵神魂摇曳，冰封的心防剧烈震动！这就是她爬出来的地方？三百年……她就在这样的地方……活着？！
镜中的光影终于稳定了一些，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是寸心！但并非此刻被囚禁在偏殿的寸心，而是……深渊中的寸心！
她的身影在镜中扭曲、模糊，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她蜷缩在一块巨大的、漂浮在虚无中的黑色岩石上。那岩石嶙峋冰冷，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她的龙族衣裙早已破烂不堪，几乎无法蔽体，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可见骨的伤痕！那些伤痕并非利器所伤，更像是被无形的、狂暴的混沌气流反复切割撕裂后留下的印记！有些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时间冻结的灰败色，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只有永恒的痛楚！
她的长发如同枯死的水草，凌乱地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张曾经娇艳明媚的脸庞，此刻只剩下嶙峋的轮廓，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布满血痂。但最让杨戬心神剧震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如西海最纯净海水的眼眸，此刻在镜中映照出来，竟是一片……死寂的灰白！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麻木！仿佛灵魂已经被那永恒的黑暗和绝望彻底磨灭，只剩下一个还在本能呼吸的躯壳！
她怀里……紧紧抱着什么？
杨戬凝聚所有心神，溯源镜的光芒再次强盛一分。镜中寸心那空洞死寂的灰白眼眸下移，落在她怀中——那是两块婴儿襁褓大小的、同样破旧不堪的粗布！粗布被她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搂在胸前，仿佛那是她仅存的生命意义！
而在那两块粗布之下，紧贴着她心口的位置，杨戬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印记！
一个极其诡异、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的印记！
那印记深深烙印在寸心的心口肌肤上，形状扭曲如同一个微缩的、不断旋转的黑暗旋涡！印记边缘是深邃的墨色，中心则是一片虚无般的惨白，隐隐有无数细小的、仿佛冤魂哀嚎的黑色丝线在印记内部游走、挣扎！一股冰冷、腐朽、带着万物终结气息的死寂力量，正从这个印记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如同跗骨之蛆，缓慢而持续地侵蚀着她的心脉、她的神魂、她仅存的生命本源！
归墟死印！
杨戬的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只存在于天庭最古老禁忌卷宗中的名词！传说中，唯有被西海深渊最核心的归墟死气深度侵蚀、却又侥幸未死的生灵，才会在神魂深处烙下此印！此印如同附骨之疽，会不断吞噬宿主的生机，直至将其彻底拖入永恒的归墟，成为死寂的一部分！无解！无药可医！是深渊给予“幸存者”最恶毒的诅咒！
她的虚弱……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她强行催动本源后嘴角溢出的鲜血……一切都有了答案！她不是爬出了深渊，她是带着深渊最恶毒的诅咒，挣扎着爬了回来！她的生命，早已进入了倒计时！
杨戬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万丈冰窟！那股强行压下的、名为“恐慌”的情绪，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咆哮着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就在这时！
镜中的景象再次剧烈波动！那烙印在寸心心口的归墟死印，仿佛感应到了溯源镜力量的窥探，猛地旋转加速！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暴戾的黑色死气轰然爆发，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寸心怀中那两块破旧的粗布！
“唔……”
镜中蜷缩在黑色岩石上的寸心，那空洞死寂的灰白眼眸猛地一颤！她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威胁，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她死死地、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道，将怀中那两块粗布搂得更紧！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哀求！
那两块粗布……杨戬的目光死死盯在上面！那里面……包裹着什么？值得她在濒临彻底崩溃的深渊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守护？
溯源镜的光芒似乎也被那爆发的归墟死气干扰，剧烈地闪烁起来。镜中的画面开始变得极其不稳定，光影碎片疯狂闪烁。
突然！
一块极其清晰的碎片从混乱的光影中猛地定格、放大！
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依旧是那块漂浮的黑色巨岩。
寸心蜷缩在岩石上，身体弓成虾米状，剧烈地颤抖着！她的双手死死地抠进身下冰冷坚硬的岩石里，指甲早已翻裂，鲜血淋漓！她的头高高仰起，脖颈上青筋暴凸，嘴巴张到极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种无声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实质般从镜中穿透出来！
她身下的岩石缝隙里，一片刺目的猩红正缓缓洇开！那猩红，是血！是带着微弱龙气本源和……另一种极其微弱、却让杨戬神魂瞬间绷紧到极致的气息的生命之血！
分娩！
她竟然是在深渊之中……独自一人……分娩？！
镜中画面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破碎。只能看到寸心在那无边痛苦和绝望中挣扎，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她的身体因剧烈的宫缩而扭曲，汗水、血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苍白如鬼的脸上肆意流淌。她的一只手依旧死死抠着岩石，另一只手却艰难地、颤抖地探向身下……
终于！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哭声，极其突兀地，穿透了那死寂绝望的深渊黑暗，清晰地回荡在溯源镜中，也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杨戬冰封的心脏！
第一个孩子！
那哭声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带着一种顽强到令人心碎的生命力！
画面再次闪烁、破碎。
下一瞬，另一个同样惨烈、同样浸透着血与泪的画面闪现。
寸心披头散发，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瘫软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下又是一片刺目的血泊。她的牙齿死死咬着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袖，试图堵住那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不顾一切的母性光芒！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刚刚脱离母体的、浑身沾满血污和粘液的婴儿，颤抖地、珍重万分地搂向自己同样冰冷的心口……
第二个孩子！
杨戬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喉头一股腥甜之气上涌，被他死死压住！握着三尖两刃刀那只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深渊……独自分娩……两个孩子……归墟死印……
三百年前那场大战……他亲眼所见……难道是假的？！
就在杨戬心神剧震、溯源镜光影即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瞬！
镜中画面猛地定格在寸心分娩后最虚弱的时刻。
她瘫软在冰冷的黑色岩石上，身下是未干的血泊。两个刚刚清理过、被破旧粗布勉强包裹的婴儿，被她用尽最后力气拢在臂弯里，紧贴着她心口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归墟死印。她的脸色灰败，气若游丝，那双曾死寂空洞的灰白眼眸，此刻却死死地盯着臂弯里的孩子，燃烧着一种足以焚尽世间一切苦难的、纯粹到极致的温柔和眷恋。
然后，杨戬清晰地看到，她的另一只手，那只满是血污和岩石碎屑的手，艰难地、颤抖地，在身下冰冷坚硬的岩石上摸索着。她的指尖被锋利的岩石边缘割破，却毫无所觉。终于，她抠下了一小块尖锐的、带着棱角的黑色碎石片。
她将那冰冷的、沾着她自己鲜血的碎石片，颤抖地、无比珍重地，贴在了其中一个婴儿的襁褓之上。
紧接着，她做出了一个让杨戬彻底窒息的举动。
她艰难地侧过头，将自己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嘴唇，无比轻柔、无比眷恋地，印在了那块冰冷的黑色碎石片上！仿佛那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她生命中仅存的、唯一的慰藉与寄托！
一吻！
隔着万古死寂的深渊，隔着冰冷的溯源镜面，杨戬仿佛感受到了那块碎石片上残留的、属于寸心的气息——绝望、痛苦、濒死……却又在濒死之中，燃烧着对新生生命最炽热、最不顾一切的爱！
那块石头……小雪说的……有莲花香味的石头……
杨戬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冻结神魂的寒意，混合着某种被彻底撕裂的剧痛，从脚底瞬间席卷全身！他猛地捂住心口，踉跄后退一步！
“噗——！”
一口压抑不住的、带着冰晶寒气的淡金色神血，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地洒落在面前冰冷刺骨的溯源镜镜面之上！
镜面发出一阵剧烈的嗡鸣，幽冷的光华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耗尽了所有力量。镜中那定格在母亲绝望一吻上的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片片剥落、消散，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黑暗。
密室内，只剩下杨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点点洒落在镜面上的神血，正缓缓渗入冰魄般的镜体，如同燃烧的金色泪痕。
他拄着三尖两刃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银甲在幽暗的密室内反射着冰冷的光。额间的银痕光芒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剧烈震荡、濒临崩溃的元神。
恨？
那双燃烧着刻骨恨意的眼睛……
那滴混着鲜血滑落的泪……
那宁愿带着孩子一起死，也不愿接受他一丝援手的决绝……
原来……是这么来的。
她爬出深渊，带回的不仅是两个孩子，更是三百年的炼狱煎熬，是附骨之疽的归墟死印，是独自在永恒黑暗中分娩的极致痛苦与绝望……以及，对他杨戬……深入骨髓的恨！
为什么？三百年前那场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在说谎？！
一股比溯源镜反噬更狂暴的、足以焚尽理智的怒火，混杂着某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剧痛和冰冷的恐慌，如同失控的混沌风暴，在杨戬的胸腔内疯狂冲撞、撕扯！
他猛地抬头，冰封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属于“杨戬”而非“司法天神”的某种东西，正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轰然炸裂！他死死盯着那扇通往偏殿、禁锢着寸心母子的玄冰石门，握刀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真相！他必须立刻知道所有的真相！现在！立刻！
无论用什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