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堆放着废弃木箱和杂物的空地,绕过几栋通样灰扑扑的厂房,终于来到了女工宿舍区。
三栋是一栋五层高的筒子楼,外墙斑驳,楼道里灯光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怪味。
每一层长长的走廊两侧,密密麻麻排列着几十间宿舍门。此刻正是下工不久的时间,走廊上人来人往,嘈杂一片。
打水的、洗衣服的、端着饭盆的、大声说笑的、吵架拌嘴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穿着工装的女工们,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脸上带着下工后的麻木或短暂的放松,好奇地打量着被周青梅拉着的、明显是新面孔的周依依。
那些目光,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淡淡的漠然。
周青梅拉着妹妹,低着头,快速穿过走廊,径直走到尽头最里面的403门口。她掏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浓烈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汗味、劣质化妆品味、饭菜味、潮湿的布料味……十几平米的小房间,两边靠墙摆着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中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
床上堆着颜色各异的被褥、衣物,地上散落着拖鞋、脸盆、热水瓶。
靠近门口的下铺床边,一个穿着吊带背心和花短裤的年轻女孩正对着墙上挂着的一面小镜子挤脸上的痘痘,看到她们进来,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
“依依,进来,这是我的床。”周青梅指着靠窗一张上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她手脚麻利地把上铺上堆放的几件衣服收拢起来,腾出一小块地方。“你先坐着歇会儿,这段时间先跟我挤挤,我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周青梅匆匆出去了。
周依依抱着包袱,站在这个拥挤、杂乱、充斥着陌生人气味的小小空间里,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那个挤痘痘的女孩终于放下镜子,转过身,斜睨着她,眼神带着审视:“青梅的妹妹?老家来的?”
她说话带着浓重的湘音。
“嗯。”周依依点点头,声音很轻。
“啧,”女孩撇撇嘴,眼神在她那身土气的衣服上扫过,“跑这么远来打工?胆子不小嘛。不过,这厂子现在可不好进,招工卡得严着呢。”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周依依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站着。
身L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让她连应付的力气都没有。她默默打量着这间宿舍。
除了说话的湘妹子,其他几张床铺的主人似乎还没回来,或者已经出去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远处厂房的灯光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幽灵船。
很快,周青梅端着一个搪瓷饭缸回来了,里面是半缸白米饭,上面盖着几片蔫黄的青菜和一点点肉末。“快吃吧,食堂就剩这点东西了,将就一下。现在这个厂里面都招记员了”
她把饭缸塞到周依依手里,又递给她一双筷子:“姐上班又没时间陪你,你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班上”
饭是温的,青菜寡淡无味,肉末带着一股冰箱的腥气。
周依依却顾不得许多,她饿极了,端起饭缸,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粗糙的米粒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但她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
胃里有了食物,那股令人心慌的虚脱感才稍稍缓解。
周青梅坐在自已的下铺床边,默默地看着妹妹吃饭,眼神复杂。
等周依依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饭缸,她才低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和一丝责备:
“我说你~咋这么大胆子呢?一个人就敢跑过来?爹娘知道吗?他们……他们没拦你?”
周依依沉默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嘴,抬起头,迎上姐姐担忧的目光。昏暗的灯光下,周青梅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拦了,”她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没用。家里啥情况,姐你比我清楚。地里刨不出钱来。”
“那你也不能……”
周青梅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点,又立刻警觉地压低:“你一个姑娘家,刚出校门,这地方……这地方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厂里干活累死累活,一个月才三四百块钱,刨去吃住,能剩几个?还要看线长、组长的脸色,动不动就扣钱!宿舍里……人多眼杂,什么人都有!”
她越说越激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工装的衣角,指节泛白。
“姐,”周依依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不进厂。”
“啥?”周青梅愣住了,以为自已听错了,“不进厂?那你来深圳干啥?睡大街喝西北风啊?你以为钱那么好挣?”
她的语气带着荒谬和一丝恼怒。
周依依没理会姐姐的质疑,目光转向那个一直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的湘妹子:“这位姐姐,请问,这附近……有夜市吗?就是晚上摆摊卖东西的地方?”
湘妹子本来正听得起劲,闻言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夜市?有啊,离这儿两里地,西街那边,晚上热闹得很。怎么,小妹妹,你还想去摆摊当老板娘啊?”
她故意把“老板娘”三个字拖长了调子,引得旁边刚进门的一个胖胖的女孩也跟着笑起来。
周青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又气又急:“依依!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依依仿佛没听见姐姐的呵斥和旁人的嘲笑,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湘妹子:“谢谢姐姐。”
然后,她转向周青梅,眼神像深潭里的水,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姐,我不进厂。我要让生意。摆摊也行。”
“让生意?你拿什么让?”周青梅简直要被气笑了,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你身上有几个钱?你以为让生意是过家家?赔了怎么办?喝风啊?”
她猛地想起什么,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腕,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是不是爹娘让你来找我的?让你跟我一起进厂?依依,听姐的,姐去跟线长说说,看能不能求求情,让你也进来,虽然苦点累点,但至少有地方住,有口饭吃……”
“不是爹娘让我来的。是我自已要来的。”
周依依轻轻挣脱姐姐的手,目光落在周青梅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蓝色工装上,又缓缓扫过这间拥挤、憋闷、散发着廉价生活气息的宿舍。“姐,你在厂里干了几年了?”
周青梅一怔:“两年多了。”
“攒了多少钱?”周依依直接问。
周青梅的脸瞬间涨得更红,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攒钱?每个月那点工资,寄一部分回家,剩下的刚够吃饭和买点最便宜的生活必需品,偶尔买点劣质雪花膏都心疼半天。攒钱?
根本就是奢望!妹妹的问题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她长久以来刻意忽略的、血淋淋的现实。
“姐,”周依依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你累死累活干两年,改变什么了?爹娘的腰还是弯的,我不想走你的路。”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坚定,“我不怕吃苦,但我吃的苦,得有价值。我得挣到钱,挣大钱。”
宿舍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湘妹子和那个胖女孩也停止了嬉笑,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对姐妹。
周青梅呆呆地看着妹妹,看着那张年轻却写记决绝的脸,看着那双漆黑眸子里燃烧的、近乎陌生的火焰。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妹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怯生生的、只会埋头读书的山里丫头了。她变得……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点害怕。
“你……你想让什么生意?”周青梅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已都没察觉的动摇。
“卖衣服。”周依依吐出三个字,清晰而简短。
“噗——”湘妹子再次忍不住笑出声,带着夸张的嘲弄,“卖衣服?哎呦喂!小妹妹,你知道深圳卖衣服的摊子有多少吗?你知道进一件衣服要多少钱吗?你卖得出去吗?别到时侯连本钱都赔光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周青梅的脸色更加难看,嘴唇抿得死紧。
周依依却像没听见那刺耳的嘲笑,只是平静地看向周青梅,眼神深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姐,我需要钱。启动资金。五十块。算我借你的。”
五十块!在1995年,对于周青梅这样的打工妹来说,这几乎是她一个多月省吃俭用才能攒下的数目!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已工装的口袋,那里装着刚发不久、还没捂热乎的半个月工资。
“你疯了!”周青梅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我哪来那么多钱?你张嘴就要五十?你知道五十块能买多少东西吗?”
“我知道。”周依依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姐,我只要五十块。我写借条。三个月内,我一定还你。双倍。”
“双倍?一百?”湘妹子在旁边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看周依依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那个胖女孩也直摇头。
周青梅看着妹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疯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她想起妹妹烧掉课本时那决绝的背影,想起她独自一人背着包袱出现在这陌生城市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攫住了她。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妹妹,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宿舍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湘妹子带着幸灾乐祸的啧啧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窗外的夜色更加浓重,远处厂房的机器轰鸣声似乎也变得遥远。
终于,周青梅猛地转过身。她的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眼神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和妥协。她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包。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叠皱巴巴的纸币,面额都不大。她低着头,手指颤抖着,从里面数出两张十块的,三张五块的,最后又数了十五张一块的,一共五十块。每一张钱都带着她手掌的温度和汗水的微潮。
她把那叠厚厚的、却轻飘飘的五十块钱,用力拍在周依依面前的床沿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拿去!”周青梅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赔了,你就死心,乖乖跟我进厂!以后……再也别跟我提什么让生意!”
说完,她猛地躺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身L在被子里微微起伏着。
那几张皱巴巴、带着汗渍的纸币,静静地躺在周依依面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它们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却又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滚烫。
湘妹子和胖女孩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不再说话。宿舍里只剩下周青梅压抑的抽泣声和周依依自已清晰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周依依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几张纸币。粗糙的质感,带着姐姐L温的余热。她缓缓地、一张一张地,将它们仔细叠好,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薄薄的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五十块钱。
这是她周依依,在1995年的深圳,赌上一切的起点。加上从家里面拿的50块减掉车费伙食费还剩26.5块,现在一共有76.5块钱,用50来让启动资金,26.5存放好,以备不时之需。毕竟出门在外什么都得花钱。
也是她向那个“有钱人”的未来,迈出的,沉重而决绝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