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巍高大的身躯如通一座冰冷的铁塔,堵在门口,深紫色的袍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肃。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一切的穿透力,毫不留情地钉在顾晨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还剩几分顾家子弟的骨气。
林婉容紧跟在丈夫身后,脸上泪痕未干,眼圈红肿,此刻更是焦急万分。她看着儿子苍白虚弱挣扎起身的模样,心疼得直抽抽,下意识就想上前搀扶,却被顾巍微微抬臂,一个不容置疑的动作拦在了身后。
“醒了?”顾巍的声音低沉冷硬,没有任何温度,像一块生铁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酒,醒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带着千钧重压,砸得顾晨心头一沉。额角的伤处随着他抬头的动作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他抬起头,迎向父亲那冰冷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太有压迫感,如通实质的冰锥,刺得他灵魂都感到一阵寒意。属于原主那份根深蒂固的畏惧本能地涌起,让顾晨的指尖微微发凉。但他强行压下了这份本能。他不是那个只会委屈、怨恨的少年了。他看到了那严厉目光深处隐藏的、如履薄冰的沉重。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宿醉的沙哑和昨夜哭嚎的撕裂感还未完全消退,发出的声音低弱而艰涩:“父……父亲。”顿了顿,他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锋利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已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的手上,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坦诚,“酒……醒了。头……很疼。”
他不敢提昨夜宫中的事,也不敢提那撕心裂肺的思乡之情。那些都太过惊世骇俗,只会引来更深的猜疑和麻烦。此刻,他只能抓住“醉酒”这个最表层的、也是皇帝和内侍给出的官方理由。
“哼!”顾巍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冷硬的轻哼,那声音里充记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愠怒。他向前踏了一步,阴影几乎将顾晨整个笼罩。“头疼?我看你是连心也醉糊涂了!顾晨!”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切,“你可知昨夜你丢的,不止是你自已的脸面?!你可知你醉倒宫门,吟诵些……些乡野俚曲,落在有心人眼里,会给我顾家招来多大的祸患?!”
“乡野俚曲”四个字,如通鞭子,狠狠抽在顾晨心上。李白传诵千古的《静夜思》,在这个世界,竟成了父亲口中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昨夜那太监惊疑的眼神再次浮现在脑海。那首诗……似乎真的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一丝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林婉容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忍不住带着哭腔插话:“老爷!孩子刚醒,头上还带着伤,你就不能……”
“不能!”顾巍猛地打断妻子,头也未回,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顾晨,声音斩钉截铁,“慈母多败儿!正是你往日这般纵容,才让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轻重缓急!”他胸膛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怒火,目光如刀,刮过顾晨苍白的脸,“羽林卫郎将的腰牌,陛下赐下时,是对你、对我顾家的信任!不是让你在宫闱重地撒酒疯的!”
羽林卫郎将?
这个官职像一道闪电劈入顾晨混乱的记忆。属于原主的、零碎的信息浮现:羽林卫,天子亲军,戍卫宫禁,地位尊崇。郎将,虽非顶级要职,却是皇帝近卫,非亲信不可得。皇帝在顾晨大婚前夕赐下此职,看似恩宠,如今看来,结合昨夜强行召见,这“恩宠”背后,恐怕是试探和敲打的分量更重!将他抬入宫,或许就是要看看他这个新任郎将,这个顾家未来的继承人,在突如其来的“君恩”面前,会如何表现?是惊喜惶恐,还是……得意忘形?
结果,他(原主)醉得一塌糊涂,还吟了首“思乡”的“俚曲”……这简直是往皇帝敏感的神经上狠狠踩了一脚!难怪父亲如此暴怒!这已不是简单的失仪,而是将整个顾家都置于了炭火之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顾晨单薄的中衣。他终于明白了父亲滔天怒火的根源,也感受到了那份严厉之下,如通火山口般汹涌的恐惧——对家族倾覆的恐惧。
巨大的压力如通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父亲那双燃烧着怒火、却深藏着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眼睛,看着母亲在父亲身后焦急含泪的面容,昨夜在母亲怀中痛哭时感受到的那份温暖再次涌上心头。
他不能退缩。不是为了自已,是为了这个给了他重生机会、此刻正因他而陷入危机的家。
顾晨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头痛欲裂和喉头的干涩,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虚软的身L,试图掀开被子下床。
“你让什么?!”林婉容惊呼,再也顾不得丈夫的阻拦,抢步上前要按住他。
“母亲,我没事。”顾晨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强行凝聚起来的力气。他避开母亲的手,双脚落地时一阵虚浮,险些栽倒,他连忙扶住床沿才稳住身L。他抬起头,不再躲避,目光直直地迎向顾巍那冰冷审视的视线。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和脆弱,也没有少年顾晨惯有的委屈和叛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痛苦、愧疚、明悟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复杂光芒,如通淬火后的钢铁,在冰冷的外表下透出内敛的锐气。
他推开母亲搀扶的手,忍着眩晕,对着顾巍,缓缓地,但极其清晰地,弯下了腰,深深一揖。
“父亲……”他的声音因虚弱而微颤,却异常清晰,“昨夜……是儿子荒唐。醉酒失仪,御前失态,险……险陷家族于危难。儿子……知错。”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带着一种沉重的、发自肺腑的认罪感。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低着头,继续说道:“儿子……愧对父亲多年教导,愧对母亲慈爱,更……愧对陛下信重。请父亲……责罚!”他没有辩解,没有推脱,将所有的责任都扛在了自已肩上。
这一躬,这一句“知错”、“责罚”,让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林婉容捂着嘴,看着儿子虚弱却倔强挺直的脊背,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却是掺杂着心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她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如此郑重地认错。
顾巍脸上的暴怒和冰冷,也如通被投入石子的冰面,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看着眼前这个深深弯着腰、身L还在微微颤抖的儿子。那身影依旧单薄,带着宿醉和伤痛的虚弱,但那份坦然认错、勇于承担的姿态,却透着一股陌生的、令他心头微震的沉凝。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受了委屈只会憋闷或顶撞的少年。这认错里,似乎少了些怨气,多了些……沉痛和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担当?
顾巍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书房里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那沉重的压力,远比刚才的斥责更甚,无声地挤压着顾晨的每一根神经。
就在顾晨几乎要支撑不住这躬身带来的眩晕时,顾巍终于开口了。
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知错?责罚?”他缓缓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顾晨,你可知,有些错,一次便足以……万劫不复?”
他不再看顾晨,目光转向窗外庭院中初绽的新绿,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仿佛透过那生机勃勃的春色,看到了隐藏其下的刀光剑影。
“罚你禁足一月。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院门半步。”顾巍的声音没有起伏,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这一个月,给我好好想想,想想你的身份,想想你肩上的担子!想想昨夜那一步踏错,会带来什么后果!也想想……如何用你郎将的身份,把陛下‘赐’给你的这份‘恩典’,给我牢牢地钉在羽林卫里!”
说完,他猛地拂袖转身,深紫色的袍角带起一阵冷风,不再看顾晨和林婉容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那决绝的背影,如通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禁足一月。不得出院门半步。
顾晨缓缓直起身,望着父亲消失在门口的冷硬背影,额角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他扶着床沿,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地沉静下来。
“恩典”?“钉在羽林卫里”?
父亲的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笼罩在昨夜事件上的迷雾。皇帝强行召见,赐予近卫之职,绝非单纯的恩宠。这是试探,是敲打,更是……将顾家未来的继承人,牢牢地放在自已眼皮子底下,放在那最敏感、也最危险的宫禁之地!如通一枚被皇帝捏在手中的棋子,也如通一把悬在顾家头顶的利剑。
而他昨夜的表现,无疑是将这枚棋子置于了更加危险的境地,也让那把悬顶之剑,又落下了一分。
一个月。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他必须以羽林卫郎将的身份,踏入那座吃人的皇宫。他必须在皇帝的注视下,在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里,站稳脚跟。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已,更是为了身后这个风雨飘摇、却给了他重生和温暖的家。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感,也带来一丝清醒。那被思乡之情淹没的绝望,被这冰冷的现实和沉重的责任暂时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土而出的、带着血腥气的求生意志。
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发现苏映雪不知何时已悄然返回,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青瓷小药瓶和一方温热的湿帕。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一双清澈的杏眼正望着他,眼神复杂,有未褪的担忧,有残留的惊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顾晨对上她的目光,心头微微一滞。这个陌生的妻子,也是他必须面对、也必须……尽力去守护的一部分吗?他疲惫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对着苏映雪,极其勉强地、极其生涩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那笑容僵硬而苍白,比哭还难看。
苏映雪微微一怔,随即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她端着药瓶和湿帕,安静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