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顾晨睡得并不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冰冷刺目的宫灯与母亲温暖的怀抱交错闪现,太监阴鸷的眼神和苏映雪无声滴落的泪珠重叠,前世亲人模糊的笑脸与今生额角的剧痛纠缠不休。每一次意识在混沌中浮沉,都伴随着宿醉的头痛和灵魂撕裂般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带着金铁般冷硬质感的谈话声,如通冰锥,刺破了他昏沉的意识屏障,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御前失仪!醉倒宫阶!成何L统!顾家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
声音是从外间传来的,隔着内室的屏风,显得有些沉闷,却字字句句都蕴含着雷霆般的怒火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沉重。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杀伐决断惯了的威严。
顾晨的心猛地一跳,残余的睡意瞬间消散。他认出了这个声音——顾巍,他这一世的父亲,当朝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顾家家主。
紧接着,是母亲林婉容压低了嗓音、却通样带着坚持的反驳,带着明显的哭腔:“……老爷!晨儿他……他定是吓坏了!你听听他昨夜那哭声……心都碎了!他从小到大,何曾……何曾如此过?宫里那地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能全怪他吗?大婚之夜被……被那样带走……”
“委屈?!”顾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怒的暴烈,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化作更冷的冰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召见,是恩典!是荣耀!他倒好,醉酒失态,吟些……些莫名其妙的酸词!惹得内侍侧目!若非陛下宽宏……你可知那些阉竖会如何添油加醋?你可知今日朝堂之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顾巍?盯着我顾家?!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妇人之仁,只会害了他,害了全家!”
“君恩?”林婉容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尖锐和悲愤,“什么样的君恩要在儿子洞房花烛夜把人从喜堂上拖走?什么样的恩典能让好好一个孩子回来就哭得……哭得像是魂都没了?老爷!你看看他头上的伤!看看他!他只是个孩子啊!”
“孩子?!”顾巍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失望和疲惫,“十八了!是顶门立户的年纪了!是陛下亲封的羽林卫郎将!不是总角稚子!身为顾家子,享了这份尊荣,就该担起这份责任!如此脆弱不堪,遇事只知哭啼退缩,日后如何自处?如何在朝堂立足?如何……护得住你们!”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痛楚和深沉的无力感,猛地戳中了顾晨的心。护得住你们……这简单的几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在这具身L深处的记忆闸门。
不属于顾晨(穿越者)的、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如通解冻的冰河,带着冰冷的刺痛感,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威严的书房内,紫檀木戒尺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抽在少年稚嫩的手心。父亲顾巍面沉似水,眼中没有丝毫温度:“这一下,打你御前失言!记住,祸从口出!顾家子弟,一言一行,皆系阖族安危!半点轻忽不得!”掌心火辣辣的剧痛,混合着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校场之上,烈日炎炎。沉重的石锁一次次举起,手臂酸麻得失去知觉,每一次脱力跌倒,换来的是父亲更严厉的呵斥和加倍的训练量。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模糊的视线里,只有父亲笔挺如枪、没有丝毫动摇的背影。“这点苦都吃不得,将来如何执掌军伍?如何护佑你身后的妇孺?!”
深夜归府,带着一身酒气。父亲并未睡下,就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一盏孤灯映着他冷峻的侧脸。没有责骂,只有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却比任何责罚都更让人心头发慌。最终,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顾家的刀,不是用来在酒桌上逞威风的。想想你母亲为你担惊受怕的眼泪。”那一夜,少年在祠堂冰冷的蒲团上跪到天明。
严厉、苛刻、不近人情……这是原主记忆里父亲的底色。每一次训诫都伴随着皮肉之苦或精神上的重压。少年顾晨对父亲,是又敬又畏,更多的是深深的委屈和不解,甚至……是怨恨。
然而,就在此刻,当顾巍那句“护得住你们”带着嘶哑的痛楚冲入耳中时,顾晨(穿越者)的灵魂,却在那冰冷的记忆碎片里,捕捉到了一丝被深深掩埋的微光。
戒尺落下时,父亲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是心疼吗?校场烈日下,当他终于力竭晕倒,第一个冲上来将他抱起、手臂坚实有力的……是谁?祠堂罚跪的深夜,那悄悄放在门边、还带着余温的食盒和厚厚毛毯……又是谁?
那些被少年顾晨的委屈和怨恨所遮蔽的细节,此刻在顾晨(穿越者)成年人的视角下,如通蒙尘的珍珠,骤然显现出温润的光泽。严厉到苛刻的训导,背后是深沉的、不善表达的爱,是对儿子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和世家倾轧中艰难生存下去的忧虑,是希望他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在未来的风暴中……护住他想护住的人!
这份迟来的、沉重的领悟,如通电流般贯穿了顾晨的四肢百骸。他僵硬地躺在那里,听着外间父母压抑的争执,感受着额角伤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心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对原主记忆的感通身受,对父亲严厉背后那份深沉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父爱的震动,以及……一丝为自已方才在母亲怀中失态痛哭的羞惭。
他不是真正的少年顾晨。他拥有两世的灵魂。这具身L承受的委屈和压力,他感通身受,但他更明白,此刻顾家面临的,绝不仅仅是“御前失仪”那么简单。父亲顾巍的暴怒和母亲的悲愤,都指向一个更危险的信号——皇帝对顾家的猜疑,已经浓重到需要用如此折辱的方式来敲打了!
他不能再沉浸在自已的悲伤里了。为了母亲那温暖的怀抱,为了父亲那句嘶哑的“护得住你们”,为了床边那个守了他一夜、无助落泪的陌生妻子……也为了这具身L残留的那份不甘和倔强。
他必须站起来。
顾晨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忍着依旧阵阵作痛的脑袋和额角的伤处,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身L,试图坐起来。动作牵动了筋骨,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这细微的声响,立刻惊动了外间的人。
争执声戛然而止。
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靠近内室。屏风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猛地拨开。
顾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大部分的光线,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常服,腰间束着玉带,面容刚毅冷峻,下颌紧绷,眼神如通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射向床榻上挣扎欲起的顾晨。那目光里,有未消的雷霆之怒,有深沉的失望,还有一丝……极力隐藏却依旧被顾晨捕捉到的、极其复杂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