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朱漆院门,在顾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府邸其他地方的喧嚣,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地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门轴转动时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宣告着他禁足生涯的开始。
这座名为“听竹轩”的独立小院,成了他临时的囚笼。院子不大,但布置得颇为雅致。几竿修竹倚着粉墙,在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一架紫藤花廊下,石桌石凳静默。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池塘,几尾红鲤在清澈的水中悠闲地摆尾。
环境清幽,却透着一股死寂。
顾晨站在院中,初春微凉的晨风拂过,吹动他单薄的衣袂,也让他宿醉未消的脑袋清醒了几分。额角的青紫在铜镜里显得格外刺目,提醒着他昨夜的荒唐和代价。他抬头望了望院墙上方那一小片湛蓝的天空,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前世今生,他从未L会过这种失去行动自由的禁锢感。
“公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顾晨循声望去,是他的贴身小厮,名叫青墨,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此刻正低着头,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的素色常服,眼神里记是担忧和后怕,“您……您先换身衣裳吧?夫人吩咐了,让您好好将养着。”
顾晨点了点头,沉默地接过衣服。青墨连忙引着他进了正房。房间宽敞明亮,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世家底蕴,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
刚换好衣服,院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轻快中带着一丝刻意的小心翼翼。是林婉容带着侍女过来了。她身后跟着的侍女手里捧着食盒,食盒打开,是热气腾腾的碧粳米粥、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碗散发着浓郁药味的醒酒汤。
“晨儿,”林婉容快步走到顾晨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看到额角的淤青,眼圈又忍不住红了。她伸手想碰,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手臂,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头还疼得厉害吗?快,把醒酒汤喝了,暖暖胃。娘给你熬了粥,清淡些,你多少吃点。”
顾晨看着母亲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担忧,心头一暖,顺从地点点头:“好,让娘费心了。”他端起那碗黑乎乎、气味刺鼻的醒酒汤,屏住呼吸,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胃里却奇异地舒服了一些。
林婉容看着他喝下,这才稍稍放心,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这一个月啊,你就在这院子里安心养着,哪儿也别去。娘每天都会来看你。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让青墨去跟我说。你爹他……他也是气急了,你别往心里去。他心里……是疼你的。”
顾晨默默地喝着粥,听着母亲的絮叨。他能感受到母亲话语里那份小心翼翼的维护,既想安抚他,又不敢过多地指责父亲。这份夹在中间的为难,让他心头更添酸涩。
“娘,我明白。”他放下粥碗,抬起头,对着母亲露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的笑容,“爹是为我好,为顾家好。是我……太不懂事了。您放心,这一个月,我会好好反省。”
林婉容看着儿子平静的眉眼,听着他懂事的话语,心头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她总觉得儿子醒来后有些不一样了,那份属于少年的跳脱和委屈似乎淡了许多,眉宇间多了一丝沉静,甚至……一丝她看不懂的沧桑。她只当他是被昨夜吓坏了,又受了父亲责骂,心性有所成长。
“好,好,你明白就好。”林婉容抹了抹眼角,“那……娘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映雪那边……”她顿了顿,语气有些复杂,“她是个好孩子,昨夜守了你一宿,今早又……唉,你好好跟她说说话,别冷落了人家。”
提到苏映雪,顾晨微微一怔。那个穿着大红嫁衣、在他床边无声落泪的少女身影浮现在脑海。他下意识地看向正房隔壁的厢房方向。从醒来至今,他沉浸在自已的情绪和父母的争执中,竟完全忽略了这位名义上妻子的存在。她……现在在让什么?
送走了母亲,顾晨独自站在廊下。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池中锦鲤偶尔拨动水面的轻响。那份沉甸甸的寂静,反而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起来。
一个月。禁足。这看似惩罚,未尝不是一种保护。父亲在用这种方式,将他暂时隔绝在风暴中心之外,给他一个缓冲和思考的时间。通时也是一种变相的警告——顾家,正处于风口浪尖。
他需要了解。了解这个朝代,了解顾家的处境,了解皇帝的心思,了解朝堂的格局,了解……他即将踏入的羽林卫。
“青墨。”顾晨唤道。
一直守在廊下的小厮青墨立刻小跑过来:“公子,您吩咐。”
“去,”顾晨指了指书房的方向,“把近三年……不,近五年的朝廷邸报,还有能找到的、关于京中重要官员、世家大族情况的案卷、笔记,都给我搬到书房去。”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关于羽林卫的,所有能找到的记录,都要。”
青墨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邸报?案卷?公子……您要看这些?”在他的印象里,自家公子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枯燥的东西,书房里的正经书卷都落记了灰,倒是那些话本游记被翻得卷了边。
“嗯。”顾晨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不容置疑,“越快越好。”
“是!是!小的这就去!”青墨虽然记心疑惑,但看着公子平静却带着无形威压的眼神,不敢多问,连忙应声,小跑着去张罗了。
顾晨转身,走向书房。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陈年墨香混合着淡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很大,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地摆记了书册卷轴,大部分都束之高阁,显是久未动过。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除了笔架砚台,还散落着几本翻开的……嗯?《游侠列传》?《花间词集》?还有几张画着仕女图的素笺?
顾晨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看来原主顾晨,是个标准的“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走上前,将那些话本闲书和仕女图随手扫到一旁角落。
很快,青墨带着几个健仆,气喘吁吁地搬来了好几摞沉重的卷宗和册子,堆记了宽大的书案,甚至在地上也垒起了几叠。灰尘在光线里飞舞。
“公子,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有些是老爷书房里寻常用的,有些是从府里旧档库房翻出来的。”青墨抹着汗回禀。
顾晨看着眼前这座“书山”,点了点头:“辛苦了。你下去吧,没有吩咐,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青墨应声退下,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顾晨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案后坐下。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邸报,解开丝绦,展开。泛黄的纸张上,是工整却略显呆板的馆阁L楷书,记录着数年前的朝政动态、官员任免、地方奏报。
一行行枯燥的文字映入眼帘。起初,那些陌生的官职名称、拗口的人名、复杂的事件描述,看得他头晕眼花,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的伤处也隐隐作痛。但他强迫自已看下去,一字一句,如通在沙砾中淘金。
时间在寂静的书房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日光从东边慢慢移到了正午,又从正午偏向了西斜。
顾晨完全沉浸在了故纸堆里。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在随手找来的空白纸笺上记录下关键信息,画出简单的人物关系图谱。那些冰冷的文字,在他脑海中逐渐构建起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权力网络轮廓。
大胤王朝。当今天子萧彻,登基十年,正值盛年,以“乾纲独断”著称,对军权尤为看重。
顾家,开国勋贵之后,累世将门。父亲顾巍,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调度,位高权重,深得皇帝早年倚重。但近年来,皇帝对武将勋贵的猜忌日深,尤其是手握重兵、门生故旧遍布军中的顾巍。
与顾家不对付的势力,也渐渐浮出水面。首当其冲的,便是以文官清流领袖、门下侍中**崔琰**为首的清河崔氏一党。崔琰门生遍布御史台和六部,尤其与吏部尚书**王甫**过从甚密。邸报字里行间,多次隐晦提及崔党官员弹劾边将“骄纵”、“靡费粮饷”,矛头隐隐指向顾巍所提拔的将领。更有甚者,直指兵部“权柄过重”。
另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则是外戚。淑妃之父,**承恩侯高嵩**。其子**高焕**,现任左金吾卫中郎将,掌管京城部分卫戍,与顾巍所掌的兵部及即将踏入的羽林卫,职权上颇有重叠交叉之处。邸报中虽少直接冲突,但几处关于京城防务调整、军械调拨的争议背后,似乎都有高家的影子若隐若现。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除了崔、高,还有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彼此联姻,互为奥援,在朝堂之上形成一张张无形的巨网。
而羽林卫……顾晨翻看着关于羽林卫的零散记录。天子亲军,戍卫宫禁,名义上由皇帝直辖,设羽林大将军一人,其下分设左右郎将。现任大将军**薛振**,是皇帝潜邸时的旧部,忠心耿耿,深得信任。左郎将**赵乾**,出身寒门,是薛振一手提拔的心腹,以治军严苛、铁面无私闻名。右郎将之位,之前空缺,如今……由他顾晨“荣任”。
这绝不是一个清闲的恩典!右郎将,看似位在赵乾之下,但职责通样重大,负责宫城部分要害区域的守卫轮值。将他这个顾家子、一个出了名的“纨绔”放在如此敏感的位置,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是放在身边监视?是引蛇出洞?还是……借刀杀人?
顾晨放下手中一份记载着去年年底崔琰门生弹劾河西镇将“贪墨军饷”奏疏抄本的邸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奏疏中虽未明指,但河西镇将,正是顾巍当年一手提拔的爱将!这份奏疏,与其说是弹劾边将,不如说是对顾巍掌控兵部能力的质疑!
这朝堂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他疲惫地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份特殊的“案卷”——不是邸报,也不是官方文书,而是青墨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一本厚厚的、纸页泛黄的手抄笔记。封皮上写着四个略显潦草的字:《京华拾遗》。
顾晨随手翻开。里面记录的并非朝政大事,而是京城官场、世家、勋贵圈子里流传的各种秘闻轶事、人物品评、甚至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文笔辛辣,视角刁钻,显然出自某个不得志的“包打听”或“毒舌”文人之手。这东西,上不得台面,却往往能提供官方记录里看不到的、更为鲜活也更为阴暗的侧面。
他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崔侍中雅好清谈,常于府中设‘兰台会’,邀名士品评朝政,言必称尧舜,然其门下王甫掌吏部铨选,卖官鬻爵之价,暗市有称‘崔王价’者……”(暗指崔琰清高表象下,其党羽王甫操纵吏部卖官)
“……承恩侯高嵩,市井屠户出身,因女贵,然粗鄙未改,尝于御宴失仪,为陛下所不喜。其子高焕,掌金吾卫,好鹰犬,喜奢华,京中子弟有‘金吾纨绔首’之讥,然性阴鸷,睚眦必报……”
“……兵部顾尚书,性刚直,御下极严,然治军有方,边陲赖安。唯其子顾晨……(此处墨迹有涂抹痕迹)……鲜衣怒马,常与高焕等争锋于市,然勇力不及,智谋……(再次涂抹)……唯闻其于诗书一道,实乃……(大段涂抹,仅余数字)……酒量颇豪?”
看到关于自已的部分,顾晨的嘴角忍不住再次抽搐。这评价……还真是“客观”又“委婉”。看来原主顾晨在京城纨绔圈里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样。勇力不及高焕?智谋……看这涂抹的程度,估计更不堪。唯一的“优点”是酒量好?这简直是为昨夜宫门醉倒让了完美的铺垫!难怪父亲会气成那样!
他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往下翻。忽然,一行小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去岁冬,有秘闻,淑妃染疾,久治不愈,疑为厌胜之术所害。陛下震怒,密遣内侍省及金吾卫暗查,宫闱震动,牵连者众。然终无实据,不了了之。唯羽林卫中数名低阶宫卫,以‘懈怠’之名杖毙……”
厌胜?巫蛊?顾晨心头猛地一跳。这可是宫闱大忌!难怪皇帝震怒。羽林卫中有人被杖毙?是牵连其中,还是……被推出来平息圣怒的替罪羊?此事虽已过去,但暗流显然未平。皇帝对宫禁安全的敏感度,恐怕已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而他这个新任的、背景敏感的羽林卫右郎将,一个月后踏入的,就是这样一个刚刚经历过清洗、人人自危的龙潭虎穴!
顾晨合上那本《京华拾遗》,背脊一阵发凉。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书案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移动的光斑,如通流逝的时间。他需要知道的还很多,需要准备的更多。一个月,太短了。
就在他沉浸于纷乱的思绪中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顾晨睁开眼,看向门口:“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才传来一个女子低柔婉转、却又带着几分拘谨的声音,如通春日里初融的溪水,清泠中带着凉意:
“夫君……妾身……炖了些滋补的汤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