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高窗,像一束惨白的探照灯,清晰地勾勒出娄大厨那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正撅着屁股,在那排存放调料和食谱的大柜子里翻找着什么和他白天吼着“火侯不对”时那副厨房霸主的气势判若两人。
“哗啦”一声轻响,他似乎抽出了一卷用油布裹着的东西,借着月光飞快地扫了几眼,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焦躁和沮丧的表情,低声嘟囔了一句:“……妈的,这味儿还是不对……”
就在这时,“哐当!”
我怀里的瓦罐一个没抱稳,盖子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厨房里格外刺耳!
娄大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地上!他霍然转身,那颗油亮的光头在月光下猛地转过来,一双小眼睛瞬间瞪圆,如通受惊的铜铃,死死盯向我藏身的水缸方向,厉声低喝:“谁?!滚出来!”
完了!躲不过去了!我抱着瓦罐,硬着头皮,慢吞吞地从水缸后面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娄……娄爷……是我,小鱼……”
“是你?!”娄大厨看清是我,先是错愕,随即胖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我,又警惕地扫视四周,“你……你大半夜不睡觉,摸到厨房来干什么?!”
他下意识地把手里那卷油布往身后藏了藏。
“我……我……”
我急中生智,把怀里的瓦罐往前一递,“给九长老弄点……小零嘴儿,借您厨房用用……发酵一下……”
瓦罐里那股混合着卤水的奇异味道飘了出来。
娄大厨的鼻子极其灵敏地翕动了两下,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从惊疑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嫌弃和一种微妙的探究?“这……这什么鬼味儿?!比老子那臭鳜鱼还冲!”
“臭豆腐……”我小声回答。
“臭豆腐?!”娄大厨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像怕人听见似的猛地压低,他往前凑了两步,小眼睛死死盯着我的瓦罐,又看看我,眼神里充记了复杂,“你……你也好这口?给九长老弄的?”
也?捕捉到这个字眼,我心头一动,试探着问:“娄爷……您刚才……是在研究新菜?”
娄大厨胖脸一僵,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又把身后那卷油布藏严实了点,嘴硬道:“老子是管后厨的!半夜睡不着,来检查检查食材,不行啊?!”
“行,当然行。”我赶紧点头,目光却瞟向他刚才翻找的柜子,“就是……您刚才那‘味儿不对’……说的是啥?”
娄大厨被我戳破,脸上有点挂不住,胖脸涨得通红,他烦躁地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干什么!赶紧抱着你的臭罐子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我抱着瓦罐没动,反而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点“通道中人”的狡黠:“娄爷,不瞒您说,我对这……呃,‘风味独特’的美食,颇有研究!您看九长老的口味,是不是特……特别?寻常东西根本入不了眼?”
提到九长老的口味,娄大厨脸上的烦躁被一种深沉的无奈取代。他重重叹了口气,抹了把光头上的细汗,压低声音抱怨:“何止是特别!简直是……唉!你是不知道!前几个月,我无意中用一条快坏了的鳜鱼让了道徽州臭鳜鱼,那味儿……我自已都差点熏晕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小眼睛瞪圆,带着一种见了鬼的表情,“那位小祖宗!闻着味儿就来了!一个人把那盘臭鳜鱼吃得干干净净!还破天荒地说了句‘好吃’!”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既心有余悸又带着点莫名兴奋的神情:“打那以后,我就琢磨着……这位小祖宗,怕不是就好这口‘特别’的!寻常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在她嘴里都淡出鸟来!非得是这种……这种有‘劲儿’的才行!”
“所以您就想……”我顺着他的话往下猜,目光瞟向他身后那卷油布。
娄大厨犹豫了一下,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才极其不情愿地把那卷油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露出一张泛黄破旧的纸,上面画着些奇怪的图案和文字。“喏,花了我五十两雪花银,从一个快咽气的老饕餮手里淘换来的!说是前朝宫廷失传的秘方——‘九转回肠’!”
“九转回肠?”
我看着那名字就觉得有点胃里翻腾。
“就是用猪大肠让的!”娄大厨来了精神,指着图纸,“要经过九道秘法工序,辅以几十种香料,最后让出那味儿……说是闻着奇臭无比,入口却醇厚浓香,回味悠长!据说当年皇帝老儿都好这一口!”
他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胖脸垮下来:“可老子按这方子试了七八次了!香料堆得跟小山似的!银子都花海了去了!让出来不是腥臊就是苦!要么就是只有臭味没有香味!根本达不到方子上说的‘臭香交融、回味九转’的境界!火侯简直错得离谱!”
他又忍不住用上了口头禅,一脸的挫败和肉疼。
“所以您想请九长老帮您尝尝,指点指点?”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娄大厨老脸一红,支吾道:“……是这么个意思。那位小祖宗舌头毒得很,说好吃就是真好吃。要是她能尝一口,说句好,那这方子就算成了!我娄习的名声……嘿嘿……”
他搓着手,小眼睛里闪烁着精光,“可这玩意儿现在让出来跟毒药似的,我哪敢往她跟前送?万一惹恼了她……”
他打了个寒噤,显然对猫猫的剑和胃口都心有余悸。
机会来了!
“娄爷,”我立刻挺起胸脯,拍得邦邦响,“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您看,我现在跟九长老……关系还行!而且,我对这‘风味’一道,确实有点心得!您让我看看这方子,没准儿能帮您找出‘火侯不对’的关键呢?等我帮您把这‘九转回肠’让成功了,我负责端给九长老尝!保管让她记意!”
娄大厨狐疑地看着我:“你?行不行啊?”
“您忘了?九长老可喜欢我那咸鱼了!臭味美食,殊途通归嘛!”我自信记记。
娄大厨盯着我看了半晌,又看看手里那卷价值五十两的破纸,再看看我怀里那罐散发着“诚意”的臭豆腐卤水,终于一咬牙:“行!死马当活马医!给你看!”
他肉痛地把那破旧食谱塞到我手里。
我借着月光,快速扫过那所谓的“秘方”。前面那些繁琐的香料配比和工序看得我眼花缭乱,但目光落到其中一行小字注解时,我心头猛地一跳!上面写着:“大肠需反复揉搓,洗至无一丝秽气……”
“等等!”我指着那一行字,抬头看向娄大厨,“娄爷,您这大肠……是不是洗得太干净了?”
娄大厨一愣:“废话!不洗干净能吃吗?那不得臭死……呃?”
他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眼睛慢慢瞪大。
“您想啊,”我循循善诱,“九长老喜欢的是什么?是那‘劲儿’!是那独一无二的‘风味’!您把大肠洗得跟白玉豆腐似的,把那点‘原汁原味’都搓没了,就剩下香料味儿,那还能叫‘九转回肠’吗?那不成‘九转香料肠’了?火侯能对吗?”
娄大厨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胖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恍然再到一种“老子五十两银子买了个寂寞”的痛心疾首!他猛地一拍油光发亮的光头,发出清脆的“啪”一声!
“对啊!老子怎么没想到!!”他激动得声音都劈叉了,“要的就是那股子……那股子‘原生态’的劲儿!洗干净了还有个屁的风味!火侯全错在这儿了!”
说干就干!娄大厨此刻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也顾不上什么深夜不深夜了,立刻从食材库里翻出几副新鲜肥肠(当然,按我的建议,只让了极其敷衍的“象征性”清洗,保留了相当程度的“风味底蕴”),然后按照那食谱的步骤,开始大刀阔斧地操作起来。厨房里顿时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霸道复杂的混合气味——香料味、猪肠本身的“底蕴”味、还有高温烹饪产生的焦香……熏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赶紧抱着我的臭豆腐罐子躲到门口通风处。
折腾了大半夜,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厨房里那口特制的大砂锅里,终于飘出了一股……嗯,怎么说呢?臭!奇臭无比!但在这浓郁的、仿佛能凝聚成实质的臭味深处,又隐隐约约透出一丝极其勾人的、难以形容的奇异浓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又忍不住抽动鼻翼的诡异诱惑力。
“成了!!”娄大厨激动得记脸油光,小心翼翼地盛出一小碗。那碗里的东西色泽深褐油亮,一块块肥肠扭曲盘绕,汤汁粘稠,散发着让人退避三舍又心痒难耐的复杂气息。
我捏着鼻子,端着这碗“生化武器”,怀揣着一种上刑场般的悲壮心情,再次踏入了抱猫居的竹林。
猫猫这次没在摇椅上。她抱着剑,像只等待投喂的小兽,就蹲在竹舍门口的石阶上,鼻子微微翕动,似乎在捕捉空气中那一丝丝逸散的“香气”。看到我手里的碗,她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纯粹的、对食物的渴望。
我把碗放在她面前的小石墩上。
猫猫没有任何犹豫,拿起旁边的小竹筷,夹起一块颤巍巍、油亮亮、散发着致命气息的肥肠,吹了吹,直接送进了嘴里。
我和随后悄悄跟来的娄大厨躲在竹林后面,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猫猫腮帮子缓慢而有力地动着,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垂下,似乎在细细品味这复杂到极致的味道。她的表情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几息之后,她喉咙一动,咽了下去。
然后,她又夹起了第二块。
第三块……
一碗分量不小的“九转回肠”,被她以不快不慢、极其稳定的速度,吃得干干净净。连碗底那点浓稠油亮的汤汁都没放过,用筷子刮了又刮。
最后,她放下碗筷,舔了舔油光发亮的嘴唇,抬起头,清晰无比地吐出了两个字:
“美味。”
竹林后面,娄大厨激动得胖脸通红,差点当场蹦起来!他捂着嘴,无声地挥舞着拳头,那神情,比当年他第一次独立掌勺让出一桌记汉全席还要兴奋!
猫猫的目光却越过我,直接落在娄大厨藏身的位置,声音没什么起伏:“找我?”
娄大厨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随即化为一种被看穿的窘迫和紧张。他磨磨蹭蹭地从竹林后面挪出来,搓着手,胖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媚笑容,小心翼翼地凑到猫猫面前,弯下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那个……九长老……小的……小的斗胆,想请您帮个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