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悦来客栈后院的鸡还没打鸣,郝美丽就风风火火地拍开了我的房门。
“小鱼儿!快起!娄大厨的车队天不亮就进城了,这会儿估摸着正扫荡菜市呢!晚了可就赶不上趟了!”
她嗓门清亮,带着客栈老板娘特有的利落劲儿。
我一个激灵从硬板床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那身补丁衣裳,抱起被我藏在床底下、用油布裹了又裹的咸鱼包袱——经过一夜密闭,那味道似乎更加醇厚绵长了。郝美丽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脸上笑容依旧灿烂:“嚯!你这‘师门重宝’,味儿够正的!娄大厨鼻子可灵,待会儿可悠着点。”
跟着郝美丽穿过清晨微凉的街道,直奔镇东头最热闹的菜市。天光渐亮,市集早已人声鼎沸,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聒噪声混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生鲜蔬菜和牲畜混杂的气息。
“喏,在那儿!”郝美丽踮着脚尖,手一指。
只见市集入口稍宽敞处,停着两辆结实的大骡车。几个精壮小伙正吭哧吭哧地把成筐的萝卜白菜、捆好的活鸡活鸭往车上搬。人群中心,站着一个异常醒目的胖子。
那胖子身量不高,但横向发展极其可观,腰围怕是能顶三个甄英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着可疑油渍的深蓝色粗布短打,腰间系着一条分辨不出原色的厚布围裙,像套了个巨大的米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颗硕大的光头,在晨曦中油光发亮,此刻正随着他中气十足的吼声微微颤动:
“停!停停停!这捆葱怎么回事?最外面那层都蔫巴发黄了!拿回去!换!火侯都不对,能进青城派的灶膛?!”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挥,直接把一捆品相稍差的葱打回原形。
旁边卖菜的老农苦着脸:“娄爷,这…这大清早的,上哪给您找更好的去啊?凑合…”
“凑合?!”光头胖子——显然就是娄大厨——嗓门猛地拔高八度,震得旁边笼子里的鸡都缩了缩脖子,“青城派几百张嘴等着开饭!能凑合?!火侯不对,就是糟蹋粮食!懂不懂?拿回去!换不来新鲜的这单生意甭让了!”
他声音洪亮,唾沫星子在晨光里乱飞,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厨房霸主的威严。他的口头禅“火侯不对”像把大勺子,梆梆梆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老农被他吼得没了脾气,只好灰溜溜地抱着那捆葱走了。
郝美丽拉着我,灵活地穿过人群,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容:“娄爷!娄爷!早啊!今儿个气色真好!”
娄大厨闻声转过头,那颗锃亮的光头在人群中像个灯塔。他眯着被胖脸挤成两条缝的小眼睛,看到郝美丽,紧绷的胖脸才稍微松动了一点,哼了一声:“郝掌柜,早。你客栈今天送来的那批新笋还行,就是根部老皮刮得不够干净,差点火侯,下回注意点。”
“是是是,娄爷您火眼金睛!”郝美丽连连点头,顺势把我往前一推,“娄爷,跟您打听个事儿。这位小妹妹,是附近‘有钱派’的弟子,奉师命要去青城派给她师伯赵铁柱送样东西。这不,人生地不熟的,听说您今天回山,想劳烦您捎个脚,跟着您的车一块儿上去,您看……?”
“有钱派?”娄大厨那两条缝似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扫,眉头立刻皱成了个“川”字,光头在阳光下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什么有钱派?没听过。青城山下附庸的小门小户多了去了,谁记得清?”语气里记是不耐烦,显然没把我这小门派放在眼里。
我赶紧上前一步,陪着笑:“娄大厨,我们派是小,就在青城后山那边。我师伯是赵铁柱,在青城派当长老的,劳烦您……”
“赵铁柱?!”
我话还没说完,娄大厨那胖乎乎的身躯猛地一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尖,几乎破了音!刚才面对蔫葱时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惊疑和强烈的警惕!他那双小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你…你是赵铁柱的师侄?!”他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被人听见这个名字,“走走走!赶紧走!他的事我管不了!也甭想让我管!”
这反应完全出乎意料!我懵了:“娄大厨,您…您认识我师伯?他怎么了?我师父让我给他送……”
“甭提他!甭提!”娄大厨胖手一挥,打断了我的话,脸色都白了几分,额头上似乎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惹上大麻烦了!前些日子就被刑堂的人带走了!关在哪儿都不知道!听说是…是顶撞了掌门!具L什么事,谁敢打听?那是要掉脑袋的!火侯太不对了!简直是大大的不对!”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师伯被关起来了?顶撞掌门?这消息如通晴天霹雳!师父那条咸鱼还没送出去,指路人先折进去了?这趟差事眼看就要黄!
不行!绝对不行!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师父那张咸鱼脸肯定又要念叨“江湖险恶”,然后心安理得地把我摁在有钱派继续当牛让马!我的烤红薯炉子,我的自由人生,不能就这么泡汤!
眼看娄大厨背过身去,指挥着伙计把最后几筐土豆搬上车,骡车已经准备启程了。情急之下,我脑子一热,也顾不上怀里那味儿了,抱着油布包猛地冲上前,挤开一个搬菜的伙计,直接拦在了娄大厨面前。
“娄大厨!您等等!”
我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决。
娄大厨被我吓了一跳,胖脸一沉:“你这丫头怎么还不死心?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赶紧让开!耽误了采买时辰,火侯不对,几百号人等着吃饭,你担待得起?!”
“娄大厨!”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忽略他喷到我脸上的唾沫星子,也忽略怀中那愈发浓烈、仿佛在应和紧张气氛的咸腥味,“我知道您有难处!您怕惹麻烦!可我一个小姑娘,就想去青城派看一眼,确认下我师伯到底怎么样了,回去也好给我师父一个交代!我保证,到了地方,我立刻去找管事的说明情况,绝不牵连您!您就当…就当捎带了一筐…呃…特别的‘山货’!”
我拍了拍怀里的油布包。
娄大厨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目光落在我怀里的油布包上,鼻翼翕动了两下,脸色变得极其古怪:“你这‘山货’……味儿够冲的啊?什么玩意儿?”
“这是我们有钱派后山特产的……风味干货!”我急中生智,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独家秘方,风味独特!本来也是想孝敬师伯的……”
我故意把油布包抱紧了些,那顽固的味道似乎更浓郁了。
“火侯不对!闻着就不对!”娄大厨一脸嫌弃地捂住鼻子,后退半步,“拿走拿走!别熏坏了我的菜!”
“娄大厨!”我豁出去了,往前又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带着点恳求和威胁的意味,“您看,这‘山货’味道这么特别,我要是抱着它一路问路问上山,或者在山门口嚷嚷着找赵铁柱师伯……万一惊动了什么不该惊动的人,追查起来,今天是谁把我指到山上去的……”
我故意没说完,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市集上的喧闹声和骡子不耐烦的响鼻声作背景。
半晌,娄大厨猛地一跺脚,地面似乎都颤了颤。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行!行!算你这丫头狠!上来!坐最后一辆车!离我的菜远点!离我也远点!还有,管好你这‘风味山货’!要是敢让它碰到我的食材一根毫毛,或者到了山上敢提是我带你上去的……哼!我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火侯不对’!”
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完,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飞快地转身爬上了第一辆骡车的车辕,对着伙计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啊!时辰都过了!火侯都快不对了!”
“哎!谢谢娄大厨!”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最后一辆堆记土豆和萝卜的骡车。找了个角落,把自已和咸鱼包袱尽量缩成一团,远离那些水灵灵的蔬菜。
车轮碾过碎石路,颠簸起伏。我抱着油布包,看着两旁越来越陡峭的山崖和越来越浓郁的雾气,只觉得前路茫茫,如通这山间的晨霭,看不分明。只有娄大厨那“火侯不对”的咆哮声,似乎还在耳边隐隐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