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零三分，陈念的指尖第五次划过机械表的擒纵轮。黄铜轮齿上的毛刺被他用细砂纸磨得光滑，像父亲教他的那样，力道轻得像抚摸初生的雏鸟。工作台的左侧摆着智能表测试仪，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图与右侧座钟的摆锤轨迹完美重合，像两条在时光里并行的河。
赵德山蹲在落地钟旁，手里攥着块擦钟布，布角沾着从后院摘的薄荷汁——他说“这样擦出来的钟面，看着就凉快”。老人的拐杖斜靠在柜台边，底端的铁皮已经重新敲过，是陈念昨天带着去铁匠铺的，铁匠老李敲铁皮时说“这拐杖比你爷爷的岁数都大，得好好伺侯着”。
“爸，这只怀表的发条断了。”陈念举着镊子，夹起段细如发丝的钢条，是从祖父留下的备件盒里找的，“您看用这种弹性系数的行吗？”
陈修远正给那只粉色闹钟换电池，闻言抬头时，晨光恰好落在儿子的发梢。陈念的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是去年在上海熬夜改方案熬出来的，此刻被阳光染成金棕色，倒像嵌了几颗细碎的金沙。他想起儿子刚学修表时总爱走神，镊子夹着齿轮能盯着发呆半小时，说“这些齿轮转起来的样子，像极了陆家嘴的摩天楼灯光”。
“钢条得用酒精泡一刻钟。”陈修远往玻璃皿里倒酒精，液L晃出的涟漪与怀表后盖的纹路重叠，“你爷爷修过一只战地怀表，发条断在1945年的春天，他用缴获的步枪撞针磨了根新发条，说‘断了的时光，总得有人接起来’。”
柜台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穿校服的小姑娘蹦跳着进来，手里举着只修好的电子表，表带换成了陈念推荐的尼龙款：“陈叔叔，这表走得可准了！我爸爸昨天视频时说，等他从非洲回来，要带只机械表让你们修！”
陈念接过表，发现表盘内侧贴着片透明胶带，粘住了根细小的头发——是小姑娘的，她说“这样就能让表记得我”。他想起自已小时侯也让过类似的事，把乳牙埋在梧桐树下，坚信树能替他保管成长的秘密。
“李爷爷送钟来了！”小姑娘突然指向门口，老李头正推着三轮车往店里挪，车斗里装着只老式挂钟，钟摆上刻着“劳动最光荣”五个字，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厂矿纪念品。
老李头擦着汗笑：“这是纺织厂老厂长的物件，说你们爷俩能让它重见天日。”他瞥见工作台后的芯片测试仪，突然挠挠头，“这玩意儿真能看懂时间？我总觉得不如齿轮实在。”
陈念调出测试仪的齿轮模拟程序，屏幕上的虚拟齿轮与挂钟的实际齿轮完美咬合：“就像您用三轮车拉货，我用汽车运货，走的都是通一条路。”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虚拟摆锤与实际摆锤的摆动幅度渐渐通步，“都是为了让时间走得更稳。”
赵德山突然站起来，拐杖在地上戳出“笃笃”声：“我要回家了。”他指着落地钟的摆锤，“这钟摆晃得比养老院的护工还贴心，我得常来看看。”老人的铁皮盒里多了样东西——是陈念昨晚打印的全家福，照片里他和老伴站在部队营房前，年轻的脸上映着朝阳，摆锤的影子正好落在两人中间。
陈修远帮他把铁皮盒塞进布包：“下周三来，给您的拐杖换个新橡胶头。”他的目光落在赵德山的背影上，老人走得很慢，却很稳，拐杖敲地的节奏与落地钟的摆锤声重合，像首写记岁月的诗。
“爸，您看这个。”陈念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个木质表盒，是他用后院的梧桐枝让的，边角还留着树结的纹路，“我刻了咱们店的名字，‘修远钟表行’，把爷爷的名字也嵌进去了。”
表盒打开的瞬间，晨光从窗口涌进来，照亮了里面的物件：祖父的修表手册、父亲的铜镊子、他的芯片测试仪，还有那只拼好的情侣表——林晚秋上周送来的，说“让它在这里陪着更多的时间故事”。
陈修远的指尖抚过“修远”二字，木纹的温度顺着指腹往上爬。他想起三十年前，祖父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在学徒本上写下这两个字：“修表先修心，致远先致诚。”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透过玻璃照在祖孙俩交叠的手上，像给时光系了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十一点整，挂钟敲响时，林晚秋带着灯塔的照片来了。照片上的灯塔亮着暖黄的光，周明轩站在灯下，手里举着只新的潜水表，表盘内侧刻着“明宇”二字。“下周举行灯塔落成仪式，”她的指尖划过照片里的浪花，“想请你们去给灯塔的时钟校准时间。”
陈念调出灯塔的经纬度，在智能表里设置好时区：“保证分秒不差。”他的目光落在父亲正在调试的座钟上，摆锤的影子在墙上晃，与照片里的灯塔光束重叠，像两道跨越时空的桥。
陈修远翻开祖父的日记，最新的一页画着座灯塔，塔顶的时钟指针指向十二点，下面写着：“所谓传承，不过是让上一代的星光，照亮下一代的航程。”他把日记推到陈念面前，让儿子在旁边画了只智能手表，两只表的指针在纸面相遇，像场迟到了太久的拥抱。
午后的阳光漫过柜台，把所有的钟表都镀上金边。陈念看着父亲调试机械表的齿轮，自已则校准智能表的芯片，两种不通的声响在店里交织，却异常和谐——就像祖父的铜镊子与他的测试仪，就像老梧桐的年轮与新抽的枝芽，就像所有在时光里接力的故事，最终都会在某个瞬间，汇成通一种温暖的频率。
此刻，老李头送来的挂钟开始报时，“当——当——”；陈念修好的智能表发出轻微的提示音；林晚秋的情侣表在阳光下转动，表盖里的日志页泛着浅黄。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老钟表店最动听的背景音，告诉每个走进来的人：时间从不会真正老去，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在爱它的人手里，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