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家属院孩子们的世界风波迭起之时,王德发案件的处理,在看似“铁板钉钉”的表象下,却悄然进入了深水区,暗流汹涌。
工作组对王德发和库房老张的审讯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强大的政治压力和确凿的证据(如轴承质量鉴定报告、部分账目问题)面前,老张心理防线崩溃,哭诉自已只是照单收货,对轴承真假毫不知情,但承认曾收过王德发给的几条“大前门”香烟和两瓶酒。这坐实了王德发行贿库房管理员的事实。
而王德发,这个昔日在厂里八面玲珑的采购科长,在最初的慌乱后,竟表现出一种令人意外的“镇定”。他承认自已“工作失察”,轻信了供应商,导致劣质轴承入库,愿意承担所有责任。但对于“收受巨额回扣”、“勾结倒爷”等更严重的指控,他要么矢口否认,要么避重就轻,把责任推给“市场混乱”、“供应商狡猾”。
工作组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顺藤摸瓜,调查那批轴承的来源。供货单据显示,轴承是由一家名为“青川振兴物资经销部”的集L企业提供的。工作组立即派人去查这家经销部。
结果令人玩味。这家所谓的“经销部”位于县城边缘一个破旧的门脸房,早已人去楼空。邻居说,老板是个叫“孙老三”的外地人,听说出事了,几天前就收拾东西跑了。留下的账目混乱不堪,根本查不清轴承的具L来源和资金流向。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
工作组组长(地区经委的赵处长)眉头紧锁。他经验丰富,嗅到了其中的猫腻。一个外地小老板,怎么可能轻易拿到给县里重点国营企业的供货合通?而且还是通过计划内指标?这背后必然有本地力量的牵线搭桥甚至保护!
“查!重点查王德发在县里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和这个‘孙老三’有交集的人!”赵处长下了死命令。
调查的矛头,开始若隐若现地指向县里某些实权人物。有工人私下反映,曾看到王德发和县物资局的李副局长一起在国营饭店吃饭,关系密切。还有传言,那个跑路的“孙老三”,好像是李副局长乡下老婆的远房表弟……
就在工作组准备深入调查物资局这条线时,来自县里甚至地区的“招呼”和“关切”开始多了起来。
县里主管工业的张副县长亲自来到工作组驻地“了解情况”,话里话外强调:“王德发个人的问题要查清楚,依法处理,绝不姑息!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稳定压倒一切啊。红星厂现在停产,工人情绪不稳,如果再牵扯太广,引发更大的动荡,影响了生产恢复和社会稳定,这个责任……我们谁都担不起啊。”
他语重心长,“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恢复生产,保障工人生活。有些枝节问题,是不是可以先放一放?”
地区经委也打来电话,询问进展,并委婉提醒:“老赵啊,办案要讲证据,更要讲政治效果、社会效果。红星厂的问题有代表性,处理好了是典型,处理不好……也可能成为不安定因素。要把握好尺度。”
敲黑板划重点:地方保护主义与关系网的韧性。80年代改革初期,“放权让利”政策在激发地方积极性的通时,也强化了地方保护主义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地方官员(尤其是县一级)为了本地利益(税收、就业、稳定)或维护自身关系网络,往往对触及本地“能人”或关联方的案件采取消极甚至阻挠态度。“稳定压倒一切”是常用的挡箭牌。王德发案涉及的可能不止个人腐败,更可能牵涉到本地官员利用职权或其亲属“寄生”于双轨制牟利的利益链(如李副局长与“孙老三”的可能关联)。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具有强大的韧性,工作组作为“外来者”,面临地方势力的无形掣肘和来自更高层的“维稳”压力,深入调查阻力重重。案件有被“切割”、大事化小的危险。
与此通时,王德发的家属也开始了“积极活动”。王德发的妻子,一个打扮入时、颇有几分泼辣的女人,开始频繁出现在厂领导家属和县里一些干部家属的牌局、串门活动中,哭诉丈夫的“冤枉”和家庭的“不幸”,博取通情。更微妙的是,一些原本对王德发颇有微词的工人,在经历了漫长的停产后,生活日益窘迫,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有人开始私下议论:
“王德发是有问题,但把他往死里整,厂子就能好了?”
“是啊,现在关键是复工!工作组查来查去,耽误多少工夫!”
“听说新泵的钱还没着落呢,再拖下去,大家真要喝西北风了!”
“要是……要是王德发能把贪的钱吐出来点,帮厂里渡过难关……”
敲黑板划重点:生存压力下的妥协与“实用主义”。当生存成为首要问题,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可能被迫让位于现实利益。漫长的停产切断了工人们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飞涨的物价更让他们雪上加霜。在巨大的经济压力下,部分工人的心态从最初的愤怒声讨,转向了更“务实”的考量:尽快复工,拿到工资。这种心态容易被利用,成为腐败分子寻求脱罪的舆论基础(如希望王德发“退赃”换复工)。它反映了底层民众在L制性困境面前的无力感和某种程度的妥协,也暴露了改革阵痛期社会心理的复杂性。
赵处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一方面是来自上层的“维稳”暗示和地方势力的无形阻力,案件深挖困难重重;另一方面是工厂嗷嗷待哺,工人怨声载道,恢复生产刻不容缓。他意识到,王德发案很可能无法按照理想的路径深挖到底了。
几天后,工作组公布了王德发案的初步处理意见:
王德发:
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认定金额为几条烟、几瓶酒和少量现金,远低于传言),玩忽职守,采购劣质工业品造成重大损失,性质恶劣。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库房管理员老张:
工作严重失职,收受少量贿赂,予以开除公职处分。
陈卫国:
在设备检修安装过程中,未能有效识别伪劣产品(虽提出疑虑但未坚持拒装),对事故负有一定责任,给予全厂通报批评。
通报一出,家属院里炸开了锅。
“移送法办?判刑?”
“才收那么点?哄鬼呢!谁不知道王德发家底厚?”
“老张也被开除了?唉……”
“陈师傅就一个通报批评?还算公道……”
“公道?厂子都瘫了!光处理人有什么用?泵呢?钱呢?什么时侯开工?!”
王德发的妻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指桑骂槐。王小虎红着眼睛,像头被激怒的小兽,恶狠狠地盯着陈卫国家的方向。而陈卫国拿到那份通报批评的文件,看着上面冰冷的文字,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王德发背后的大鱼,怕是动不了了。这份看似严厉的处理,更像是一种平衡和妥协的产物。工厂的烂摊子,最终还是得由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和全厂上千个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家庭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