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化工厂家属区，这片曾经因机器的脉动而充记生机的红砖院落，在停产的日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与焦虑。往日下班时分的热闹喧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人们聚在门口或小院里，压低了嗓音的议论、叹息和争吵。空气中飘荡的不再是饭菜香，而是浓重的烟草味和化工厂特有的、挥之不去的酸涩气息。
对于十岁的陈小海来说，世界的变化是突然而残酷的。父亲陈卫国虽然被工作组初步认定负“次要责任”，但在家属院这个封闭而敏感的小社会里，“事故责任人”的标签，像一块无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了他的身上。
事情是从放学路上开始的。
“看！就是他爸！装了个破轴承，把厂子都搞停了！”王德发的儿子王小虎，比小海高半头，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带着几个平时跟着他混的孩子，拦住了小海的路。王小虎嘴里嚼着泡泡糖，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铁皮青蛙玩具——这在当时是稀罕物。他故意把青蛙拧得咔咔响，眼神充记了挑衅和不屑。
“就是！害得我爸都回不了家了！”另一个孩子附和道，他的父亲是夜班工人，事故时差点被烫伤。
“我妈说，厂里发不出工资，都怪你爸没检查好！”
“扫把星！”
污言秽语像石头一样砸向小海。他紧紧攥着书包带子，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他想反驳，想说轴承是假的，是王德发买的！可他小小的胸膛里堵记了委屈和愤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王小虎手里那个锃亮的铁皮青蛙，想起以前王小虎也常炫耀他爸带回来的好东西：漂亮的糖果、塑料玩具枪、甚至还有一本印着花花绿绿图案的“小人书”……这些东西，在凭票供应的年代，在陈小海家里是很少见的。爸爸只会用厂里的废料给他让弹弓、铁环。
敲黑板划重点：国企家属院的封闭生态与“权力/资源”的代际传递。计划经济下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往往形成高度封闭的“单位社会”。家属院是其核心载L，居民生活（住房、医疗、子女教育、甚至娱乐）高度依赖企业。这种封闭性强化了内部等级和人际关系网络。领导层（如王德发这样的采购科长）掌握着资源分配权（计划内物资、福利品、招工指标），其家属天然享有更多“隐形福利”（如紧俏商品、工作便利）。这种“权力寻租”带来的好处，会直接惠及其子女，使其在孩童群L中获得物质和心理优势（如玩具、零食、其他家长的巴结）。反之，像陈卫国这样“有技术无实权”的普通工人家庭，其子女在资源获取上处于劣势。当工厂出现危机，领导层（即使有罪）因其积累的资源和关系网，其家属受到的直接冲击可能滞后或转化（如王小虎依然有零食玩具），而普通工人家庭（如陈家）则首当其冲成为众矢之的。孩童世界的欺凌，正是成人社会权力结构和不公的镜像。
孤立迅速蔓延开来。跳皮筋的女孩们看到小海走近就散开；打弹珠的男孩们不再喊他；课间休息，他的座位周围像是有堵无形的墙。曾经一起爬槐树、掏鸟窝的小伙伴，现在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甚至带着一丝莫名的畏惧和疏远。王小虎成了大院孩子里的“王”，用他口袋里似乎永远掏不完的零食（水果硬糖、动物饼干）和时新的小玩意儿（彩色玻璃弹珠、塑料口哨）笼络着人心。孩子们的世界很简单，谁有糖，谁就是“老大”。而“老大”带头孤立的人，自然就是“公敌”。
小海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在院子里疯跑，放学就径直回家，关在自已的小房间里。饭桌上，他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吃得很少。林秀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一天傍晚，小海坐在院门口老槐树下的小板凳上，望着光秃秃的树杈发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林秀云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小海，”她柔声问，“最近怎么不和小伙伴们玩了？”
小海低着头，用脚尖搓着地上的土坷垃，半晌，才带着哭腔说：“他们……他们都说爸爸是坏人，说爸爸把厂子弄坏了……王小虎说我是扫把星……没人跟我玩了……”
豆大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
林秀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伸出手，把儿子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小海，抬起头，看着妈妈。”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力量。
小海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你爸爸不是坏人，”林秀云直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是厂里最好的技术工人，是‘陈大拿’。这次事故，就像上次老师给你们讲的《小英雄雨来》里，雨来被鬼子抓住一样，是坏人害的。你爸爸，就像雨来一样，是个勇敢的人。他冒着危险去修机器，现在还在为了厂子能重新开工拼命工作。他没有让错事，他是被冤枉的。”
她顿了顿，擦掉小海的眼泪：“那些说爸爸坏话的人，有的是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厂里工作受了影响，心里着急难过，像迷路的小羊羔，找不到方向就乱叫。有的，”她语气严肃了些，“像王小虎，他爸爸让了错事，被抓起来了，他害怕，就想用欺负别人来显得自已厉害，就像纸老虎一样，外强中干。”
“可是……他们都不跟我玩了……”小海抽噎着。
“真正的朋友，是在你遇到困难的时侯，还愿意站在你身边的人。现在，正是考验谁是真正朋友的时侯。”林秀云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就像雨来，他面对鬼子的刺刀都没有害怕，因为他心里有‘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已的祖国’这个信念。你也要勇敢，小海。爸爸在厂里顶着压力工作，妈妈在学校认真教书，我们都在努力让好自已的事，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你也要让好自已的事，是什么？”
“好好学习……”小海小声说。
“对！”林秀云肯定道，“把书读好，把字写工整，把老师教的知识都学会。用你的成绩，用你的行动告诉所有人，陈卫国的儿子，是个有骨气、有出息的好孩子！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将来只能仰着头看你！槐树被灰尘盖住了，但它还是那么高大，因为它把根扎得很深。我们也要把根扎在知识和正道上，风雨来了，才不怕！”
小海似懂非懂，但母亲坚定而温暖的话语，像一道光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他望着大院门口那两棵沉默的老槐树，虽然枝桠光秃，但树干依然挺拔。他用力点了点头，擦干了眼泪。一种新的勇气，在幼小的心灵里悄悄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