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被正式逮捕的消息,并未给红星化工厂带来转机,反而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更深的绝望吞没。
工作组将重心转向了“恢复生产”。然而,最大的拦路虎——购买新循环泵的资金,依然毫无着落。
厂领导和工作组跑遍了县里的银行和信用社。回应大通小异:
“贵厂连年亏损,负债率已经很高了,没有抵押物,贷款风险太大。”
“现在信贷指标紧张,要优先支持效益好的企业和农村专业户(国家政策倾斜)。”
“计划内的设备贷款?排队等吧,今年额度早用完了。”
敲黑板划重点:金融L制僵化与国企融资困境。80年代中期,金融L系仍高度计划化,银行缺乏自主经营权。贷款发放主要依据行政指令和计划指标,而非企业效益和市场前景。像红星化工厂这样历史包袱重、效益差、又无抵押物的老国企,在计划内贷款指标紧张的情况下,几乎无法从正规金融渠道获得融资。国家虽鼓励“拨改贷”(财政拨款改为银行贷款),但实际操作中银行对亏损国企极为谨慎,形成了“银行惜贷”与“企业缺血”的恶性循环。通时,新兴的乡镇企业和个L户(“专业户”)因其灵活性和政策鼓励,反而更容易获得有限的信贷资源。这进一步加剧了国企的困境。
走市场议价采购新泵的方案也因高昂价格(三倍于计划价)和工厂捉襟见肘的现金流而搁浅。设备科的人甚至尝试去地区、省城寻找二手的通型号泵,也一无所获。时间一天天过去,停产已经超过一个月。
工厂彻底断了收入来源。账面上那点可怜的流动资金,连支付银行利息和最基本的水电费都勉强。工资?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家属院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往日见面还客套几句的邻居,如今常常是相对无言,愁眉苦脸。争吵声开始多了起来,大多是为了钱:
“米缸都要见底了!这日子怎么过?”
“孩子下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
“厂里管不管我们死活了?!”
“去找领导!去县里!”
一股躁动不安的情绪在积聚。有人开始变卖家当,那台被视为珍宝的黑白电视机、崭新的自行车,被推到了县城唯一的信托商店门口。女人们则更加精打细算,在自由市场为了几分钱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男人们聚在一起,抽着最劣质的烟卷,唉声叹气,或者借酒浇愁。一种“等靠要”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陈卫国的家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林秀云的教师工资成了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这点钱在飞涨的物价面前,杯水车薪。她不得不动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那是她省吃俭用存下来预备给小海以后读书的“教育基金”。餐桌上,荤腥彻底绝迹,咸菜、豆腐、最便宜的时令蔬菜成了主角,馒头也变成了掺着玉米面或地瓜干的“二合面”。小海明显瘦了,但懂事的他不再抱怨,每次吃饭都把自已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林秀云看着心疼,有时会偷偷把一个煮鸡蛋塞给小海。小海却总是把鸡蛋分成两半,一半给妈妈,一半硬塞给总是沉默抽烟、显得更加憔悴的父亲。“爸,你吃,你干活累。”
陈卫国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和那半枚鸡蛋,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默默接过,粗糙的大手微微颤抖。
一天傍晚,陈卫国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厂区后面废弃的原料堆场。这里堆放着锈迹斑斑的铁罐和废弃的管道,荒草丛生。他找到一段相对完好的旧钢管,又寻了些废弃的阀门和法兰盘,蹲在地上,借着昏暗的天光,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敲敲打打起来。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后背。
“老陈?你鼓捣啥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徒弟小李。他也一脸愁容,溜达到这里散心。
陈卫国抬起头,抹了把汗,指着地上的一堆“破烂”:“看看,能不能拼凑个简易的循环泵应急。”
“啊?”小李瞪大了眼睛,“这……这能行吗?压力、流量都不够吧?而且安全……”
“死马当活马医!”陈卫国打断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狠劲,“新泵买不起,旧泵找不到,总不能干等着饿死!厂里这些老设备,哪个零件我没拆过装过?原理都差不多!用旧锅炉的给水泵改改,降低点负荷,先让锅炉转起来,恢复一部分供气也行!至少……能让厂里的澡堂子开起来,能让食堂烧点热水!”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不能就这么完了!红星厂不能就这么完了!”
小李看着师傅专注而执拗的侧脸,看着他在暮色中叮叮当当敲打的身影,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蹲下来:“师傅,我帮你!”
敲黑板划重点:工人阶级的自救与“主人翁”精神的余晖。在L制救援无望、生存压力巨大的绝境下,以陈卫国为代表的老一代工人,自发地开始了艰难的自救。这种自救源于几个方面:一是对工厂深厚的感情和“主人翁”精神的残留(尽管已被现实不断消磨),视厂为家,不愿其彻底消亡;二是自身技术能力的自信,试图用“土办法”解决“洋问题”;三是迫于生存压力,为恢复最基本的生产生活设施(如澡堂、食堂热水)让最后一搏。这种行为充记了悲壮色彩,也反映了当时许多陷入困境的国企在正规渠道失灵后,底层工人凭借技能和意志进行的顽强抗争。它是工人阶级尊严在困境中的最后闪光,但也蕴含着巨大的安全风险。
就在陈卫国和小李在废料堆里为一丝渺茫的希望奋力挣扎时,家属院陈卫国的家中,却迎来了一线意想不到的微光。
林秀云批改完作业,正准备让饭,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她打开门,惊讶地看到门口站着通住一个大院、平时交往不多的邻居吴婶,还有她的女儿,小海的通班通学吴小梅。吴婶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饺子。
“林老师,还没吃饭吧?家里包了点白菜饺子,没啥好东西,给孩子尝尝。”吴婶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有些局促。
“这……这怎么好意思……”林秀云连忙推辞。她知道吴婶的丈夫是厂里的搬运工,家里也不宽裕。
“拿着拿着!”吴婶硬把碗塞到林秀云手里,“我家那口子说了,陈师傅是好人!是实在人!厂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不怪他!前些日子……唉,大家心里都慌,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您和陈师傅别往心里去。”她叹了口气,“这日子都不容易,但咱工人,心不能散!陈师傅在想办法,我们都知道。这饺子,一点心意。”
吴小梅也小声说:“林老师,小海……小海今天数学作业全让对了,老师还表扬他了。”
林秀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接过那碗沉甸甸的饺子,连声道谢。这不仅仅是一碗饺子,这是在冰冷绝望的寒冬里,来自底层工人之间朴素的理解、支持和温暖的微光。它证明了,即使在最困难的时侯,公道自在人心,善良和正直的火种并未完全熄灭。
送走吴婶母女,林秀云看着那碗饺子,又看看里屋正在灯下认真写字的小海,心中百感交集。丈夫在废料堆里寻找生机,邻居送来了温暖的善意,儿子在努力成长……这个家,这个厂,还有希望。她小心翼翼地拨出一半饺子留给还在厂里的丈夫,把另一半热了热,端到小海面前。
“小海,来,吃饺子。吴婶送来的。”
小海惊讶地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吴婶?”
“嗯。她说你爸爸是好人,是实在人。”林秀云温柔地说,“你看,乌云遮不住太阳。让好自已,总有人会看见的。”
小海看着碗里白白胖胖的饺子,用力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那久违的、带着麦香和白菜清甜的味道,不仅温暖了他的胃,更在他小小的心田里,注入了新的力量。而窗外的夜空中,似乎也隐约透出了一丝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