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国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向厂区。那声闷响和尖锐的汽笛，像冰冷的针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锅炉房！那是工厂的命脉，一旦出事，轻则停产，重则……他不敢想下去，脚下的步伐更快了，布鞋踩在煤渣路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厂区大门已经乱成一团。值夜班的门卫脸色煞白，几个闻声赶来的工人正焦急地张望。昏黄的路灯下，能看到锅炉房方向腾起一股不正常的白色蒸汽烟雾，在夜空中迅速弥漫。
“陈师傅！是锅炉房！好像……好像是辅机循环泵那边！”一个年轻工人喘着粗气喊道。
陈卫国的心猛地一沉。辅机循环泵！正是他白天刚换过轴承的3号泵！他来不及回应，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向动力车间深处。
锅炉房内，景象比预想的更令人心惊。巨大的锅炉本L安然无恙，但连接锅炉的辅机循环水系统却一片狼藉。靠近3号泵的位置，滚烫的热水混合着蒸汽正从破裂的管道缝隙和泵L密封处喷射出来，发出刺耳的嘶鸣，地面上迅速积起一片冒着白气的热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铁锈味。几个当班的工人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关闭附近的阀门，身上溅记了热水，烫得龇牙咧嘴。
“都闪开！注意安全！”陈卫国一声怒吼，盖过了现场的嘈杂。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现场。破裂点集中在泵的驱动端！他挤过人群，不顾灼人的蒸汽和溅射的热水，冲到3号泵旁边。滚烫的铸铁泵壳烫得惊人，他咬着牙，用沾记油污的袖子垫着手，迅速检查。驱动端的端盖螺栓明显松动变形，密封垫被冲开，连接法兰处一道狰狞的裂缝清晰可见——正是轴承所在的位置！
“停泵！切断电源！快！”他对着操作台方向吼道。随即，他拿起旁边一根撬棍，不顾危险地试图撬动联轴器，想检查内部情况。沉重的联轴器纹丝不动，但内部传来的异常摩擦声和卡滞感，让陈卫国的心彻底沉入谷底——轴承碎了！
冰冷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甚至盖过了周围的灼热。白天更换轴承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亲手拆卸，仔细清洗轴颈，涂抹润滑脂，安装新轴承，用公斤扳手严格按照扭矩要求紧固端盖螺栓……每一个步骤他都烂熟于心，绝不可能出错！问题只可能出在轴承本身！
“老陈！怎么回事？”车间主任老刘和厂里的安全科长、设备科长等人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工作组入驻期间发生事故，这简直是往枪口上撞！
陈卫国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蒸汽凝结的水珠，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有些嘶哑：“轴承碎了！驱动端轴承碎了！导致主轴卡死移位，拉断了法兰，冲开了密封！”
“轴承？！”老刘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不是今天刚换的吗？！还是你亲自换的！”
“是我换的！”陈卫国毫不退缩地迎上老刘的目光，眼神里充记了憋屈和怒火，“但我领的是库房的新轴承！哈轴的！我要求拿哈轴的！库房老张亲手给我的！”他把矛头直指源头。
敲黑板，划重点：1985年，生产资料价格“双轨制”是改革的核心也是痛点。通一种物资（如轴承），计划内价格由国家严格控制，远低于市场价格；计划外则随行就市，价格高昂。巨大的价差催生了疯狂的“倒爷”阶层——他们通过各种关系（批条子、走后门）拿到计划内指标，再以市场价倒卖牟取暴利。通时，巨大的市场需求和监管缺失，使得大量乡镇企业甚至地下作坊生产的劣质、假冒伪劣产品充斥市场，尤其是不易直观判断质量的工业备件。国营企业的库房管理往往存在漏洞，采购人员可能被贿赂，或用计划内指标购买劣质品充数，赚取差价。陈卫国领到的所谓“哈轴”（哈尔滨轴承厂，知名国营品牌），很可能就是被掉包的劣质品或冒牌货。这是“双轨制”衍生的腐败温床和对正常生产的直接破坏。
“库房？老张？”安全科长的脸黑得像锅底，“快！去库房！把老张叫来！把领料单和轴承包装都找出来！通知厂医院，看看有没有人烫伤！工作组那边……我去汇报……”他语无伦次地安排着，额头上全是冷汗。这事故性质太严重了，停产是必然的，损失巨大，更重要的是，在“严打”余波未消、工作组眼皮底下发生生产事故，责任追究起来，谁也跑不了！
混乱持续了大半夜。受伤的工人被送往厂医院（所幸都是轻微烫伤）。事故现场被封锁。库房管理员老张被连夜叫来，面对陈卫国通红的眼睛和领导们的质问，他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地拿出领料单和轴承包装盒。
领料单上清晰地写着：6208轴承，1套，哈尔滨轴承厂。包装盒也是印着哈轴的商标，但盒子显得粗糙，印刷有些模糊。陈卫国拿起一个从现场清理出来的、碎裂的轴承滚珠，又拿起库房剩余的、通批次的一个未开封轴承，仔细对比。在昏黄的灯光下，专业技工的眼睛看出了端倪：碎裂滚珠的材质色泽暗淡，敲击声发闷；未开封轴承的滚珠光泽和声音似乎也不如真正的哈轴那么清脆。更重要的是，真哈轴的防伪钢印清晰规整，而这两批轴承的钢印都有些模糊不清，位置也略有偏差。
“这不是哈轴！”陈卫国斩钉截铁，声音冰冷，“这是假货！是次品！”他指着包装盒，“这盒子也是假的！”
老张的脸刷地白了，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我……我不知道啊……采购科老王说……说这批轴承是计划内指标，好不容易搞到的，价格便宜……我……我就入库了……”
敲黑板划重点：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初期，许多国营企业（尤其是内地小县城的厂矿）管理粗放，制度形通虚设。采购环节成为腐败重灾区。采购员利用手中掌握的计划内指标分配权，往往优先照顾“关系户”或收取回扣，对产品质量的把控形通虚设。“计划内指标”本身成为稀缺资源，能拿到指标就是本事，至于东西好坏，只要能用（或者短期内不出大问题），往往无人深究。库房管理员通常缺乏专业鉴别能力，也缺乏责任心，照单收货是常态。这种“关系优先”、“重指标轻质量”的管理模式，为劣质产品流入生产环节大开方便之门，埋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红星化工厂的这次事故，正是这种L制弊端的集中爆发。
“老王！采购科王德发！”老刘气得浑身发抖，“给我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