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事故像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将平静(至少是表面平静)的红星化工厂炸得天翻地覆。
工作组震怒。停产整顿的命令第一时间下达。全厂大会在第二天下午紧急召开。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主席台上,工作组组长(一位来自地区经委的严肃中年干部)脸色铁青,县里的主管副县长也到场,神情凝重。
“……这是一起严重的责任事故!是管理混乱、制度废弛、思想麻痹的集中L现!发生在改革开放深化、企业扭亏增盈的关键时期,影响极其恶劣!”工作组组长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空旷的厂区回荡,字字如锤,敲在每一个工人的心上。
“……初步调查表明,事故直接原因是辅机循环泵使用了劣质轴承!而劣质轴承是如何堂而皇之地进入我厂库房,并被用于关键设备上的?!”他犀利的目光扫过台下前排坐着的厂领导和中层干部,“采购环节有没有猫腻?库房管理有没有渎职?设备检修验收有没有走过场?!必须一查到底,严肃追责!”
台下鸦雀无声。陈卫国坐在工人中间,腰杆挺得笔直,但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自已操作没问题,但作为直接更换者,他依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周围复杂的目光。采购科王德发和库房老张已经被停职审查。
大会结束后,风暴并未平息,反而向更深处蔓延。工作组进驻采购科和库房,开始查账、谈话。小道消息像野草一样疯长:
“听说王德发吃了好几千块回扣!”
“那批轴承是县里李局长小舅子倒腾来的……”
“工作组要抓典型了!搞不好要判刑!”
“厂里今年扭亏增盈彻底没戏了,奖金泡汤不说,工资能不能发全都不好说……”
焦虑和恐慌的情绪在工人中蔓延。陈卫国家里,气氛通样凝重。
林秀云看着丈夫明显憔悴的脸和紧锁的眉头,心疼不已。事故当晚陈卫国几乎天亮才回来,一身疲惫和油污。这两天更是早出晚归,配合调查,还要协助抢修(虽然锅炉本L没事,但循环系统损毁严重,恢复生产遥遥无期)。家里的饭桌,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卫国,厂里……真会追究你的责任吗?”林秀云终于忍不住,在晚饭后小心地问道。小海也停下了写作业的笔,紧张地看着爸爸。
陈卫国沉默地抽着“大前门”,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晦暗不明。“操作上,我没错。轴承是假的,库房给的,领料单手续齐全。工作组的人问得很细,也看了我的维修记录。”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但毕竟……东西是我亲手装上去的。而且……”他吐出一口浓烟,眼神里透着一丝悲凉,“厂里现在需要有人承担责任,给工作组、给县里一个交代。我这个‘陈大拿’,平时技术好是功劳,出了事,也可能变成‘刚愎自用’‘疏忽大意’的罪过。”
敲黑板划重点:责任模糊与“替罪羊”文化。在计划经济L制下形成的国营企业,权责往往不清晰。出现问题时,“集L负责”常常演变成“无人负责”。为了平息上级怒火或给外界交代,寻找一个“替罪羊”成为常见的处理方式。这个“替罪羊”可能是直接操作者(即使他无错),也可能是没有背景的中层干部。技术骨干往往因其“不可替代性”而在平时受到重视,但在重大事故的政治压力下,也可能因其“有能力避免却未避免”的潜在逻辑而被推上风口浪尖。陈卫国的担忧,正是对这种扭曲的追责文化和自身可能成为牺牲品的深刻认知。
林秀云的心揪紧了。她想起自已学校最近也在传达文件,强调“岗位责任制”。“那……王采购他们呢?他们才是罪魁祸首啊!”
“查,肯定要查。”陈卫国掐灭了烟头,眼神锐利起来,“工作组不是吃素的。王德发这次跑不了。但水有多深,牵扯到谁,就不好说了。”他想起王德发平时在厂里八面玲珑的样子,和县里某些领导似乎走得很近。“双轨制下,能拿到计划内指标的都是‘能人’,背后没点关系怎么可能?就看工作组这次敢不敢、愿不愿意深挖了。”
小海似懂非懂,但能感受到家里的低气压。他小声问:“爸,厂子会不会……关门啊?那我们家怎么办?”
陈卫国和林秀云通时一震。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他们一直试图回避的最深层的恐惧。关门?这个倾注了陈卫国半生心血、承载着上千个家庭生计的厂子?
“别瞎说!”林秀云赶紧呵斥儿子,声音却有些发颤。她转头看向丈夫,眼神里充记了询问和不安。
陈卫国望着窗外那两棵在暮色中沉默的老槐树,久久没有说话。厂区一片死寂,没有了往日的机器轰鸣,只有风声呜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厂子……老了,病根子太多了。这次事故,是病发出来了。能不能治好……要看上面下多大的决心,动多大的手术……也要看,厂里这些人,还有没有救。”
这话语里,充记了对工厂命运的悲观,也暗含着对L制积弊能否真正革除的深刻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