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式玉犹疑了一下,还是选择老实交代了:“你去过江浙了,我就不做过多介绍了。”
“杭州水灾虽然不比湖广那次,但也算得上灾情严重吧。”他牵着我坐回那张放着盖碗的桌子边,自己在另一边坐下了,“修堤那件事情,一开始按察使司那边其实不同意。”
“因为钱拔不出来,”他就直接坦然地讲出来了,“所以我和他们打了几圈太极,直到传出来圣上要南巡他们才答应了这件事,杭州灾民才吃上饭了。”
“实际上呢?”我问。
“实际上夏严那个时候还在想着塞人进江浙,我那个时候左右掣肘,于是提拔了一个,嗯,同窗。”他苦笑,“这位同窗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入职没几天就开始收贿了。”
“很巧,是夏严的人给他行的贿。他也有样学样,朝着上面行贿,于是这钱循环一圈回到了江浙按察使手上。于是我身上留下来了一点把柄。”
“这手段真耳熟啊,”我拿起盖碗浅呷一口,“你那位同窗叫什么?”
宋式玉报了一个名字,我有印象:“他在江浙清算前就死了。”
“我用了一点小手段,在我调回京前就让他死了。”他摊手,“我赌不起,不能放着他活着。”
“怎么说?”
“他和江浙按察使互相猜忌,按察使先派人杀了他。”宋式玉接过我手里的茶盏,放在桌上,“但我这事没做利索,留了尾巴。”
“好了,让我猜猜吧——当余兴节目,”我挑了挑眉,“你寄信挑拨双方,然后那个傻子没把信烧掉是吧。”
“是这样的。”宋式玉摊手,“于是这把柄到了夏严手上。”
“看来你挑人的眼光确实不怎么样。”我笑话他。
“临时应急的,不能对此有太高要求。”
“找借口。”
“于是他拿着这个,要求我和他同盟攻击慕若昭。我没什么办法,同意了。”宋式玉忽略了我上面的挖苦,“虽然我那个时候就在想着怎么弄死他了。”
“至于慕若昭,一开始我确实没想过她会死。”宋式玉叹了口气,“但是她和夏严……算了,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思。”
人都死了。
“我个人倾向于皇帝想要她死。”我曲指支住下巴,整个人歪倒在椅子上面,“皇帝在清除张枫桥的政治遗产——我个人是这么想的,在听完夏严的话后,我更是这么认为了。”
“实际上皇帝的权力很牢固,对于朝事一清二楚。”宋式玉点点头,“他没有想象中那么不理朝事,当然,也没有那么理朝事。”
我勾唇冷笑:“是呢,他要盯着他的钱袋子呢,真会享受。”我靠着手思考了一会,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他没有继承人。”我猛地一拍椅子扶手——痛死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对,他不理后宫,不理朝事,没继承人……怎么回事,他自己就是过继的,他还希望他的下一位也是过继的?”
“对女人没兴趣吧……”宋式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表情忽然变得有一丝怪异,“……先不谈这个,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啊,其实剩下的能猜出来,就当对答案吧。”我又歪歪斜斜地坐回去。朝官大部分时候都端着仪态,倒是很少这样无拘无束,“你和徐泽应该是有联系的吧。”
“有。”宋式玉颔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自豪——他在自豪个什么劲儿真是莫名其妙:“夏严的私心太重,对于圣上来说,这并不好。”
“那个姓张的是你们找出来的?”
张御史铁骨铮铮,就算揭露夏严有功,现在也还是在当御史。
“张首辅是他叔父,叔父终身未娶,对他多有照拂。”宋式玉简短概括。
我了然。
“徐大人……哈,那老头天天煽动我攻击你呢,也是你们串通好的?”我眼神凉凉地瞥向他,“为了保护我?把我摘出去?和我作对?”
宋式玉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徐老头是特地请来对付夏严的吧,单只是你肯定不行,你还有把柄在夏严手上;单徐老头也不行,年纪大了,分身乏术;我和你更不行,表面上的一家人,权势过大容易盖主。”我的手指敲着桌面,宋式玉应该已经知道这个动作是个什么意思了,“我是障眼法,你一边收尾一边盯着夏严,徐老头是他表面上的主要对手。”
“实际上你应该是出力最多的。”我点点头,“所以徐老头等到夏严一倒台就丢下我跑了——三年了,我和你表面上的势如水火人尽皆知,他的所有使命完成了。”
“所以——”我朝他笑起来,估计看起来挺毛骨悚然的:“你在京城,其实还罗织了一部分罪名吧?”
“……是。”宋式玉还想挣扎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意图谋逆,这个最好做。过了皇帝面前的明路,基本上就是一句话的事。他儿子又是个没有心眼的,于是这事……”
皇帝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按天下人之望处死了这贪官和他儿子。
“不然不好定死罪。”宋式玉说,“其他都能翻案,都有操作空间,就这个最没有后顾之忧。”
于是夏严死了,一朝宰辅落得如此下场。皇帝拿到了钱,很满意;宋式玉报了仇,暂时满意;徐老头又退休了,也算是满意。至于我,我是工具人,负责打助攻和给人当枪使。
“那你爹是……怎么死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甚至瞧了瞧他的反应。
宋式玉沉默了。
最后他又叹了一口气——无奈时总会叹息,可惜无奈时候太多:“他确实是累死的。”
我一愣,意识到了什么:这是夏严被罗织的罪名之一。
“我爹其实能活下来的吧。”宋式玉的手指绕着桌案上的盖碗摩挲了一圈,“他那个时候已经不行了,但是就在旁边的夏严也没有给他叫太医啊。”
“那我能不恨他吗?没办法啊,”宋式玉释然地笑,“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
夏严的罪行多一条不多,少一条不少,加在这里也算是刚刚好。
“……这是谁说的?”我问。这些东西都太详细了,不像是查出来的二手信息。
宋式玉看向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不是只有你见过死前的夏严,阿琼。”
我打了一个寒战。这是夏严亲口说的。
“所以还有人没有为此付出代价。”他说:“好了,还想知道什么吗?”
没有了。
我没有任何想要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