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夏严这件事不是我牵的头,是户部尚书徐泽牵的。
徐老头比较特殊,之前做过次辅,后来乞骸骨跑了,现在一道圣旨又把他召回来,算是退休返聘。
攻击的理由也没有那么复杂——搞得皇帝都看不下去了,准备抄他家来修宫殿。多么朴实无华,当然,皇帝说得很委婉,只是暗示徐泽老头去查。
徐老头已经七老八十了,久在御侧,自然闻弦而知雅意,但是这事呢不太好光明正大地查,所以只能外包给副手来做——在下不才,正是这位老尚书的副手,
非常不巧,老尚书八十,那一年我二十,老尚书大我一个甲子,他说我们两个很有缘。
于是这个倒霉差事就落到我头上了。
刚刚好我那时候和宋式玉算是闹在气头上,于是抓住机会就开始无差别攻击——只对夏严一派的无差别攻击,于是朝堂的生态环境更差了,大家一上朝就开始对骂,然后就是皇帝出来和稀泥,说一些“政见不同,大家都是忠臣”之类的话,听得我有几次都绷不住笑了。
查夏家其实不好查,夏严一党势大,他本人又做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是无从查起。可惜还是被我抓到了一点苗头。
最开始是一桩上报到了大理寺的案子。是一起江浙一带的案子,大概就是恶霸强抢民女,比较与众不同的是,这个恶霸姓陆,很不巧,夏严就是江浙人,他已故的夫人也姓陆。于是我就顺藤摸瓜秘密走访了一趟江浙。
江浙更好,比湖广还要铁板一块,那完全就是那个老贼的金银窝。
一想到宋式玉在杭州做过官,就觉得他应该也挺不容易的。
算了,难道我就很容易吗?
真是够了。
江浙鱼米之乡,官场倒是表面金玉内里败絮。跑一趟县里连老百姓都知道县丞的官位是家里花钱买的,可是偏偏没有一点有关消息流出来。县令也就罢了,一查江浙名单,发现姓夏的能有三分之一,剩下的是夏阁老的门生。查到后面我看得眼睛都瞪出来了,不得不感叹首辅大人真是手眼通天。
太好了,这个场面比湖广还要难以控制,这下子官商勾结了,我连夏家被抄后会得到多少钱都不敢想。
于是我为了突破这江浙官场,干了一件突破我道德底线的事——也有可能在和宋式玉吵过一架后,我就自愿放弃了道德底线。
事情还是要从大理寺那桩强抢民女案子说起。
那个女孩也算是小康家庭,家里开了医馆,父亲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名医,女儿生得貌美,早早就芳名外传了。那个姓陆的恶霸是扬州知名纨绔,父亲是江浙按察副使,夏严的妻兄,而恶霸陆良是按察副使最受宠爱的小儿子。
天哪,他居然叫良,真是和他的为人没有一毛关系。
这个恶霸有个不太好的爱好,就是喜欢折磨貌美女孩,用各种手段磋磨——这事一般不外传,是我后面查出来的。
查出来的手段很简单,简单得我出乎意料——我见到了那个被强抢的女孩,要求她讨好陆良,然后偷出陆良私库的账本,作为代价,她要求我帮她杀掉陆良。
理所当然。
那是一场宴会,我拜托了一家小姐,用侍女的名字混进去,而那女孩是宴会上行酒的姬妾之一,在灯光下像是一道幽怨的影子,一道可见的幽灵。
小姑娘叫应莲,见到我的时候已经可以说是形容憔悴了。但她还是朝我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对我说:“大人所托,莲娘就算拼了这一条命,也必定办到。”
“但是请大人务必记得莲娘所托,不全是为了莲娘自己,更是为了扬州女子不必日夜难以安枕。”
她才十六岁,和宋式月差不多大,正是和闺中好友出门踏青的好年纪。
我说,好。
于是原本孤高不屈的莲娘屈服了,陆良以为自己驯服了这么一位端庄小姐,自是宠爱有加,珠宝首饰赏赐不停——我等了两个月,等到陆家再次开宴,我再买通了另一位小姐的侍女,假扮着混了进去。
我第二次见到莲娘的时候,她比上次还要憔悴,但是她确实把一本账簿递给了我——递出去的手伤痕累累,整片青紫。
“在书房找到的,”她的语气如枯井无波,“里面是他们家里钱庄的行贿记录。”
随后她的语气就变得尖锐起来,歇斯底里地讥讽:“蠢货,蠢货,太好了,他居然是个蠢货——按照他们家的俸禄怎么买得起那么昂贵的赤金首饰。”然后那语气又低沉下来,带着浓厚的悲哀:“还有,还有尸体,被陆良虐待死的女孩,扬州的孤女失踪案——在城南的池子里面——”她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滴在裙摆,滴在襟前,她好像是想要放声大哭,但是她没有,她最后咬着自己的手指默默地流着泪,一声不吭。
这是在江浙按察副使府。
扬州孤女失踪案,那是一桩悬案。这桩案子是八年前开始的,也就是义庄孤女不定期失踪,在哪一天忽然就不见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迄今为止,上报人数是78人。
我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仿佛被她带着泪水的眸光灼伤。
权力核心带来的风暴席卷着的,是无辜的百姓。
我没法再对着这双映着昏暗烛光和水光的眼睛说出那些虚与委蛇的承诺了,我只是和她说,我明白,我知道怎么做。
我知道怎么做。
我知道怎么做吗?
78人不是比那十万人少很多吗?我上一次做出的选择,现在依然可以。
这只是……这只是必要的牺牲。
于是我拿着那叠账本走了,或者说,逃之夭夭,就在拿到那本私账的第二天,不,还是第一天?我记不清了。
我去了南京,不,不应该用去,我是回到南京。已经过去十年了,南京城还是南京,我不是我了。
通过那本私账的信息,我打入江浙商会内部,收集了所有相关官员收贿的证据——为了这件事我外出了两年,老尚书为了我便宜行事,干脆把我调去南京——这个时候距离夏严倒台,还有整一年。
在临走前,我不知道是怀着什么心情,去了一趟宋府老宅——没进去,就像是观光一样站门口看了会,看门的门房可能也是闲得无聊,于是调侃似的问我:“姑娘,你可知这是谁家府邸?”
我笑了一下,故意答:“不知道呀,只觉得门庭庄重,似乎是大户人家。”
“哎呀,宋家——不知道?那你可太孤陋寡闻了!”看门大爷很有说书天赋,从宋家老太爷讲到宋式玉,我和副手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配两包炒货。
“要说这当家家主可谓是年纪轻轻便身当大任——”大爷还欲再讲,我不好意思地冲他摆摆手:“不听了哈大爷,咱们还得出城呢。”
“呦,娘子年纪轻轻,想必是去何处游玩啊。”大爷意犹未尽地停下,也不多问了,开始赶我们两个走,“现在也不早了,我也不便再打扰娘子,有缘再会喽。”
我噙笑点头,将大家小姐的仪态端了个十成十,假装路过走了。
这样就好。
反正也做不了更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