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去了一趟宋府。
宋家的小厮没让我见任何人,他直接把我领去宋式玉院子的书房。
书房开着窗,但是没什么太阳,天空黑云压城,一片风雨欲来。宋式玉点了灯写奏折,看到我,他把笔一放,打量了我片刻。
我抬了眼睛看他:“你看着不像过得很好。”
宋式玉皮笑肉不笑地反唇相讥:“你也不赖。”
他比我赴任前更成熟了,我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变化。朝堂是个大染缸,宋式玉像是泡了很久,然后以一种泡发了姿态呈现在我面前。他的疲惫和威严都与日俱增,像是磨好的长刀。
至于我,我是那种泡了一半的,留在我身上的只有长久的疲惫。
“刚刚好,我还要问你点问题。”我坐在他对面,就像受审者和审问者,但是他好像更像是那个审问的人。我问他问题,像是在面对一个不愿意相信的难堪事实。
“湖广总督贪墨案,那份证据,”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嗓子忍不住地颤抖,就像是单薄地待在数九天寒的室外,连心肝脾肺都揪在一起,“是你吗?”
告诉我,是你吗?
那个在背后拿出那份证据的,那是你吗?
宋式玉笑起来,又是那种非常虚假的笑意,像是陶瓷塑的假人娃娃。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他回问我,语气淡然得像是每次下棋时的询问:“是什么让你这么问的?”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口。我想了很多,那三份虚假证据上面的标记,湖广和朝堂、慕若昭,然后是夏严和徐泽,最后是我在做了伪装的话本书皮上面的小标记,那么一个墨点,小小的还没有指甲盖大,原本我和他独有的,现在被暴露出来的秘密。
“你知道答案还要来问我啊?”他笑起来,笑意很浅,带着感慨和心满意足——他在满足个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他说:“何必呢,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
“一定要这样求一个解答吗,阿琼?”他的语气带着惋惜。
“那好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原因了,”他又叹了口气,没有看我,他看着身侧缠枝黄铜的灯架子,半边脸掩盖在火光的阴影底下,火花摇晃出海浪似的阴影,有些落寞,“最后一次。”
“夏严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嗤笑一声,“他在湖广的内应得知你们寄出的是个可以打得他伤筋动骨的东西,所以提前留意截了下来,可是那手上是四份证据,每份都相似却不同,他无法分辨哪个是真的。”
“于是他找到了我,希望我出手说服你来帮他查看哪个是真的。”宋式玉自己都觉得荒谬,说着说着笑起来,“你们保密做得可以,他甚至不知道郝严是后面接手的,实际上是你在查啊。”
“我告诉他,不需要那些啊,我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又何必假手他人呢。”
“于是他提出了一个交易。”宋式玉眯起眼睛,耸了耸肩:“他说,用吏部尚书和一个阁臣的位置来做交换吧。那个女人在上面太久了,她也应该下来了。”
“我答应了。”他再次看向我,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于是我认出了那份真计,很简单的事情。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你也得到升迁了,这不是好事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问我,甚至有些不解。我分辨不出是不是装的了,“因为什么?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和慕若昭站在对立面?”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孤军作战的朝堂,姚远琼?”
这个人看起来熟悉而陌生,我已经看不出以前那个怀瑾握瑜少年的样子了。
我听到下颌骨骼的声响,那是我咬紧的牙齿会发出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天真得可怜,我不知道!
“其实单凭那么一个小罪证,慕若昭并不足以付出生命的,”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怜悯,是在怜悯我,也是在怜悯慕若昭,“真正想要她死的是谁?你早就想明白了不是吗?”
他笑着感叹:“这就是皇权啊。”
我看着他的笑,眨了眨眼睛,一刹那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瞠目结舌。
然后我也笑了起来,一种模仿他的笑容,完美的,亲切的,温柔的,嘲讽的,扬起嘴角时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
“对啊,这就是……”我喃喃着,仿若被仙人抚顶,“对啊。”
“我只是做了他所期望的事啊,”宋式玉敛袖,终于从那张太师椅上面站了起来,他走了过来,轻轻伸出手把我落在颊侧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就像有情的眷侣,“现在你也留在京城了,真好。”
“真好,”他的声音贴在我的耳侧,引起一阵恐惧的战栗:“我很高兴你可以和我共享同一种痛苦。”
我终于抬起低垂着的头看向他的眼睛。
啊,是这样啊。
漆黑的瞳孔,昏暗的烛光,里面是无辜枉死者的尸骸。我想起宋式玉曾经在信件里面写过的杭州水灾,发现他和我的人生轨迹在某一刻重合得天衣无缝。
啊,原来是相同的痛苦啊。
所以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了是吗?
你这个疯子。
“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我合上眸子,一瞬间释然开来,一念顿觉天地开,我呵出一口一起,也朝着他笑,“还好我们本来也就没有什么感情。”
“是啊,还好我们本来也就没有什么感情。”宋式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对我说。
“以后别来了,阿琼。”他和颜悦色地说:“为了你,也为了我。”
我也微笑着看向他,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从始至终都没有那么复杂,归根到底是利益所致的交易,宋家是宋家,宋式玉是宋式玉,我是我,慕若昭是慕若昭,每个人都标好了相应的价码。到头来那些千丝万缕如同蛛网的关系在白骨累累的政治场上也像蛛网一般易碎,没有谁一定会坚定不移站在身边。
只是交易而已,我不是不可被放弃的那个,或许从我进入应天府的那一刻、不,或许更早,或许我从我站在慕若昭那边的时候就被宋式玉抛弃了。对于宋式玉来说,他只要爬得够高,就达到目的了,至于手段,那无所谓了。
人要学会看结果啊,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不是吗。至于我的感受,年少的情谊,还有关系,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于是我轻轻推门出去,又轻轻把门搭上,就像一阵烟,一轮镜花水月的倒影,一片雾霭。
我没有再见任何人。
我回去了,去那个属于户部侍郎的御赐府邸。离着宋家很远,我住城西头,君居城东尾,两两不相见,也很好。
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一件事和分裂开的一家人。
谁都没有错。
只是时间变人心而已,到底谁没有变呢?谁知道呢?
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