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京就去见了慕若昭。
慕若昭被罢了官,但女人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摘掉的只是她身上一件轻薄的披帛,而不是首辅的官帽。她依旧端坐在那里,像是从未动摇过的神像。
我看到她依旧温润笑着的脸,抹了抹眼睛,湿意从眼底溢出,沾湿了靠在眼睑上的指尖,眼泪顺着指尖和脸颊的弧度流下去,最后打湿了衣襟。
我呜咽着,她走过来看见我这副样子,又开始叹气了:“别哭了,妆都花掉了。”
我和她说我没化妆。
“我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想,”我平复了一下,问她,“如果我不查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我,狼狈而彷徨的姚远琼,涌出的眼泪真实而鲜活。那个好像一直都光鲜亮丽的才女好像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她摸摸我的头,就像一位母亲抚摸着那个因为做错了事情而愧疚不已的孩子。
她回答我:“应该也不会吧,你不查也会有别人查的,纸包不住火,人包不住错,他人心不古,迟早会遭报应的。”
“是这样吗?”我问:“但是如果我不去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你是不是也不会被牵连了?是不是其实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回答:“不,会发生的,迟早的事情,或者说快刀斩乱麻才是好事。”
“实际上,这些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不是吗?”
“我们仅仅只是棋差一着,这错并不在你。”她这么安慰我,虽然我实际上并没有感觉到被安慰到。
“那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把证据交上去吗?”我不哭了,或者说已经平复下来了,于是我这么问她,怀着一点我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出乎我的意料,她摇了摇头:“不,我不会,这次不会。”
“这关乎其他的考量,这次的朝野洗牌就是最好的例子——除了动荡,它并不能带来其他。”
她依旧冷静:“我会等到水灾过后——我会去做的,因为我是首辅,我要对天下万民负责,我得为了百姓发声。”
“乘一时之勇,是为莽夫之勇;为大局忍一时,厚积薄发,是为义士之勇。”她闭上眼睛,又轻轻睁开,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她不会骗我,她不会骗任何人。
她一向如此。
“远琼,我很高兴,我相信你已经在承天府学到很多了。”她欣慰地看向我,“你可以去做些你要做的事情了。”
“保持本心或许很难,但你不是做不到。”
“做出了那种选择也算是保持本心吗?”我苦笑,“那也算是保持本心了吗?那也太……”
“当然不是,但是我们往往要学会只看重结果——这件事最后不也还是被捅上去了吗?这也就是一种手段而已。”她哭笑不得,“好官从来是论迹不论心。”
“好不好本身也没有这么容易定义的。”
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学会和了解得还是不够多,又或许这个世界本来也没有绝对的好和坏,其实分那么清楚并没有必要。
我只是过不去自己这关,仅此而已。
“你会钻牛角尖,这不是好事。”老师在临走前这么告诫我,她半感慨半叹息似的说,“可说实在的,谁会逃离得了自我思想的窠臼呢。”
“这对我而言也算是件好事了,只是贬官而已,不是直接处死啊。”她喃喃自语似的说,语气里带着侥幸,也带着她自己没有察觉到的一丝追忆:“只是贬官而已,像张枫桥那样的,不也还是抄家灭族了。”
“哈,真是令人怀念啊。”她笑起来,眼睛里的人是我,也似乎不是我,“好了,别那样自责,急流勇退也是一种智慧,我还不想被抄家呢。”
“就算你没办法继续推行你的政见和理想了?”
“这不是还有夏严吗?”她轻松地说:“这种事情是接力棒,一代传一代的。他早就看不惯我了,但是他不会对张枫桥和宋廉有什么意见,更何况他需要这项国策。”
她又撇了撇嘴:“如果宋廉没有死就好了,这首辅位置落到他身上才算是正好。”
那你不怕死吗?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会被夏严斩草除根吗?
我估计她想过。
她只是不怕而已。
她走那天是冬天,那天是腊月初六,她要去曲江县——她说她的故乡也在那。
“刚好回去过年,不知父老乡亲可还记得我。”
那天很冷,就我一个人去送她。送到十里之外。
“好了,回去吧。”她牵着白马的缰绳,“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说这很难办吧,但是我会努力的,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她就骑上了那匹白马,策马扬鞭,意气风发,就像话本里面红缨烈烈鲜衣怒马的女将军,她去的不是南方那京城看不见的曲江,她奔赴的是只有她看见的战场。
外物似乎早已经无法影响她。她红色的披风顺着掠过的风呼呼作响,仿佛能够焚烧一切的火焰,而她从不曾熄灭。
慕若昭死在文德朝二十八年。
官方说她是病死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这种事情谁会说得清楚呢。以往这种事情只有当事人知道,现在当事人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了。
修道的皇帝这下消息灵通了,火速追封了太傅,礼部那边拟定了谥号,皇帝最后给这位持之以恒推广新法的臣子选了文襄这个谥号。我觉得皇帝是了解她的,这个谥号很适合她。
或者说,皇帝实际上比我想的更要了解他的朝堂。
她就葬在曲江了。我觉得也不错,我估计她其实也没有很喜欢京城这个地方。她还是不要回来了,自由的曲江很适合她。
但是这件事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大家都很清楚下一个矛头会指向谁了。
大家都很期待夏严会在这个位置上面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