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总督是我的上司,是一个不怒自威的老头,长得很气派。说实在的这个年龄还在官场的人不多,毕竟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他难得还在这个位置上,而且看起来精神头还不错。
这个人是慕若昭也是推荐上去的,我去报到的时候这老头看起来倒是和颜悦色,笑呵呵地看着我说后生可畏。
真是抬举我了。
“推广国策是个技术活,”老神在在的老头这么说,我总觉得他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怜悯我,“姚大人可要小心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
因为地方豪族兼并土地太严重了,这种情况下要清丈土地重录税赋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是不清丈土地谈改税赋就是痴人说梦。
慕若昭要把装进地主豪强口袋里的银子拿出来,放到皇帝的口袋里,我说不清楚到底在哪一方的口袋里更浪费一些。我只知道那个所谓的纲银法对我来说是个烫手山芋。
盘根错节的关系牵系着所有人,而推广纲银法则意味着把这些人全部得罪,这么一想慕若昭真是可怕的人,她为了自己能够把理想走到底得罪了自己的朋友和老师等等人,这是作为阶级的背叛者从别人手下夺取利益。
但是她又很真实,这就是真实的一个接受过应有的教育的士子在最初进入官场时应该会拥有的抱负,只是大部分人都变得彻底了而已。
慕若昭在我赴任前叮嘱我尽快把纲银法落实,我到承天府发现处处掣肘,没办法就只能一层一层打点,做得很慢。
最后娘给我的那点银子没有一点被拿去买吃的,我还当了点首饰进去。
直到我上任的第二年湖广长江洪灾,闹了饥荒,整个承天府都拿不出粮,我看着节节上涨的粮价和没钱买粮、饿到一把骨头只能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地卖出去的农民,才敢下狠手去治这片地方。
那个女人说的话有道理,确实要经历这么一遭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百姓买不起粮食就回去卖田,卖田就没有粮食,到后来就去做地主家的佃农,按户算的一部分税永远都收不上去——百姓更不要说了,不饿死算好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卖完赖以为生的土地后,就开始卖儿卖女。走到路上全是面黄肌瘦的孩子和大人,一吊铜板就可以带走一个人,买卖的不是人,是牲口。
我不是太想回忆那段时间。
成批的公文,阴沉的天气,所有人都严肃不安的脸,官府的粮仓支撑不了太久,没办法,就去找城内豪族募捐,实在没办法就去隔壁州府借,到处调粮,结果发现大家都没有粮。全省人都在这种随时会断粮的恐惧下过活。
然后等朝廷的赈灾粮——发下来一看,还是缺斤少两的,再查一查还有一部分是雨天烂掉的。
那段时间不要说百姓了,我自己都吃不上饭。几个州府连夜派人上宣政使司,男的骂,女的哭,到处打欠条,好不容易才筹到了足够的粮,几个受灾严重的地方总算是支撑过去了。
我们做不到救所有人,我们只能问心无愧地做到能做到的最好。
可是我做不到问心无愧,而是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再多的我做不到了。
大家那段时间天天清汤寡水,看太阳都觉得像是肉包子。交通恢复以后第一件事是吃顿肉,开饭那天整个衙门像是十年没吃过肉一样。
饥荒过去后就要开始修路修桥,现在钱也没有粮也没有,我就一边量地一边鼓励商业买卖,然后狠狠地加商业税。修到第二年受灾的路线总算是修补得差不多了,京城的书信才算是进得来湖广。
私底下,我还偷偷察贪赈灾粮的人。
这就是那场贪墨案的开端。
一开始我只是想看看谁这么畜生,居然这种时候贪墨。一气之下就开始查——这其实只是私底下的事,毕竟这职责是都察院的不是我的。
这件事是因为京城那边才闹大的。我查了一半才知道夏严和慕若昭那段时间已经因为水灾吵得势如水火了——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会到我这地方都震动的地步——在我修好路之前不管是哪里的信都不太好进承天府,我从京城来的家书都不太好进来。
最后还是宋式玉在信里面讲了中央局势我才知道。
于是在慕若昭的示意下,我继续进行了探查。一天到晚三班倒,终于把税制改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没查出什么。
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于是我把这件事上报给了慕若昭。
于是另一个人就代替了我继续进行这件事——按查副使郝严。这个人人如其名,查得果然很严,查到他上司湖广按察使身上去了,一看暗账,果然是郝严上司贪的。我和郝严一对信息,发现他这个上司是夏严一派的,于是我们都很高兴,心想这事可能还能在朝堂上面把夏严身上撕下来一块肉。
本来到这里就完了,结果郝严的线人查出了按察使和湖广总督之间还有受贿行为——于是就继续往里面查了,一查发现那老头接受了不少上下孝敬,甚至那按察使还上供了一部分贪来的赈灾银给他——十几年了,上行下效,整个湖广地区铁板一块。我想起那个老头看起来就油光水滑的脸,心想怪不得呢。
可是我们不能把这事捅上去。
捅上去了,那举荐他的慕若昭怎么办。
铁面无私的郝严大人其实也年长不了我几岁,年轻面庞上的黑眼圈几乎拖出半张脸。他拿着那几本账簿沉默了很久,最后苦笑一声:“我们不能……这件事不能告诉皇上,告诉皇上,我们所有人都要被牵连。”
我直勾勾地看着那本账簿,无力感压在我头顶,那叠不厚的账簿就像是十万大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
这才是湖广总督大肆敛财却从未露出马脚的原因——慕若昭还在那里,只要慕若昭在那里,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到头来没有人会愿意赌上仕途去揭发这件大概率会被压下去的事。
我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可能:首辅知道这件事吗?她知道自己的门生在用她倾覆朝野的权势来掩盖自己贪污受贿的事实吗?
那个女人平时连件奢侈点的裙装都不敢穿,他们就敢这样利用她?
我捂住脸,仿佛被扼住的喉咙最后还是一点声音没有发出来。平复片刻,我颤抖着问郝严:“可是受灾的百姓呢?在水灾里饿死的人命呢?湖广水灾死伤快十万人,这些人难道就活该死吗?”
谁来为他们发声?所谓的“民为贵”难道只是一个愚蠢的用来蒙蔽天下人的谎言吗?
郝严最后颤抖着手放下了那叠账本。
他显然也不太想面对这件事,只是转过头,他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他断断续续地和我说:“我们……我们只报一部分,把总督的事情压下去。老师不能倒,倒了的话我们的纲银法怎么办?”
“到时候苦的不是还是百姓吗?”
我嘴合了又张,张了又合。最后面对这种道德困境什么都说不出来。
要在所谓的大局和所谓的正义里面选一个,你会选择哪个?是死去的人有价值还是活着的人有价值?
我终于明白慕若昭为什么会说出良心那两个字了。
我抹了抹脸,感觉眼睛潮热得仿佛马上就要滴下泪来。
我说:“那就这样吧。”
没办法了。
于是我把前十七年念的那些仁义礼智都吃进肚子里,怀着前所未有的自责感看着郝严把那叠账册带走。恍惚间我想着宋式玉是不是也遇见过这种情况——他在中央,情势只会更加棘手,他是怎么做的?
告诉我吧,宋式玉,你又会怎么做?你会在良心和大局里面选择哪一个?我不知道啊!我选不出来啊!
我双目无神,转头问:“那你要怎么处理这叠账簿?”
郝严摇摇头,他把唇拉成一条直线:“我会先修书一封稿纸,然后将这叠账本交给我的亲信,让他送到老师那里。”
“剩下的事情,任由老师定夺。”
密信先寄过去了。
寄信人回来时带来了口信,老师应允了此事。
这是总算可以让人松一口气的好事,于是郝严接着派出了亲信将那一沓账簿带走。不出意外的话,这封信会安全到老师手里。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郝严的亲信没有不幸死在半路上,而那本账簿没有不翼而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