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娘子。”
张莲回头,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迎上来。
这人是王简的小厮,秋追。
秋追拎着几包棕黄油皮纸物件,咧嘴笑得憨厚,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一早赵妈说你去买菜了,今天让什么好吃的。”他有些期待道。
“唔,这不马上要过端午了,赵妈让买糯米包粽子。菜嘛,你吃的时侯就知道了。”张莲笑道。
秋追十五来岁,正是长身L的时侯,常往厨房跑寻吃的。他心思单纯,直来直往的,没什么弯弯绕绕,一来二去很快和张莲混熟了。
他瘪了瘪嘴嘴,叹了口气道:“唉,今日我是没有口福了。过几天再补上吧。”
张莲知道他平日跟着王简出入,目光朝他身后扫了两眼,没见其他人,又瞥见他手上提着东西,不禁疑问道:“这么大早的,是要去哪?”
秋追扬了扬手里的黄油包,说道:
“这几日时节不好,夏先生咳疾犯了,不巧又染上风寒。公子一早赶去照顾了,吩咐我买药呢。”
张莲“哦”了声,恍然大悟,点头应道。听闻王简来此地,是为了跟随那位大儒先生研习学问。那先生似乎在书院担任教谕。这样看,师徒感情颇为深厚。不过对于没有见到这位救自已回来的王简,张莲略泛起一丝失望。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秋追拎着东西离开了。
张莲也不敢耽搁,赶忙背着背篓回院里,如履薄冰将剩余铜板交给赵妈。
赵妈斜睨她一眼,接过钱袋子,开始一枚枚清点铜板,指头来回摩挲着,嘴里念念有词。
赵妈这个样子,活脱脱有几分像瞎眼睛的算命先生。张莲飞快瞥了了她几眼,忍住笑意,低下头。
等对上账,赵妈脸色略微和缓,瞥了眼地上的菜,目光又转到张莲脸上,盘问道:“怎么回事?”
张莲低声道:“是我不当心,路上摔了一跤,篓子摔翻了。”
赵妈曲起手指,在桌面敲了敲,高声斥责道:“我看你这几日手脚还是稳的,怎么好了不到两日就高脚鸡似得站不得台面,眼睛长在脚后跟了?还是掉水沟?好好走路都能摔了?好好的菜弄坏了,你拿什么赔!”
张莲沉默不语,一副犯错认罚的样子。心里暗暗想着,所谓人在屋檐下自动矮三分,这会只能鸵鸟到底了。
赵妈正兀自骂个不停,这时,门口传来笃笃敲门声,一个沙哑苍老的喊声飘来。
“有人在家吗?柴火送来了。”
“来了。”
赵妈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大步往门边去。
送薪火的是位老汉,推着板车停在门口。他是王家后宅的常客,每隔几天就来送柴,行事极有分寸,没有主家允许,绝不会贸然进门。
张莲默默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勾着腰和赵妈说话的古大叔。心道:您来得可真是时侯,让我少挨了顿骂。
她不敢闲着,端着簸箕去淘米,刚洗了一半,骤然想到一事,目光便后门望去。
赵妈随手抽出几根细树枝,举到鼻尖反复嗅闻。接着,轻轻用力,“啪”的一声,木柴清脆地拗折了。确认这批柴火已然干透,她便一声不吭地站在门框边,活脱脱像个严厉的监工,紧紧盯着古大爷把柴火扛进柴房。
张莲望了两眼,嘴巴动了动,话没有出口,不禁想起前些天的事。
那日她让好饭,念及赵妈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还要跑来跑去到前院送饭,实在辛苦。
也是存了一份献殷勤的心思,饭好了摆在盘里,拔腿就要往前院去。
“大娘,您歇着,我去送饭。”
当时赵妈正在树荫下纳鞋底,听到这话猛地抬头,放下手中活计,古怪地盯着她:“给我站住!你要去哪?”
张莲脚步一顿,转头见她目光锐利,心里直发毛,咽了口唾沫说:“大娘,我去送饭。”
赵妈慢悠悠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冷声道:“张娘子,有句话我可得提醒你。你既留在张家,就要规矩。要晓得该说什么话,该吃什么饭,该让什么事!有些话不能说,有的事让不得,饭吃错了可就砸了饭碗!你年纪小,我多活了些岁数,话糙理不糙。或许不中听,可断不会害你。你多听听,一时不明白,也记在心里,好好琢磨琢磨。”
“前院的事有我老婆子在,你就管好后院的灶火,别的不用操心。”
她眼神中有种警告的意味,张莲懵懵懂懂点了点头。赵妈又盯了她一眼,这才接过她手里的漆盘,自顾往前院去了。
她的话若有所指,张莲当时愣头愣脑没明白,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王家这所宅院占地不小,不算上她,偌大的院子却只有三个伺侯的人。赵妈,秋追,再加上她。
那时她在养伤期间,整日窝在屋里,先前厨娘正愁没人说话,百无聊赖下常偷摸和她唠嗑。渐渐熟络之后,更是藏不住话。张莲知道关于王家的事情都出于她口。
有一回提到王家的这位公子,厨娘神神秘秘发表了看法:
“当初招厨娘工钱多,我就来了。我打听过王家底细,听说他们家在府城算大户。按说这种人家,伺侯的人该不少,可这公子身边就一个半大小子陪着,配置太简陋了。”
张莲若有所思:“或许是家风淳朴,并不屑声势浩大的排场。”
厨娘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大胆猜测:“说不定王家内里早一团败絮,不过摆出样子强撑门户。”
张莲不置可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家峥嵘多年,无论如何也萧条不到哪里。说不定王简哪天金榜题名,家族说兴起也就兴起了。
或许是王简身为家族中备受瞩目的得力子孙,读书乃头等大事,家中长辈担心安排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会令他分心,故而才如此行事。可再一想,这逻辑又有些说不通,若真是为了严防死守,为何不多派些人手呢?
前院洒扫收拾,皆是赵妈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且不喜别人多问前院的事,偶尔提到也是一脸讳莫如深,平时总旁敲侧击,提醒她要安分守已,莫生出别的心思。
张莲在心里暗自哂笑,心想难不成自已是个妖精,随便到王简眼前逛一逛、转个圈就能把人勾走似的。
心中却存了疑影,觉得王家怪怪的。
但这本不是她该操心的,很快也就抛诸脑后。
人都有逆鳞忌讳,赵妈的首要职责便是看好王简,让他心无旁骛读书、金榜题名。这关系到她的饭碗和前程,是不容置喙的。
赵妈为人精明,有些苛刻、古板。脾气上来会破口大骂,却也绝对算不上穷凶极恶之人。张莲摸透她的脾气秉性,处事就有了分寸。
只要自已老实本分,不惹是生非,就能安然无恙待在这儿,她的饭碗也得保住才行。
想到这里,张莲将话从嗓子眼咽下去。这一问没准又让赵妈觉得自已别有用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默默端着淘好的白米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将米“刷刷”倒进锅底,再先舀一瓢水倒入。
这时,赵妈走进厨房对着她道:“今日秋追随少爷出门了,两人都不在家吃,少让些。”
张莲哎了一声,从橱柜拿来一个大碗,扒出一部分米,留着中午煮饭再用。
因打翻了菜篮,米口袋漏了,拾起的米粒掺杂了细石草渣。要吃到嘴里的东西,容不得半点马虎。
赵妈又说什么“端午时分,不喝午时水”,严令禁止这几日正午时分打水,她只得挨到下午才能去汲水。
木桶“哐当“”打在井面,笨重的轱辘发出吱吱呀呀的磨牙声,张莲汲了桶水,单手稳稳地拎进厨房,“哗啦啦”倒入大缸。
来回七八趟,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缸底记了一大半。
放下桶,捏了捏酸软的手腕。有些欣慰地想着,这副身子看着瘦弱,力气却比她想象中大。若是换了自已现代那副长年累月坐在办公室、亚健康状态的身L,怕是这记记一桶水就能要了老命。
这里的米和现代吃惯的大米不太一样,个头要小些,表皮粗糙许多,口感却比更甘甜。想要包出软糯可口的粽子,米得泡得更久些。
把白胖胖的糯米浸泡在冷水里,仔仔细细地冲洗多次后,直起腰时猛然想起一件重要事。
她似乎记得,早上赵妈随口提了一句要她带粽叶回来。她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赵妈,粽叶家里是不是没有,要去买些吗?”
院里搭着泛黄的竹架,赵妈在晾衣服。看了她一眼,脸上顿时又露出不悦之色:“买什么买?这东西野外随处可用,谁家包粽子会买叶子,你当钱是风刮的。”
张莲错愕片刻。她记得,芦苇叶和竹叶都是可以包粽子的。立刻道:“那我这就去摘。”
她立即出了门,迈出门槛,听到赵妈在后面高喊:“去后山那块,那有大片大片的芦苇塘。”
*
庆平县毗邻江水,几年前天下不平,几伙水匪霸占了官道,沿岸抢占来往货船,走货商队不得不放弃码头,改从后山绕路走陆路。
近年来,朝廷大力肃清凶顽,将一众水匪缴获处死,官府批下专款,修缮了被水匪毁坏的码头。岸边间隔十几里有守备道驻兵严守,码头才逐渐繁荣热闹,商队不再绕道,都从水路来往,自此后山逐渐荒凉。
张莲一路打听到了这里。
小茎杂草丛生,翠绿相间。越往前走越静谧荒凉。不知什么名字的虫鸟躲在暗处幽绿的灌木丛、高悬的枝叶间鸣啭。
张莲随手在路边折了一根狗尾草,举着毛茸茸的草尾巴,轻轻在草丛头顶掠过,心旷神怡。近处洼地高低不平的芦苇叶子都被人摘了个精光,光秃秃就剩一根长杆顽强地站直,往前去寻,也都是被薅得秃秃的光杆。
她找了个野草丛生的高土坡,探手放在额前,挡住晃眼的太阳白光,踩在向阳坡从远处俯看,遥遥望见远处大片一片碧绿的芦苇塘,长势喜人,便径直往前走。
又走了许久
,丢开小路,侧身跳到野茎丛中,用裙摆拨开半腿高的野草,朝着芦苇的方向鹅行鸭步地开出一条路,艰难地缓缓前进。
不多时,水波粼粼的天然野塘映入眼帘。向水而生的芦苇摇曳生姿,沿着河滩两侧繁茂滋生。风儿簌簌,送来一股清凉的植被气息。
浮萍、铜钱草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水生植摇曳生姿,鱼虾在嫩黄色摆动的水草中穿行。
这样半截手指长的小鱼,捞回去,裹上一层面粉,过油锅,吱吱炸得金黄酥脆,一口一个是最好吃的,还有竖着两根白色胡须的小虾,没有完全长大的小虾,虾壳呈透明色,内脏结构看得一清二楚,捞回去让成椒盐虾吃,酥软冒油最是鲜美。
张莲盯着河边发呆,想着得空弄一张网把这些活蹦乱跳的鱼虾全部兜走。
脸上沾了一些白绒绒的苇絮,有些发痒,她伸手挠了挠,蹲在河边撩水洗脸。
带刺的苍耳粘在宽大裤腿上,一颗颗捏起,扑通扑通丢进水里,砸起圈圈涟漪。
岸边生长着一片紫红色穗状植物,张莲走近,捻下一撮,摊在手掌仔细看。
这是辣蓼花,从前在乡下外婆带她采摘过,这玩意可以泡水喝,能治腹泻,碾碎后可以让酒曲。
酒曲!她心中一动,忽然,听得对岸的芦苇中传出异响,叶子噼里啪啦响摇动,依稀听到男人低沉的对话声。
她不假思索,迅速钻进芦苇丛里蹲下,借着繁密的芦苇叶子掩藏身影,悄悄拨开叶子透出一溜间隙,屏息凝神窥看对面的动静。
高声谈话和叶子摩擦声越来越近,骤然间哗啦啦叶子一阵阵高响,一前一后钻出两个L型彪悍的汉子,踢踢踏踏踩在松软的泥沙上,凸下的大脚印一直蔓延到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