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早上接到程区长收网命令的电话,水枪心情一直没好过。甜头刚刚开始,不说别的,单计那饭堂,自己多年经营的档口,比起它来真是内心惭愧。而程区长许诺的什么“大项目”,那还只是空中楼阁,现在饭堂生意是日日见钱,月月进账。
事有凑巧,也就是这个节骨眼上,柯副书记开完常委会后闷闷不乐,又让水枪老板安排节目散心。真正考验人的时刻到了。两个当官的命运,此刻捏在水枪手里。水枪十分明白,如果柯书记与“捞妹”开房被程区长的人当场抓住,柯书记肯定玩完。而程区长不惜重本,前后花了差不多8万元,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在玩女人这一点上,柯允豪不同于程一达。程一达喜欢专一,喜欢包定心仪的那“一个”。而柯允豪则不同。他食性杂,喜欢各种类型,不同风格,不同味道的,高矮肥瘦,外地本地,年老年青,只要他看上的,通吃。他洞房夜夜换新娘。他让水枪安排节目,无非就是饭局兼“洞房”。
今晚,对于水枪来说是一个考验,对于程一达来说是一个机会,对于柯允豪来说,将是一道坎。
下午的常委会柯副书记为什么闷闷不乐?
程一达进入常委会议室时,椭圆形会议桌边只坐着三个人。大幅区域行政图下面,一个是区委副书记兼纪委任书记,一个是管党群的副书记柯允豪,他们两人中间刚好空着两个位子,那是区第一、第二把手的。他们对面坐着常委兼宣传部长,一位年轻的女强人。程一达故意找了个与柯副书记对面的位置坐下。
会议室不大,也就只能容纳二三十人的光景,装修布置讲究。毕竟是全区核心的核心。其他不说,光那宽大的座椅,柔和、手感特好的真皮,让人感觉无比舒坦。程一达与纪委任书记点了点头,坐下来,充分的把双手叉开按在桌面上,目光紧紧的盯着柯允豪头顶地图上的全区最豪华的五星级宾馆,仿佛某一个晚上就要从那里揪出一对狗男女。他没有和谁说话的意思,这一强势心理还真让柯允豪很不自然。程一达好不得意,他甚至想,下次常委会,对面这个位子或许就那样空着了。
“任书记,小孩毕业留在上海吗?”如一场篮球赛开局被动,丢了几分连忙喊暂停,柯允豪无话找话的缓和气氛。
“是呀,他都不愿回来。我那小孩争气,外语一流,未毕业人家外企就跟他签了。”
“其实,还是大上海够气派,发展机会多。”那女强人附和道。
“我小孩将来,我都动员他出外闯世界。不要老跟在父母屁股后面,那有什么用。”柯允豪表面与两人闲聊,事实上他已收复了不少失地。如果再这样下去,程一达就显得孤独了。此时,“老板”,区委第一把手秦书记进来了,紧跟其后的是第二把手,区委副书记兼区长,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在自己位子上坐好。党委办主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恰到好处的把老板的专用茶杯双手奉在桌面上。勤务员也递茶续水的忙开了。
“谢主任,人齐了吗?”老板发话。
说话间,常委兼组织部长进来了。他提着一个大公文包,另一只手夹着一个大卷宗,笑咪咪的与大家打招呼,坐在了老板正对面。党委办谢主任报告说:“还差温政委。袁局长去省开会,请假。”谢主任说的温政委,是区武装部政委,他是区委常委,还有一位常委是区公安分局袁局长。
“催催,看来了没。”
谢主任刚要出去打电话,温政委推门而进,陆军装,上校军衔,典型的陆军平头,“报告书记,有点事耽搁了一下。”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老板不但没有批评的意思,反而第一支烟就是抛给他。温政委双手接住。每次常委会,都是浓烟滚滚,到齐的话,包括列席记录的谢主任在内,个个烟瘾超常,一支接一支,从不间断,让不抽烟的任书记和女强人苦不堪言。
“开会啦。”老板把烟灰弹了一下,扫了大家一眼,算是开始了。“今天会议主要三个议题。一是城建局局长等干部考察人选;二是饮服公司破产债务处理问题;三是区第一人民医院门诊综合楼项目问题……来,洪部长,你先就干部民主推荐情况,汇报一下。”
洪部长不紧不慢的打开那个大大的笔记本,尤如一个大管家,翻开了他掌管的账簿。
“根据书记办公会议的精神和干部到龄、缺编的情况,这次要提拔、充实的中层领导岗位有四个。一个是区城建局局长已到龄,要考虑城建局局长考察对象人选;二是宣传部一名副部长考察对象人选;三是物价局一名副局长考察对象人选;四是教育局一名副局长考察对象人选。”
其实说是考察对象人选,程序术语罢了,都是那么回事。如何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如果没有太大的冲突,人选将会顺利通过。而这里所说的冲突,很大程度上是柯允豪与程一达。两人亮剑晃枪的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原来区长与老板有时会不十分“和谐”,但区长升任到其他区去已成定局,近大半年以来他通常一切都附和老板。那么,常委会上,对立意见就出在程、柯两人这里。如果他们不吭声,天大的事都没事。
宣传部副部长职位是市里一位领导打招呼的,给了宣传部那位小青年。物价局的,是区长小老乡,区长人要走了,最后提这点“要求”,做点好事,老板和常委们都会给面子。关键是城建局局长和教育局副局长两个人选。按照洪部长的汇报,城建局现任3位副局长中,第一副局长(主任科员)黎文教推荐票最多,45票他得20票,梁兴邦17票,另一副局长6票,其他提名2票。
程一达绝对清楚,涉及梁兴邦的事,他不能冒头,冒头反而坏事。老板已答应过了,洪部长那里,梁兴邦是打点好了的,该怎么讲,该怎么办,老板和洪部长心里有数。他只需时机一到,附和就行。
果然,洪部长总结性地发言:“单从推荐票上看,黎文教比梁兴邦多3票,但从局里群众反映看,梁兴邦要比黎文教胜一筹。认为梁兴邦年轻、办事公道、工作能力强,有闯劲。黎文教吧,是一位老同志,人缘较好,但真正让他担当重要职务,能力上可能比不上梁兴邦。”洪部长把笔记本稍微向前一推,身体微微向后撑直,表示发言完毕。
“议一议,抓紧议一议。先议城建局这个。”老板总是这种姿态,充分发扬民主嘛,当然先听。
“黎文教和梁兴邦,两位同志我都十分了解,两位同志的优缺点,长处与不足,刚才洪部长说的,我认为还是中肯的。从担当领导职责、工作独当一面上,工作魄力上,的确梁兴邦要比黎文教强……我个人意见,还是同意提名梁兴邦。”区长第一个发言。书记办公会议时,他已明白了老板的意图,加上组织部洪部长汇报,倾向性谁也明白。目前的干部工作,洪部长与老板始终是保持一致的。因此,区长意见是顺水推舟,也是为他的小老乡提拔物价局副局长,还给老板一个人情。
按照区领导排位,柯允豪算是第三把手。这件事发展到这一步,关键还要看他的反应。他发言了:“我认为,还是要尊重民意。既然都实行民主推荐,民意投票,上面干部任免条例这样规定,当然就有他的道理。刚才区长和洪部长说了,两位同志各有优点,我认为嘛,黎文教同志不论在资历上,城建工作经验上,团结局广大干部职工上,还是廉政为民上,都是相当不错的……我个人认为,还是按下面的票数,提名黎文教。”
程一达本来采取低调、避让的战术,但还是避不开。梁兴邦与程一达的关系,全区上下谁不知?他柯允豪又不是聋子瞎子。既然肯定是程一达的马,那他姓柯的没有理由不强力打压。况且,黎文教为了争得这个“局座”,也是向他柯副书记开过口的。只是,他事前不敢明确应承,更不敢收人家什么东西。部委办局,特别是敏感的实权单位,正职安排,一般都是老板说了算。在书记办公会议上,他不好说什么,但现在推荐票上来了,对黎文教有利,他必须要抓住这一点进行反击。他这一击,份量不容小觑。
区委副书记兼纪委任书记说,能否两人放在一起考察。
按资格,应轮到程一达发言。既然已经挑明了,那就豁出去硬顶了:“我完全同意区长的意见。我分管城建,对城建这几位同志都十分熟悉,刚才洪部长说的,我认为是实事求是的……从胜任局主要领导这个角度看,我认为梁兴邦比黎文教强。”他说完后再强调一句:“我同意提名梁兴邦。”
剩下两位常委,想说又未想说,片刻的冷场后,温政委和女常委都表态同意区长意见。程一达似乎看到了曙光。
然而,老板欠了欠身:“那——既然意见不统一,那就放一放。下一个……”
一道电光从程一达眼前闪过,他觉得有点晕眩,后面老板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他怎么也没想到,老板在这个时候会偃旗息鼓、半途而废。接下来,他如何向梁兴邦交待?
自然,教育局那位副局长也没获通过,那是程一达竭力反对的结果。不用打脉,那是柯允豪与蓝色泽的人。另两位人选则顺利通过。
第二个议题饮服公司卖地还债,没遇到什么阻力,也顺利解决。
争论最激烈的就是区人民医院门诊综合楼的项目上与不上的问题。主张立即上马的当然是柯允豪,他是分管教育、卫生的蓝色泽的代言人。站在对立面的,自然就是程一达。
各有各的算盘。
超千万元的基建项目落在卫生系统,除了老板应得的之外,得益的首先是蓝色泽和死党柯允豪。事实上,柯允豪这个副书记,抓不了什么实权,所以论经济实力,他当然比不上程一达。现在他们阵营里有一个项目,他们当然拼命抓住不放。而程一达恰恰也盯住这一点。现在区一级人事变动在即,正是大撒金钱的时候,他们有这个项目作为后盾,那经济实力将大大增强。借惯了社会势力的程一达,这些比谁都清楚。当然,面上反对的理由可不能这样子说。
“我不同意上马。第一,区级医院门诊量不够,门诊业务大部份被市大医院吸纳了,所以建这么大的门诊楼就是浪费;第二,目前区财政吃紧,不宜上马;第三……”
柯允豪不容他把话说完,拍起了桌子狠狠地说:“你妈的!你懂个屁!——东风南路改造工程,你妈妈的,不是你小子管吗?钱花了,现在烂路一条,看你小子如何交待!任书记——我建议纪委介入查一查。”
“你姓柯的讲话小心!你狗娘养的不要血口喷人!”程一达站了起来,整个身体倾了过去,指头差点点到了他鼻尖。
“住口!全部给我住口!”老板发火了。
门诊大楼这个议题也搁浅了。常委会不欢而散,准确地说是柯允豪和程一达不爽,不欢。因为两人最大的目的都没能达到。当然,较量也必将继续,那是会议室之外的事了。
程一达散会后即刻尾随老板,进了老板的办公室。老板一改以往亲热的表情,把手提包往沙发上一丢,回过脸来就劈上一句:“你干什么,你!”程一达一脸委屈,那种神情尤如儿子被人欺负了反遭父亲责怪。
程一达闷闷坐下,不敢吭声。别看他平时在外面威风八面,神指颐使,但在老板面前,永远也是小学生见了班主任。老板见他有了点情绪,也不再说什么,平心而论,刚才会议上程一达除了语气强硬些,有两句粗话外,也并没有什么错。
“嘟嘟嘟”敲门声,进来的是办公室新闻科长,他说省报记者已在小会议室等候多时,原来定的。老板会意地点头,表示就过去。待那科长退出,程一达抓紧问:“梁兴邦的事?”
“哈,你急什么。我答应的事哪样不给你办。话又说回来,这次阻力相当大。——这样吧,给点耐性,容我慢慢做做他们的工作。”
离开老板办公室,回到自己办公室,斜躺在那张高大的大班椅上,程一达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的,梁兴邦的事老板一点得益都没有,他为何那么着急?应该放点血,否则,夜长梦多。他跃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一个抽屉,拿出3沓百元大钞,但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转身抄起了电话。电话语气既含蓄又明确:“有点难度,不过你放心,老板答应一定搞定。为了爽利点,还须加点料。”
“多少?”电话那头的梁兴邦问。
“加三个数吧。”程一达回答。
第二天一早,程一达就直奔老板办公室。老板有个习惯,早上上班来得特别早,一般8点半上班,他8点之前就到了。程一达熟悉这个规律,所以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程一达都是利用这半个小时找老板拍板的。程一达进来就直接把东西放进老板抽屉里,说是梁兴邦的,就再也不提这事。双方心照不宣,话题反而扯向了其他。
果然,下次常委会梁兴邦的事拿出来讨论,令人难受的西北风立马变成了清爽的东南风。梁兴邦局长人选顺利通过。作为交换,那位教育局副局长人选也过了。这是柯允豪与程一达双方让步的结果,更是老板从中“协调”的结果。
梁兴邦的事,剩下的就是技术操作了。让洪部长有点头痛的是梁兴邦在进入考察程序民主测评票到不到额的问题。上次是广泛的推荐票,不过半不为奇,但真正戴帽考察,如果票数不到额,甚至被人反超,那就比较麻烦了。洪部长清楚,书记办公会议也好,常委会议也好,提出的考察人选一般情况下都会通过考察关,但如果群众确实意见很大,民意太差,也是有相当难度的。因此,这事洪部长不得不给予高度重视。
那天程一达与洪部长两位区领导出席一个什么开幕式,两人在主席台上刚好挨在一起坐,趁着区长和主办方长篇讲话的当儿,他们俩窃窃私语般谈起了这事。
“不成问题,我跟梁兴邦一张票一张票,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的点过了,超三分之二应该不成问题。关键是什么呢,关键要改变出牌规则。他对方手上‘王炸’再多,我现在不准出,他也没办法。上次民主推荐时人员召集的方法,是局机关全体人员和下属各正股领导参加。如果这次参加投票的人改为全部副股级以上干部,那情况肯定不一样。因为梁兴邦分管基层,基层副股以上干部比机关多,这样优势就转化过来了。”
“那梁兴邦为什么不早说。”洪部长有点埋怨。
“当时不知道呀,梁兴邦这边没准备呀。”程一达双手一摊,他对当时的事情也表示惋惜。
“哈哈,想不到你程区搞什么都这么精。如果让你搞组织人事,也肯定是一名高手。”
“你错啦洪部,这应该不是我的专利,是你手下余组长的杰作吧,记得那年卫生局局长……”
“哦哦……”洪部长笑得一脸灿烂。
不久,梁兴邦的任职文件下来了。程一达是在市里开会的时候接到梁兴邦的报喜电话的。那高兴的心情真是让几里之外的程一达也感受得到。虽是意料之中,但毕竟发文代表法定程序的完成。但回过头来看,程一达总是心里有点不畅不快的感觉。
是哪里不对劲呢,从市里开会回来的路上,车子经过一个工地,触景生情,程一达终于醒悟了。原来是近来几件事老板对他的暧昧态度。不要说梁兴邦的事,在常委会六比一的情况下为何不通过?原以为一毛不拔可以搞定,最终还是让梁兴邦加料才办妥。虽然自己那5万元袋袋平安,但从中看出,老板有时也不全偏着自己,有时在他们两人之间,他还得把利益计得如此清楚。而后来在程一达坚决反对的情况下,却强行通过了区第一人民医院门诊综合楼项目的上马。这件事确实击中了程一达要害,令他坐立不安。一方面,说明他自己的意见不被老板重视,另一方面,让柯允豪和蓝色泽得了逞。如果再这样下去,自己在老板心中地位能否保得住,还真让他担心。
官场上的事,什么都会发生。
到底什么原因让自己失宠?会不会是梁兴邦那5万元的事被老板知道了。如果真的话,那是犯了“欺君之罪”了。没有理由吧,只有自己和梁兴邦两人知,梁兴邦怎会把这事透露出去呢?洪部长那边?更不可能。他也根本不知这5万元的事。是老板神明看出的吧,怪我事前不孝敬他。或许是吧,老板之所以是老板,当然有他高明过人之处。
“姓柯的我不收拾你我不姓程!”程一达不经意的用手掌重重的打在旁边的车子座椅上,前面司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那次常委会当天晚上,柯副书记确实是有“活动”的。当时水枪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但后来就下定决心放生柯允豪了。想想吧,在那大块肥肉面前,水枪不可能难为自己。这样,柯允豪就逃过了一劫,程一达也就又失去了一次机会。
这样看来,程一达的如意算盘极有可能彻底落空。当然他此时还不知道这些。他不但不知道,反而内心上对水枪抱有希望:对,水枪,你小子该为我立功了。花了我那么多钱,难道一点屁用都没有?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