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三色天 > 第5章
糖铺区政府的办公场所,不像别的政府部门都是高楼大厦,而是一个百多亩的树木葱茏的大院,几排平房,几栋三五层的小楼。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地市合并后,市委市政府留下的。地块大,而且又在市中心,商业价值惊人。曾经有很多房地产商看中要搞置换开发,但不知为什么都没谈成。听说是因为风水好,每届区的主要领导都能顺利升到市里、甚至省里面去,所以没有哪届领导敢“动”它,也没有哪届领导肯“动”它。而真实原因谁也不知晓。
程一达每天早上上班,自己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心理暗示:如果他进自己办公室前,在走廊或者楼梯上碰到“八婆”,那说明今天一切都不顺利。今天他在这个内容上又给自己增加了一层更深的意思:如果在进门前不碰到她,自己在不久的日子里,将顺利地从办公楼的西边搬到东边,否则,事情会有阻滞。
那是一栋坐北朝南的很旧的建筑,不大,共三层,每层只有六个房间。原来外墙批的是那个时代最时兴的石米,去年底才翻了新,贴上了浅米色的墙砖。颜色和式样还过得去。小楼坐落在区政府大院左后侧,前面是几棵高大的凤凰树,中间一池泉水,还有一畦草坪,后面就是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榕。它撑开的树枝如一面巨大的绿伞,将院子一角和这栋小楼蔽荫在下面。炎热的夏天,倒让这一角的空气格外湿润和清爽。
这栋3层小楼就是人们常说的区长楼。
一楼政府办公室,全用上了,打字的,财务的,秘书的,司机的,办公室主任等等,六间房显得很挤。楼梯刚好设计在中间,上2楼左转为东,3间房为区长专用;往右转为西,程一达用靠里边的两间,那位被程一达称为“八婆”的女副区长蓝色泽,用靠楼梯的这一间。另外3名副区长在3楼,一人一间,剩下一侧的3间打通了,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会议室。也算不错了,对于程一达来说。兼着区委常委,五名副区长只有他一人,前面又加上“常务”两个字,当然比其他4名副职要优越一筹。
但程一达的心不在此,或者说他不满足这些。区长铁定调走,接班人的竞争相当激烈。书记,事实上区的第一把手,通常内部称的“老板”,有意推荐程一达。目前最让他头痛的,就是那位“八婆”蓝色泽和柯允豪。姓柯的是区委副书记,他的老对手。副区长蓝色泽是新对手。最要命的是他们是天然同盟。蓝色泽原是市教育局局长助理,前年才调来当副区长,接手程一达分管的教育、文化卫生。老公是部队一名正师级干部,后台硬得很,所以她的到来给程一达构成潜在的威胁。现在威胁已进入实质性状态。他们这一伙,“八婆”是其中的一个得力干将,后面撑的是管党群的副书记柯允豪。姓柯的是从部队转业的,原是她老公的老部下,又是同乡,关系一直就“铁”。
今天一早就下起了阵雨。今年的天气有点怪,深秋了还要刮台风。台风天,雨一阵风一阵。所以今天车子一直开到“区长楼”前面他才下车。平时他都喜欢在大院门口的车库边下车,然后步行进去。穿过那排平房长长的走廊,再绕过大院的那栋五层主建筑,不消几分钟就到了他的办公室。早上走一走,精神爽利些,情绪调整好一些。这对于每天的工作都会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程一达注重这个开端,正如他每天早上都有那个心理暗示一样。
由于还有雨,程一达几乎跳出车门冲上楼梯。他拾级而上,转右,关键的时刻到了。那间房的门开着,开始他以为没有人在,侥幸而好奇的朝里一瞥,“八婆”正好迎面而出。程一达刹时昂首挺胸,目光直视前方,以一种压倒一切的气概,迈着奋发而铿锵的步伐向走廊尽头走去。
“不算。由于不是在走廊、楼梯碰到,不算;由于‘八婆’当时在她办公室,没走出来,不算。至多,刚才自己许诺的要预示的结果不可测。”程一达放下公文包的时刻,这样子想。
勤务员已经把房间打扫干净,那杯铁观音已经泡好,只需程副区长揭开盖子慢慢享用。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沉,正如程一达的心情,不爽。风也起了,一阵急一阵慢,一阵猛一阵轻。
“把门带上。”他吩咐收拾停当的勤务员,抬手“嗤”地按动了空调开关。“妖风”,他狠狠地骂了一句。但不知是真骂那风,还是骂那人,骂他们那一伙。
事情明摆着,区长将调到其他区任书记。这个区长位置,他程一达和柯允豪都虎视眈眈。对方阵营的目的很明确,柯允豪当区长,然后把程一达挤走。这符合官场的惯例,在一个地方呼声最高的,如果升迁无望,一般走人。“八婆”进常委,任常务副区长。对方要的就是一箭双雕。
程一达不怕柯允豪,他捏着他的“死穴”。程一达对这点信心十足,甚至他想,只要他认为时机成熟,即可“点穴”,即可把姓柯的置于死地。
是时候了,程一达想。伸手就拨通了绰号“水枪”的电话。
“水枪,在哪个方位?——有些日子不见你了吧。怎么样?那鱼,近来情况……”
对方在电话那头,好似还没睡醒:“啊?程区,是你啊,你问柯书记——柯允豪?我,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为什么?最近生意很忙吗?”程一达有点冒火,但又未到真发火的程度。他水枪差不多每月从程区长这边报销上万元餐票。就说上个月吧,不也报了九千五吗。怎么交待的事竟这样马虎?刚开始的时候,成效多好。柯允豪的一举一动,晚上在哪吃饭,在哪“直落”,搂了几个“捞妹”,最后在哪“歇脚”,水枪都报得一清二楚。有一次,姓柯的在宾馆与“捞妹”开房,水枪请示是不是收网。程一达说不,说时机未成熟。他是深思熟虑的,既然已经捏住姓柯的这个“死穴”,那么随时可以点穴。时机嘛,就在定区长人选前夕。如果太早,姓柯的倒了台,鬼知道会不会又从半路上杀出个姓何姓过的呢。的确,他当时是这样想。过后,他就后悔了,而且是越想越悔,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啊。
“喂,水枪,听着,一个星期之内收网。一定要办得妥妥贴贴,公安配合的事,我这边来安排。”程一达语气坚定而威严,不容置疑。
“好吧,只不过,他,柯……”
“不过什么?”
“我怕鱼不上钩。”
“不会。你见过猫一个星期不吃腥吗?你见过狗一个星期之内不吃屎吗?你见过……肯定有,只是你要贴紧,不漏眼、不走步就得了。”
“希望这样吧。”对方语气平平的,没有一点激情。程区长极不满意。“不是希望,是一定,一定!”放下电话,一种“不顺”的预感爬上心头。
这小子,不会吃碗面反碗底吧。
“水枪”是谁?他到底与程副区长是什么关系?水枪的真名叫容劲。容劲与程副区长,他们是亲戚。如果没有亲戚这一层,程副区长绝对不会认识他。全区几十万人,谁不想认识,巴结程副区长?水枪的老婆是程副区长的表妹。水枪夫妻俩经营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告部,承接什么割字、喷画、灯箱、广告制作等等。当时程副区长未进常委之前,分管的是教育。为了抢得教育这一块蛋糕,水枪两公婆找到了这个表哥。
毕竟是自己人,程区长一句话就搞定。整个教育系统的几十间中小学,宣传画、公开栏、制度牌上墙等等,全部定点由水枪制作。几个月前的一天,程区长和水枪一起吃饭。水枪无意中透露早年认识区委副书记柯允豪,而且差不多很密切,并吹起与姓柯的一起玩,甚至一起“泡妞”等风流韵事。程一达一听,来了灵感。饭后,他特地把水枪拉进房中房,两人秘密商议了一个多小时。
“认识姓柯的多久了?”
“好多年了,那时他刚从部队转业到市里宣传部当副科长。当时我们图片社是他们下属单位,他平时爱好摄影,三天两头找我晒相要胶卷。”图片社是一个集体单位,水枪当经理。后来图片社解散了,水枪转行自己做生意。
“这么说,你与他经常来往?经常一起玩?”
“早些年是,现在少了。他官越做越大,渐渐来往就少了,关系也不如以前。记得去年有事找他帮忙,他是爱理不理。”
“他知道你与我的关系吗?”
“这个——他应该不知道吧,”水枪想了一会,肯定地说:“他肯定不知。”
听了这话,程一达想起了小时候为老祖母穿针线,一下子找到了针眼那样兴奋,接下来,只待他的小手把线一挑,就大功告成了。
“如果,如果我需要你帮这个忙,继续找他,与他来往,与他找乐,应该没问题吧。”
“这个——”水枪不置可否。而程一达却信心十足。他对像柯允豪这种人的心思了如指掌。他也知道水枪接下来要与柯允豪接近,并取得他的信任,水枪必须变换另一种角色。接着,程一达把他与柯允豪多年来的官场斗争,以及双方目前所处的关键时刻,向水枪和盘托出。最后他说:
“只有搞掉他,你表哥我才有出头之日。我有出头那天,我表妹与你还愁得不到好处啊,你们那小店不要弄了,帮你贷款,搞个大项目……”
水枪顿时来了精神,好似一个人闲得无聊,忽然被人邀进玩一盘刺激的游戏。往深一层想,又有几分身临一场宫廷政变的感觉,得手之后,他水枪也就是“开国功臣”了,“那具体——我做些什么?”水枪热情高涨地问。
“第一,你身份必须改变。你与他见面,你必须是一个老板,哪怕是一个不大的老板。第二,不能急,一步一步按计划进行。第三,至于经费,这层嘛不用你考虑。”程一达站了起来,胸有成竹地继续布置:
“一句话,你请他吃,你请他玩,你请他乐……这就是你的具体任务。”
水枪恍然大悟,同时也明白,官场斗争是多么险恶,又是多么肮脏和卑鄙。
一切交待停当,程一达把外面一个姓周的老板叫进来,吩咐了几句。那老板眼也不眨,从皮包里拿出一万元,递给了水枪。不用字据,不用收条,这让做小生意出身的水枪大开了眼界。
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水枪回去与老婆一汇报,两人高兴得一夜不合眼。他们也许不是为那到手的一万块钱,为的是从此能走近官场,即从另一条路径,以另一种身份走近。近官七分红,沾贼三分黑。
从此水枪不但进入了副区长程一达的小圈子,也常常成了区委副书记柯允豪的座上宾。水枪在柯书记面前,十足一个老板派头,出手绝对阔绰。柯书记也不客气,常常这边吃饭点好菜才叫水枪过来,与其说叫他来吃饭,不如说是让他来买单。讲到底吧,他这个副书记,实权不多,有这么一个老板奉着自己,当然高兴,也难得。水枪也没有放“空枪”,他成了亲朋戚友中的强人。他妹妹从企业调到了事业单位环卫处,吃起了财政饭。这事他找的是程副区长。他一个老同学从乡下小学调回城区重点小学任教,他找的是柯副书记。这事让他水枪一次性净进账13000元,是他档口二三个月利润的总和。最值得他在家人中炫耀的是,他小儿子上重点初中,别人都交23000元,他只交7000元就搞定,而且还进了尖子班。涉及教育、学校的事,他办得特别顺手。虽然柯书记不分管教育,但现在分管教育的女副区长蓝色泽,是柯书记的死党。再后来,水枪也干脆成了蓝色泽的圈里人。水枪能顺利得到蓝副区长的赏识,有他出手大方的原因,更有他本人的另一个原因。他能说会道,喝酒如喝自来水,要不他为何叫水枪。有时蓝副区长带着他,纯粹就是为了与人斗酒。
水枪从柯副书记和蓝副区长那里得益的,还有一单更大的。那是一间重点中学,几千学生全部住读。学校饭堂的承包权就落在了水枪和他妹夫的头上。他妹夫原是饭堂的职工,卖饭票记账什么的。那饭堂太大,太敏感,怕出事,所以校长一直不敢发包给个人,只准集体承包。程一达副区长管教育时,曾让他搞承包,校长坚决顶住。这次,老校长退休了,水枪和他妹夫里应外合,终于把那几千人的饭堂与饭堂边上的小超市一并承包了下来。水枪与他妹夫分别占4成,蓝副区长的妹妹得两成干股。
这都是柯副书记和蓝副区长对他的关照。
这些,完全出乎程一达的意料之外。现在,真有点像肉包子打狗了。就在这个兴头上,水枪和柯书记这边打得如此之火,程一达命令他水枪收网。这可要命不要命。刚开始的时候收网也就收了,干也就干了,姓柯的倒台也就倒了,为什么偏偏到这个时候才来?如果柯书记现在倒了,最大损失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水枪本人,姑且还不论做这种“二五仔”被人发现来报仇。
如果程区长是自己的靠山,柯书记、蓝区长又是自己另一靠山,这多好啊!这大半年以来,是水枪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