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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与此同时,楼外,王亭正欲和萧如海拔刀相向。
他今夜借着阿姊名号才调遣了长安衙役,本就不宜喧张,又知萧如海和白之绍一向交好,自然得在金吾卫赶来之前将白之绍除掉,否则,待白之绍涸鲋得水,再想除掉他,倒是棘手了。
王亭早早派了属下前去巡逻,若是发现了金吾卫,速速来报。
这属下率了一队人马在街头反复徘徊,远远瞧见萤火点点,如水流动。如此晚了,还有谁会策马疾驰、蹄声铮铮,所行之处仿若地动山摇。此人凝神望去,只见来人无一例外骑着黑骑、明光甲加身,冷甲碰撞之间发出铿锵之声。
金吾卫!竟是金吾卫!
此人费劲吞下一口口水,连忙掉转马头、快马加鞭,回到霓裳楼楼前,惊慌失措回禀道:王詹事,金、金吾卫到了!
来得这么快面色诧然过后,王亭眼风凌厉,一扫身侧官兵,没好气令道:弓箭手还不赶紧撤走。
弓箭手们得了令,纷纷收回弓箭,往金吾卫来的反方向悄然疾撤,仿若从未踏足过平康坊一般。
事关霓裳楼,金吾卫自然会来。
只是,王亭没想到金吾卫会来得如此神速。他记得赵图以自戕示清白那日,圣人发了好大的火,说是既然萧如海自愿卸去金吾卫长官一职,便满足他的心愿吧,当即便撤了他长官职位,降为参事。
萧如海既然已是参事,为何还能随意调遣金吾卫
其实王亭盘算得十分周详了,只是他遗漏了一点——军心。
金吾卫府衙沉沉浮浮、几近被翦除,多亏了萧如海用一腔热血与十年忠诚力挽狂澜、扶之将倾,在血雨腥风中护住了金吾卫最后一点心脉,金吾卫才得以存活至今。他虽被誉为铁面萧郎,办事时公正严明,可私底下和金吾卫众同僚都称兄道弟,毫无长官架子,不仅同食同寝,还同练同战,几度一同出生入死,又几度死里逃生,逢年过节派发红包,若是属下家中遇事,亦是私下竭力帮扶,这样的长官举目难寻,令人情愿跟随。
更何况萧如海虽被降为参事,可金吾卫不可一日无长官,圣人又迟迟没有派下新任长官,众人又不是傻子,圣人嘴上说着罢免,却又毫无动静,再加上赵图之死、密疏下落一直悬而未决,雷霆雨露,须臾即变,思来思去,大概只是圣人当时气急,待到真相明了,便会将萧如海官复原职。
于情于理,萧如海虽无长官之职,在府衙之中却仍享有长官之实。
今夜,萧如海正好当值,两个时辰前,他正在坊间巡戒,遥遥看见漆黑夜色里突然浓烟直起、火光弥漫,看着走水方位像是霓裳楼,虽想着以霓裳楼人力,应当很快得控,但事关长安百姓,事关白之绍,官府不可不出面,他更不可不出面,便立即召集了所领人马,同他前去霓裳楼救火。
结果还没到霓裳楼,却在半路上遇到了璃香与伊真,伊真本就一路强忍泪水,见到萧如海更是哭得梨花带雨,璃香倒是摸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将王亭火烧霓裳楼一事三言两语便告知清楚。
听罢,萧如海心头一紧,寥寥安抚了两人,转头让两名属下让出马匹,牵给了璃香与伊真,再说道:我与众同僚这就去霓裳楼救火,这里有两匹快马,你们速速赶去府衙告诉崔慕白,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于是,两方短暂汇合,便又立即兵分两路,彼此往背驰方向风风火火赶去。若是夜间,金吾卫府衙之中亦只有今夜当值人员,人数尚不足白日四分之一,更别说几乎都散布在各个坊间夜巡,以这点兵力去和王亭抗衡,仿若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只是,事关无辜百姓,事关霓裳楼,于公于私,他都义无反顾。
哪怕……萧如海心中已有预料,王亭定会多番阻拦,不许金吾卫靠近。可是庙堂之腥风,江湖之血雨,本就该远离百姓,为何要将他们生死当作筹码,胁迫他人就范草民之命,就该低贱,就该不是命吗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圣人,还有没有大唐律法
萧如海心中怒意翻腾,双目烧起粼粼的火,他快马再催鞭,原本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竟不到一时辰便赶到了。
萧如海赶到之时,霓裳楼中已是火光连天,而王亭骑在马上恭候多时,他原本把玩着手上的缰绳,待萧如海下马了,这才闲闲掀起眼皮,盯着低自己一等的萧如海,皮笑肉不笑问候道:萧长官,真是好巧啊。
王詹事,萧如海根本没工夫与之客套,只是他眼下人手不足,无力与王亭直接冲突,他得先问清王亭是拦还是不拦。于是,他先发制人问道:王詹事,你为何在此处
我奉太妃口谕,追查宫中遗失的贡品龙涎香,有人告密,说那贼藏身于霓裳楼,我便率众衙役追至了此处,见之起火,正欲救之,只是抢先了萧长官一步,怎么,这也有错了王亭漫不经心搬出了王太妃,听起来倒是煞有其事,又压了萧如海一头,可萧如海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王亭到底还是怕见火不救落人口实,只要是怕的,倒好办了,他沉着脸戳穿道:既是救火,那又为何袖手旁观、两手空空
事发突然,不及萧长官经验丰富,救人要紧,王亭嘴角一笑,挥了挥手,竟主动让出一条通道来:萧长官,哦不,萧参事,请吧。今夜之事,必是伤亡惨重,等天一亮,事态便无处可瞒,几千条人命,死伤不计其数,上千间宅,被焚毁殆尽,城中、朝堂上自然沸反盈天,出此下策,本就是剑走偏锋无奈之举,若不是白之绍无事不出霓裳楼,又狡猾奸诈、不好捉拿,哪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稍有不慎,便会被那些吃饱了饭的御史拿捏话柄、大做文章,惹得一身腥臊。
他自然不会承认是他下令放的火,若是一把火烧死了白之绍最好,若是万一被他侥幸逃生了,他自然是要亲自进去寻他,被问及为何出现在走水现场,他便会像此时这般应答,不仅要把自己摘出去,还要借机邀功,才不枉费他如此筹划。
萧如海眼下自然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既然王亭让道了,也就不再需要与他虚与委蛇,万幸霓裳楼本就临渠,每到晚上便有画舫泛于水上、广揽恩客,只是渠水流经路线并不在霓裳楼墙内,才能让王亭奸计得逞。
远水救不了近火也罢,可霓裳楼明明疏凿为渠,离渠水仅有一墙之隔,每每想及此,楼中百姓该有多崩溃绝望。
杀人莫过于诛心,王亭真是罪该万死。
萧如海来不及再沉痛,便先行跳上了画舫。
看着金吾卫如鱼般接连跳上了画舫,有属下斗胆上前问王亭道:王詹事,咱们千辛万苦才逼迫霓裳楼至此,为何又要放金吾卫进去救人
王亭眼也不抬,继续把玩着马鞭,慢条斯理道:他们金吾卫喜欢救人就让他们去救,而我,就喜欢隔岸观赏他们的垂死挣扎。区区一个萧如海,区区十人金吾卫,不自量力,若是死在了这场大火里,本官亲自帮他们向圣人讨要身后功绩!
王亭本以为来了多少金吾卫,没想到区区十人罢了,既然萧如海这么爱多管闲事,不如就让他和白之绍一起葬身在这火楼里吧!所谓天子心腹,有令必达,所谓民有所呼,必有所应,也不过尔尔。
萧如海在画舫上好一通翻找,竟找到了木桶铜盆,立即拿木桶打了桶水,褪去一身铠甲,又卸了头帽,拿了包头的纱罗软巾掩住口鼻,再将自己全身淋透,提了桶水便往霓裳楼内冲去。
还未靠近,热流仿若扭曲周遭,热浪仿若烧溶万物,身后木料哔剥作响,更何况一桶水能扑灭多少呢,那团火苗刚刚压了下来,还没等他松口气,火势便再次蹿得一人多高,太猝不及防了,连他的眉毛都差点烧着。
可是他不能停,亦不敢停,霓裳楼几千条人命,只能靠他们了。
萧如海反复往来于渠水与霓裳楼之间,见王亭始终袖手旁观,萧如海痛恨之余,竟有一丝庆幸他没有落井下石,而就在他又打满一桶水的工夫,夜色之中忽然蹿起一串射向霓裳楼方位的红色烟球,那是金吾卫集结信号,看来她们两人赶到府衙了,思及此,萧如海仰头看着天色,总算露出一抹欣慰笑意,接着便一鼓作气,再次猛头冲进楼里。
只是这次进去了,就没有再出来了。
王亭本以为就算金吾卫发现火灾早,来得也得晚,可没想到萧如海来得快,他们集结得更快,倒是小瞧他们了。
不过,纵使金吾卫兵贵神速,也不是天兵天将,不能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集结至霓裳楼也还得一些时辰,他就不信,萧如海有一会儿没出楼了,怕已经凶多吉少,那白之绍在里面待了那么久,还有法子不死不伤待会,他就持剑亲自进楼去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量他白之绍,这次亦是遁地难逃!
大约又过了一时辰,王亭估摸着金吾卫大队伍就快到了,微微侧首示意,属下便心领神会,一面鸣锣奔走、高呼走水,一面着手救火,而王亭更是做足表率,淋透全身后提了剑第一个冲进了楼里。
虽中途难免遇到金吾卫,但两方势力心照不宣,各自为营,衙役主攻寻人救人,金吾卫只管汲水扑火,两个时辰过去,王亭虽已将霓裳楼搜查了大半,白之绍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中不免有疑,难道还真让他给逃了
王亭冰兵行险招,确实打得白之绍措手不及,只是他这人视他人如草芥,哪怕对方是绿幽,当初他只知道派遣绿幽混在后突厥死士中配合自己实施苦肉计,却压根不在意她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出楼,弑君失败之后,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回到霓裳楼的。
原来,所谓狡兔有三窟,霓裳楼自然有暗道,后院的那口备用井与楼外相邻的渠水互通,当初绿幽刺杀失败后,哥舒玄混迹在金吾卫当中,第一个冲上山林,掩护她水遁逃脱,绿幽沿着水渠游回长安,游到霓裳楼外水渠,再通过这口井才重回了霓裳楼。当初,萧如海说他在楼中各处巡察时,曾瞧见过一串湿泥脚印,似乎是从水中延出,一直延伸向一楼厢房数丈才消失,那便是绿幽故意擦去了自己门前水印,只是霓裳楼人多眼杂,她怕被人发现,擦到一半,草草算了,这才给萧如海瞧了去。
绿幽确实是当暗桩的好苗子,心思缜密,连幻纱都不知晓的秘密,却被她发现了去。
暗道的作用本就是庇护众人安危,今夜便是危难存亡之际,暗道自然开启。
白之绍有生门生路,却坚持与霓裳楼众人患难与共,直至金吾卫来了,才弃楼而逃,与幻纱一路绕过楼台廊宇,踩过青石板小径和石井旁无人扫净的满地落花,白之绍却突然驻足而立,他回首而望,看着自己一生心血,就在今夜折损半壁,他心如刀割,只想着这楼当初本就是凭她出资才扩建至三百亩,他和阿耶苦心经营多年,如今,她又派人烧毁,他们白家与她便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了,只是,这些枉死之人何其无辜,只因今晚踏进了霓裳楼,便引来了无妄之灾,他定会为他们亲自讨回。
那头,幻纱还在着急催促道:楼主,白之绍将眼泪逼回,一狠心,纵身跃进了井中。
短暂溺水过后,他们便一头扎出了水面,在夜色的掩护下顺着渠水,远远漂走,看着不远处的金吾卫和长安衙役在合力救火,而身后,是仿若能吞噬黑夜的火海。
纵使王亭亲自提剑进楼,却只能扑空。
若说王亭平生有恨,一恨武比不过萧如海,二恨智敌不过白之绍,原本他是风头无两,现在却是如此狼狈!
如此狼狈!
他还要怎么斗,才能斗赢白之绍一次
既生瑜何生亮,既然有了他,为何还要他们二人也在长安
为何!
王亭只觉得天旋地转,提剑无力,双脚虚浮,阿耶已死,圣人不重用他,太子提防他,阿姐,阿姐心思最为可怖,万一觉得他不堪其用,他还能怎么办
王亭举目四望,竟觉得天地广阔,却四下黑沉,既无灯火,也无人声,他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心中难免悲凉。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短促的一声轻响,他聚神一看,竟是一凉亭坍塌处有细微动静,要不是他专门习过少林寺的罗汉眼,使他能于黑暗之中,辨细微之物,始克有成,否则也不会瞧见。
王亭提着剑谨慎靠近,原来是一只人手,在挣扎着向人求救,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缓缓搬走最上面的一根木料,不禁略露惊惶之色,此人竟是萧如海。
此时,萧如海已经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但求生意识使他奋力想爬出去,凉亭虽是石柱,可亭顶却还是木料,只是它们倒塌得极为巧妙,几根石柱横七竖八地压在萧如海身上,虽使他动弹不得,却也隔出了一块安全区域,帮他阻拦住了一部分火焰,只是饶是如此,萧如海烧得大半个背上没有一块好皮,他感应到有人靠近,艰难仰起头,眼睛挣扎着睁开一条缝,只见一片刺眼的光带里,王亭穿着束袖黑衣,高高绾着头发,眼神清凌,略微意外地打量着他。
萧如海开合着嘴,半天了,才声嘶力竭般挤出了王、詹、事……三个字,便已耗去所有心力。
萧如海只知道王亭和金吾卫一向不对付,但他只以为王亭是想夺走金吾卫指挥权罢了,两人官场同僚多年,从未想过王亭会痛恨他至此。
那时,他刚走到凉亭,便瞅着它塌了,头发顿时被火苗儿烘得没了,身上火辣辣烧着,饶是他亦忍不住嚎起来,倒不如痛快给他一刀,一了百了了才好。
幸好凉亭不大,烧完了亭顶也就灭了,只是此处太偏,半晌都没人经过。
他本以为求救无门,却又见着了王亭,他便将希望寄托于王亭。
王亭眉头一挑,反倒是缓缓直起了身,垂着眼审视着萧如海,冷漠的、轻蔑的、居高临下的、不近人情的,还是几乎发笑的,畅快的,大仇得报的,最后像在怜悯着一只濒死的狗一般,以一丝悲怜收尾。
接着,王亭将原本拿开的木料重新盖了上去,萧如海眼中的光也一点点被压灭了。
混蛋!可恶!
萧如海既怨且怒,却又无可奈何,他试着喊出声,可是他的嗓子被烟呛得早已发不出完整字音。
他只听见王亭离去的脚步声,又听见他的说话声,大概是半路上遇到了旁人,他随意搪塞说此处已经亲自排查,已无生人,对方大概是信了,脚步一阵凌乱过后,此处彻底安静了下来。
而那头,白之绍沿水渠逃了出去后,便去了蟪蛄组织一联络点暂时落脚。
他换了干净衣裳,却临窗而立,夜风扑面,看着霓裳楼方向半晌,幻纱怕他想不开,一直陪在左右,只是见他面色沉沉,双眼空空,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正犹豫要不要去打听霓裳楼现况,叫他稍稍安心,却突然听见他说道:我记得,萧如海曾说过,那日他携带密疏与证据秘密进宫,当值的是赵图。白之绍继续淡淡道,那日赵图借口说皇帝睡下了,又见廊下飘雨,便将萧如海带去一空屋等候通传,萧如海说他喝了一盏茶便睡着了,后来,萧如海曾亲自将那屋的每一片地砖都撬起来查看过,结果什么都没有。
楼主,你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幻纱不禁惊道,莫非你知道密疏的下落
不确定,白之绍靠着窗棂无力摇了摇头,道:我只能根据人心推测一二罢了。
人心幻纱不解地重复道。
没错,人心,幻纱,依你所看,赵图是个什么人白之绍转头盯着幻纱发问道。
赵图,皇帝的贴身太监。幻纱想也没想说道。
自危相识,相伴数年,若说整个大唐,有谁和皇帝最亲密,除了赵图,当无旁人。金吾卫几度办事不力,皇帝也容了下来,可是当萧如海当场指控赵图,皇帝他不仅不信,数次出口驳斥,还夺了他的长官之位,他不是近小人,他少时隐忍蛰伏,腹藏韬略,成年时杀伐决断,你以为他能联络禁军,胜韦后、杀公主、坐龙椅,当真一路靠的只是运气倘若赵图真有二心,你以为他会留他这么多年你太小看他了,他只是坚信赵图清白无辜罢了,这些年,你又何曾听过赵图有谄君诬贤,媚上亡国之举反倒是萧如海曾称赞说赵图这人忠心不谄媚,得君而不骄,很是难得,他们虽然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交情泛泛,不过点头,不过寒暄,但都是毋庸置疑的忠君之士,否则,他也不会在那个当口放心跟着他走。白之绍慢慢抽丝破茧道。
听起来,赵图之于皇帝,就像我之于楼主,忠心不二。幻纱明了,简短总结道。
所以,你说,这样一个忠君之士,为何要亲自偷走至关重要的密疏,甚至不惜以死反咬另一个忠君之士。白之绍又徐徐问道。
听说当日,他有皇帝紧紧相护,本可以不死。是他,自己要死。幻纱回想道。
这事蹊跷就蹊跷在这里,既然并非不得不死,他又为何执意求死呢。难道,是怕他就算眼下不死,也会被人秘密处死,又或者,他若是不死,便还要被迫继续做一些他不想做之事,死了,他便解脱了,威胁之人便威胁不了他了。白之绍一针见血指道。
楼主你是说,是王太妃让他偷走密疏的,王太妃心狠手辣,目的达成,自然不愿意再留他活口。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宫里的千牛卫为何能听从赵图号令了,他们听的哪是赵图,听的分明是王太妃。幻纱冰雪聪明,一点就透地道。
那日,找到密疏后,萧如海马不停蹄进了宫,事发突然,留给王太妃的反应时间不多,她估计是别无他法,只能胁迫赵图去拦截,同样,此事留给赵图的反应时间也不多,萧如海说过那日有雨,赵图衣襟微湿,像是赴雨而来,看得出的确是事发从急,所以,他得手之后,为了避人耳目,快些送到,必定独自撑伞,不曾提灯,步履匆匆,专挑僻静近路,正因如此,反倒给了赵图一丝机会,所以,白之绍直直盯着幻纱,坚定道,我要进宫。
进宫楼主你要亲自去查可是,宫里不是霓裳楼,你如何插手幻纱急迫道。
谁最急迫,便去找谁。白之绍轻声道,我和她之间,也该做个了结了。
幻纱彻底明白了,只有找到密疏,扳倒王太妃,才能报了今夜之仇,她立即抓起剑道:我这就备车去。
车马辚辚,疾疾行过,两人又下了马车,走过宫道,一路七拐八拐,总算是到了。
幻纱在殿外等候,不知楼主进去和皇帝如何相商,总之,应是成了。玄宗皇帝穿着明黄寝衣、光着双脚就冲了出去,大声宣道:来人!来人!宫中之人,随他调候!
白之绍和幻纱来到一偏殿,关上房门,留心退走所有宫人,这才将要来的皇宫布局图展开,偌大宫殿错落有致、高高低低地分布在羊皮纸上。白之绍提笔一路勾勾画画,低声分析道:萧如海丢失密疏的屋子在这里,王太妃的兴庆宫在这里,共有五条路可以抵达,其中又途经无数小路,五条需要绕路,且沿路守卫森严,三条则是必须穿过这处花园。
或许就在这花园里,花园草木繁盛,且无人夜里看花,守卫又散,宫灯又少,赵图或许会走那里。更何况这条路可以绕过兴庆宫正门,直接抵达宫后门。
听罢,白之绍摇了摇头:御花园土木潮湿,所有密疏皆书于纸墨之上,怕潮、怕湿、怕虫,赵图若是真有心留下后招,必定也会再找个周全之地。
可是皇宫这么大,楼台处处三回九转、曲折有致,除非翻个底朝天,不然如何能找幻纱问道。
那就翻个底朝天,这四处,先找。白之绍在地图上勾了几处,派人去寻,千金重赏之下,也不怕宫人与王太妃此时齐心。
皇宫今夜注定通宵灯火,宫人手执火把,四处翻找,上至上梁掀瓦,下至掘地三尺,动静如此之大,只怕那兴庆宫的人也收到了风声,如此一来,更为急迫。
可是派出去的宫人折返回来,纷纷摇头,白之绍又圈了三处,三拨宫人又派了出去,皆是无功而返。
这些不行,还有这些。白之绍只觉有些气急攻心,一口血又猛烈咳了出来,喷溅在皇宫分布图上,触目惊心。
他来不及擦去,便又吩咐道:这两处,去寻!
无论如何,都要抢在王太妃之前,找到赵图遗留之物。
幻纱看在眼里,心疼道:若是赵图没留下呢,王太妃知道了此事,明日定不会饶你。
这些他自然早就想到,皇帝方才也亲口说:一夜,就一夜,若是今夜寻不到证物,一切后果,由你自负。只是,他仍相信赵图:不,他会留,他一定会留。白之绍知道,他在赌,他赌的就是公道和人心。
霓裳楼和皇宫虽相及百里,此时却皆是人仰马翻。
又过了许久,最后一波人也折返回来复命,依旧是没有找到,白之绍正要开口,却瞧见门外仰面倒下了许多宫人,蓬头垢面,鼾声连天,大概已是累极。一抬头,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原来天就快亮了。
一夜快要过去,白之绍双目已是充血,他只知道只有找到赵图证物,才能扳倒王太妃,他一向算无遗策,可是他对赵图不熟,他始终推算不出赵图行迹。
白之绍也知道越是关键,越该沉着,多年前,他就被仇恨蒙蔽双眼,听信了王太妃谎言,今日,他又太过心急,才会一路错判,害得众人疲于奔波,只是,他迷茫不已,毫无头绪,实在无法静下心。
正当他思绪散乱之际,幻纱轻轻覆在他的手上,乍握之下,仿若冷瓷,倒是让他清醒了一分,幻纱莞尔一笑,倒是十分难得,她俏皮道:楼主,为何发急。当初你为了报此仇,甘愿做她的暗刃数载,若是今夜报不了仇,那幻纱再陪楼主数载,不就成了。
是啊,他当年听信王太妃谎言,视玄宗皇帝为仇人,暗中扶持王太妃上位,为她暗刃数载也熬得,如今,他又何必急于一夜了。
白之绍笑意更深,打趣道:若是数载亦不成呢。
那就再数载,数载复数载,人生若有七十载,幻纱起码还能陪楼主四十载。
傻瓜。白之绍一把将幻纱抱在怀里,轻吻她的额头,柔声道:你怎么会才活七十岁,有我在,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白之绍知道幻纱在宽慰他,心中动容过,片刻后便放开了幻纱,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恢复了往常明清,便端详着那块羊皮纸地图,继续陷入了苦思:若我是赵图,我不会武功,不能将密疏藏于梁上、屋顶、任何高处,那日又有雨,也不能置于水中、露天、地砖沟渠,要满足从那间屋子到兴庆宫的区域,还要满足所藏之处只会被皇帝发现,同时能满足这么多要素的地方,是在哪里呢。
过了半晌,他忽然指着布局图上还没翻查的某处,疑惑道:这里是就在这时,一种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白之绍忽然觉得,是了,一定是在此处!若是当真如此,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朕知道赵图会把证物藏在哪里了。玄宗皇帝不请自来,推门而入道。
四目相对,白之绍第一次觉得不愧为兄弟,竟如此默契,他笑道:难道和我想的一样
皇家藏书滥觞于商周,成型于汉代,发展于隋唐。玄宗皇帝在开元年间便设立了集贤院,专以承旨撰集文章、校理经籍、搜书藏书。而集贤院共有四处,东都洛阳明福门外太平公主宅一处,西京长安大明宫光顺门外、兴庆宫和风门南各一处,陕西临潼华清宫北一处。
而赵图所藏之处,正是兴庆宫集贤院,正因如此,白之绍在推演分析时,从未考虑过此处,而王太妃若是想抢在他们之前找到,怕是把外面掘地十尺,也压根不会想到,赵图会将遗物就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藏在兴庆宫里。
白之绍想,大概是那日,赵图盗走了密疏之后,找了一僻静处悄然将一些证物藏在了身上,等他进了兴庆宫,自然会被王太妃一路派人跟随,可等他将东西都交给王太妃之后,王太妃和他都知道,萧如海醒了会立即找他,他还要去御前和萧如海对峙,他们也知道他必须当场自戕,王太妃自然不会再派任何人跟着,于是,他进入了集贤院,将证据藏在了书里,再无事一般回到了紫宸殿。
虽说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可偌大后宫,宫人们不识字,妃嫔们有的是乐子打发日子,断不会去翻书的,故而后宫之中会频繁看书之人,便只有玄宗皇帝一人,而赵图来这集贤院,自然合情合理,他若是将证物藏在这里,倒是极妥的。
玄宗皇帝说他要亲自去找。
可是集贤院内藏书浩瀚,数目上万,要翻找如何容易。
白之绍问了那日当值知书官,他们只记得那时天色已晚,赵图又匆匆冒雨而来,说为圣人寻书,要自己去找,他们不好跟随,便任由他去了,本来还觉奇怪,说是寻书,最后却两手空空,所以,他到底翻阅了哪本,无人知晓。
查,好容易有了线索,自然得查。
玄宗皇帝一言不发,径自走到书架,目光慢慢巡移。他抽出了一本,虽然每年只有春闱才由他出题,可是每年秋闱之时,他便开始翻书备题,他记得他当时刚看完《资治通鉴
上册》,玄宗皇帝抽出了《资治通鉴
下册》,不是,他又踱步到另一个书架,赵图自戕前几日,他突然醉心于羯鼓,羯鼓激昂,杏花争艳,不愧为八音之领袖,他曾随口说过,改天要读一读《羯鼓录》,可是后来他又给忘了,玄宗皇帝抽出了《羯鼓录》一翻,还是什么都没有,玄宗皇帝一遍遍回忆,一遍遍去验证心中猜想,可是结果都让他大失所望,难道他们都猜错了,他没有那么忠心于他,他没有留下任何遗物,他当日只是来这集贤院避雨,仅此而已,所谓忠仆,所谓心腹,所谓挚友,都是假象,在赵图心中,他没有那么重要,他的皇位,他的江山,他的深夜呓语,他的心病,没有那么重要。
真相,仿若确实如此,可是为什么,他的心中仍有一丝执拗的不信呢。
直到玄宗皇帝无意抽出了《道德经》,刚一展开,许多纸张如蝴蝶一般从书中翩跹滑落。
《道德经》,竟然藏在《道德经》里。
这是他教赵图识字的第一本书,亦是他送给赵图的一本书,他说如此逆境里,修人先修心,不妨就和他读一读此书吧。
那些年月,他们在无人问津的日子,夜半无人时,同灯共盏,读书累了,便抵足而眠。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赵图一直都还记得。
玄宗皇帝感慨万千,手指轻轻覆在书皮上,反复抚摸,闭上双眼,唯有一行泪划过。
当时,他就赌赵图清白无辜,忠心不二,没想到赵图也在赌,赌他们的君仆情谊,赌他记得和他的点滴,会想念他。
白之绍冷声问道:既然证据确凿了,事不宜迟,该移步去兴庆宫了吧。
玄宗皇帝睁开眼,沉声道:走吧,太妃估计也等很久了。
虽是天才蒙蒙亮,可是兴庆宫人人好整以暇,看来确实一夜无眠。
王太妃大概是听到了风声,心知大势已去,身子虽然发软无力,但仍妆容齐整,跪着候着玄宗皇帝。
仇家见面,分外眼红。白之绍恨不得王太妃立即去死。
事到如今,真相大白,可是薛国公已经认罪自裁,玄宗皇帝不关心真正的主谋是谁,他只关心赵图,赵图既然对他忠心耿耿,宁愿费尽心思藏匿证据,为何要为她办事,陷害忠良。
王太妃眼也未抬,说道:赵图,是哀家安插在三郎身边的人,哀家控制了赵家村、赵家人,赵图他无力抵抗。
所以,当日你与我说的,他,白之绍指着玄宗皇帝,不客气道,容不下我,也看不起我,遂多番派出杀手对我娘俩赶尽杀绝,可有此事
玄宗皇帝在场,王太妃不敢矢口否认,只能认了,派出杀手的,不是三郎,而是哀家……话都滑到了嘴边,王太妃却心思一转,改了口道:一切是我胡诌的,目的自然是要离间你们手足之情。
当年,王太妃很是得势,只是终身膝下无子,未免抱憾,一日,她出宫烧香,而白之绍生母刘菲儿沿街卖花,她从轿帘看见她长得很像窦德氏,便心生一计,将刘菲儿收为下人,留为己用,后来,窦德氏被武皇秘密处死,她又苦心复宠无方,便派刘菲儿去勾引太子,谁料刘菲儿竟留了个心眼,没有喝下她送去的避子汤,又苦心积虑一直隐瞒,等到自己发现时,腹中胎儿已是六月有余,她如何甘心,又如何能容忍昨日下人今日摇身一变,与自己平起平坐与自己平分恩宠,更何况,当初自己躲掉的避子汤,她刘菲儿凭什么能躲掉她原本是气极的,只又转念一想,她不是一直膝下无子吗,后宫恩宠再盛,终究也是一时风光,无子便无终身依靠,若是待刘菲儿诞下皇嗣却又死了,那她作为刘菲儿旧主,代为养子岂不是名正言顺此招本是妙极了,可是后宫之中,谁怀有身孕,谁便是众矢之的,或许还有别人也要加害刘菲儿,总之,刘菲儿突然逃了。
那时,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刘菲儿逃了,那自己的孩子岂不是就没了
幸好她的娘家势力庞大,立即派出了一批批杀手。那段时日,刘菲儿东躲西藏,应该很是辛苦,可是她没想到刘菲儿竟藏进了霓裳楼里,得了那位伽蓝派白楼主的庇护,她原本以为江湖帮派再大,敌得过富可敌国的王氏岂料王氏虽有钱,却无人,高价雇来的江湖杀手,在蟪蛄组织面前不堪一击,派出的杀手皆有去无回,她这才明白对方的厉害,人与人之间,不友则敌,要么结盟结亲结友邻,要么就你死我活,既然不能将对方置之死地,那不如就将对方归拢己用。
她便亲自出马,声泪俱下,姐妹相称,刘菲儿感念旧日情分,果然上钩,她又搬出王氏势力提出合作共赢,那位白楼主,原本是不愿意的,他和先帝于市井中相识,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刘菲儿实在走投无路,才会向他求救,她自然又是一番栽赃陷害,虽然刘菲儿母子不好除,但单杀几个普通些的游侠自然易如反掌。多番费力周旋,她自然还是如愿了。
得不到孩子,却得了江湖第一帮派佐助,比起母凭子贵,自然是自己成为万人之上更为一劳永逸,到那时,哪还需要斗艳争宠、仰人鼻息,大唐一千二百三十七万疆域,八百四十万户,四千八百万人口,人人跪拜山呼她为万岁万万岁。
野心,便是从那时扎了根的。
她虽称一切都该怪阿耶,也不过是脱罪之词,她早年不过是懵懂不知事,未尝过甜头罢了,待她进了宫,受了荣宠,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便开始贪恋权势了。
就这么简单太妃你可别欺我年轻,拿话诓我。白之绍虽不知当年真相如何,但他见识过王太妃谎话连篇,自然是面露不屑,分毫不信的。
就这么简单。王太妃举起三指,对天发誓道:今日若是有所欺瞒诓骗,定全身溃烂,穿心而死。
你撒谎!他心有不甘,恨恨瞪过去,冷笑道:当年到底如何,你心知肚明,不过仗着是旧人旧事,我阿耶阿娘早已入土罢了。
白之绍瞪得王太妃后脊发寒,连忙挪着膝盖挪到玄宗皇帝身边,扒拉着龙袍下摆苦苦哀求道:三郎,当年你夜里发烧,外面刮风打雷,哀家怕打雷,可哀家还是守了你一夜,救了你一命,哀家看着你一日日长大,有欣慰,也有恐惧,三郎你不要怪哀家,身在皇家,本就要斗个你死我活,你在男人堆里斗,哀家在女人堆里斗,斗到最后,便是你我相斗了。不要怪哀家,哀家本无心进宫,一切都是造化弄人,要怪就怪薛国公吧……
玄宗皇帝听见王太妃以旧日恩情胁迫,沉着脸一拽龙袍,阔步走了出去,白之绍见状,紧随其后,只留下王太妃匍匐在地求饶道:三郎,三郎,当年哀家抱过你,为你哭过,为你在菩萨面前祈求过。圣人,圣人……饶哀家一命,哀家,不,王芳媚再也不敢了……
回到紫宸殿,玄宗皇帝终于发话了:王太妃是作恶多端,可是她暂时还不能死。
为何白之绍微微一顿,他没想到王太妃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她又逼死了赵图,间接烧死霓裳楼那么多人,玄宗皇帝仍要放过她。
玄宗皇帝并未正面作答,只继续说道:朕念你被人蒙蔽,又与我实为手足,今日便恕你无罪,你腰间冰火玉,世上仅此一枚,朕许诺你,若是必要之时,你及你后人可凭此玉,向朕提个要求,无论什么,朕定然允诺。可是你也要答应朕,今日出了宫,就不得再干涉朝政,做回你的闲散江湖中人。
白之绍仰天长笑,几乎落泪,他逼视玄宗皇帝,明明白衣鹤立翩翩,却携带着压迫之意,咬牙切齿问道:所以,我该跪谢圣人隆恩
玄宗皇帝重复道:朕说了,念手足之情,恕你无罪。
好!既然你说,出冰火玉,便兑现一诺。白之绍解下腰间冰火玉,直接说道:那我要她……
死字还未说出口,玄宗皇帝表情彻底变了,他即位短短几载,尚未根固,王氏宗族势力庞大,本就死了一薛国公,如今若是又死了一太妃,只怕是王氏一心认为他要赶尽杀绝,灭绝王氏。天下王氏若是同仇敌忾,国本不可不动摇,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些道理,白之绍自然是懂的,只是他不肯相信,玄宗皇帝口口声声怀念赵图,为他落泪,却又亲手放过他的仇人,他看着玄宗皇帝的眼睛,深沉、疲倦,满是计谋,带着一点点细碎的皱纹。
赵图啊,赵图,你当初绞尽心力为他留下这些证物时,有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飞蛾扑火般的下场。
可笑,真是可笑。
玄宗皇帝见白之绍油盐不进,忍无可忍地道:当年之事,并非朕之所为,你携仇培植江湖势力,杀了朕不少朝臣,朕今日恕你无罪,并没说你蟪蛄组织、你霓裳楼也是无罪,难道他们的项上人头,还换不回太妃之命
昨日之过,今日总要偿还,白之绍知道自己理亏,血债本该血还,一命本该抵一命,如今,他用三十七条狗官的命,只换一个王太妃,没有不应之理。可是……可是他想起今夜连天的大火、呼啸的东风、烧成黑炭的尸体,还有那些凄厉的诅咒和悲痛的哀嚎,鲜活的人啊,一个个死在自己眼前,身临其境过,实在痛不欲生,他如何能忘,如何能放。
白之绍拿着冰火玉,气得浑身颤抖,几欲将冰火玉捏碎。
玄宗皇帝放软些声音,说道:朕知道委屈了你,委屈了赵图,委屈了很多人,可是朕有朕的考量,朕答应你,太妃她不会再涉政,大唐江山绝不会落入旁姓之手。天下,每天有许多事发生,有许多人死去,又有许多人出生,既然不可避免,你与朕,都应当向前看。朕答应过赵图,会极力做个明君,赵图信了,他才会为朕,为大唐子民做那些事,你也应当相信朕。
白之绍听闻他为了帝位不受动摇,搬出了大唐子民,终是轻笑出声,仿若一切都付之一笑,而后,他重重一点头,道:好,我应你,从今以后,你做你的人上皇,我做我的白楼主,我们不用再相见。后会无期。说罢,白之绍便利落转身,一步步走出了皇宫,他的阿娘本不属于这里,他也不属于这里。
而这大明宫,从此不来也罢。
出了宫门,白之绍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宫墙,不再留恋,潇洒上了马车,心里只想着,希望他说到做到,以后会成为真正的明君。
而那头,王太妃哭毕,眼神犀利一变,自行爬了起来,推门而出,朝外喊道:来人,为哀家净脸换衣,今日起,哀家便从此青丝枯灯相伴,遣心礼佛赎罪,再不踏涉朝政。这话,自然是说给圣人听的。
她当然不愿意就这么死了,她要抢在圣旨下达之前,做最后一搏,无须堵住悠悠众口,只需堵住圣人的嘴便行。
她褪去华丽长袍,洗净铅华,素面朝天,灰袍加身,散了发髻钗环,任凭三千青丝垂下,只有三五个贴身宫女随她进了偏殿,双目涣散无神,口中还念着菊月了,牡丹也谢了,哀家也老了,也老了,大门紧闭之后,除了翌日一宫女独自出门,送了一封书信给玄宗皇帝,复而归返之后,此门再也没有从内打开过了。
据说,那封书信是一封血书,书信内容,旁人无从得知,只知圣人看完之后,痛哭流涕,感念旧情,久久默默无语,众人深觉圣人胸怀宽广,是为贤君,能侍奉左右,实乃三生荣幸。
而那场大火中死去的长安子民,都由官府出面安置好了家人,发放了丰厚赔偿金以及良田,若是伤者,终身免医,若是家遗小者,官府抚养长大,该送学的送学,该添衣的添衣,若是家遗老者,官府负责赡养至身后事。而官府赔偿多少,霓裳楼则多添一倍。
萧如海也被金吾卫所救,那时王亭想支开金吾卫,可是那金吾卫留了个心眼,离开后又复返,才将萧如海救出,白之绍听闻后,连忙重金请来了西域神手,萧如海虽背部、四肢留满了疤,嗓子也被毁了,但好歹是救回了一条命。而王亭,虽放了火,却又大张旗鼓救了火,只是怕阿姐留他无用,也怕白之绍找他复仇,自动向圣人请缨去了西北。
三个月后,霓裳楼重新开业,虽说如今只有先前一半之大,却已是焕然一新,树头皆用红纱漫挂,灯盏皆用彩绸打结,上面悬挂金翠珠玉,微风吹来,铿锵悦耳,又以灯光照射,呈现出龙螭虎豹飞腾跳跃之状。
楼前空地上,亦有花娘在圆台上轻歌曼舞,舞态疑回紫阳女,歌声似遏彩云仙,盘空双鹤惊几剑,洒砌三花度管弦。这又是耍剑,又是撒天花,出场的每位花娘皆是赫赫有名,光照宫室,各呈艳姿,这样就算不进楼为客,也可观看节目,再得薄酒一杯,糕果一块,这样一来,众人皆能尽兴而归。
而在水渠之上,也有千盏花灯摇曳漂流,其中还藏有字谜,只要十日之内,有谁猜中,便可凭谜面与谜底进楼免费听曲,再得佳肴一桌,好酒一壶,若是不好好酒好菜,也不好美人歌舞,也可以兑换银子白两。几套连环招下来,引得游人如云,摩肩接踵,万人观看,车马簇簇,仿若比过年还热闹。
二楼之上,白之绍将一切尽收眼底,见幻纱来了,便携了她的手,步入观月台,与璃香、伊真说说笑笑。
或许有些旧事并未尘埃落定,可是眼下一切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