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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偏她来时不逢春
上篇
五月里,长安处处草长莺飞、花团锦簇,霓裳楼里更是喜气洋洋、张灯结彩。
两月前,白楼主从外面接回一个妙龄娘子,名叫苏诗茵,那小娘子生得好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虽说各花入各眼,霓裳楼每位花娘座上宾客皆非等闲之辈,王公簪缨、朝中重臣、封户亲王、士绅名流、新晋榜眼……随便拿出一个便足够让人心惊肉跳,足见她们姿色皆是上乘,可偏偏她夭桃秾李、美艳出奇,衬得其余娘子皆是黯然失色。
白楼主站在大厅中央,向众人款款宣告,诗茵乃他娘子,他们日后便要叫她楼主夫人,他们已向江湖各门各派广发喜帖,五月廿日乃是黄道吉日,届时他们会在此完婚。
白楼主样貌清俊,面若玉削,眼形狭长,丹凤眼斜飞入鬓,顾盼之间颇为英气,更别提那薄薄一张唇,若菱菱一扇春,害得长安城里多少未婚娘子相思成疾,坊间一直传言此郎君是风流倜傥无须顾,两袖春风不沾情,也不知哪家小娘子入得了他的眼,可如今与这苏娘子站在一起如此般配,宛若一对璧人。
众人皆是一派欢声恭喜,唯独希英唇角微翘,一双美目却泄露心事,含着一点惆怅,一点迷茫,一点难言,泪水终是盈盈而坠。
大抵是她反应反常,又大抵是她长的太美,苏诗茵细细打量一番,见希英紫双眸,形如猫睛,面若莹玉,朱唇浓娥,只着一身素衣白袍,一头微卷长发随意垂于腰间,像是水草交缠,直觉告诉她,此外族女子和白则君关系匪浅。
过了两日,苏诗茵便向白则君派来的贴身婢女打听希英。
婢女神色尤为蔑视,阴阳怪气道:她啊,一个雪夜里楼主不知从哪里捡回的,说是波斯一部落的圣女,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族人,整日里我行我素、生人勿近,唯独对楼主脸色才会好些……
苏诗茵又问道:那楼主呢。
楼主他……婢女面有窘迫,略略迟疑,斟酌择词道:楼主之前见她可怜确实多加照拂,可自从苏娘子你来了,楼主便对她日渐疏远了……
是吗……苏诗茵听明白了,若是没有她横插一脚,白则君会明媒正娶的,便是希英。
苏诗茵看着窗边一盆幽幽吐艳的垂丝海棠,随手掐下一枝,任凭猩红汁水沿着掌心四溅,暗道:既然如此,她得出招了……
此时的希英浑然不察,她正拿了本医书,坐在窗边慢慢地翻着。
她原本是波斯一部落的圣女,从小学习唐文,读大唐医书,识大唐药材,在部落里行医治病,无一不灵。
部落长老年年来长安做生意,此次她央求许久,才被允许跟来。长老认为,想要在长安做生意,就是得奇货可居,才能卖上好价钱,于是,他们族人带了部落最好的药材,缩沙蔤、筚苃、蒟酱、婆国脂、天名精、甘露蜜、鸦不芦、番木、马钱子、莳萝……整整二十箱,所谓财不露富,他们又放了些波斯地毯掩人耳目,可惜歹人还是见财起意,那一夜,除了她侥幸逃过一劫,随行的其余族人皆被杀尽。
这件秘辛,整个霓裳楼只有她和白则君,其余人皆是一无所知。
希英正把医书翻到下一页,却见苏诗茵的贴身婢女来请她,说她主子今日偶感不适,想请希英帮她把一把脉。
希英懒懒应了声好,放了医书,随即起身去找苏诗茵。
希英知道自己那日的窘态被苏诗茵尽收眼底,说是相邀,不过是互相试探罢了,她们二人在同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也该打个照面了。
希英一向不穿鞋,喜欢光脚,走在路上,宛如猫一般悄无声息。抵达苏诗茵房门时,希英发现房门并未关紧,而是留了窄窄一条缝,她正欲敲门,无意向内窥觑了一眼,只此一眼,却窥见了苏诗茵的秘密。
此时,苏诗茵正在更衣,只见她背对着希英,褪去了半臂和短襦,又解了腰间布条,露出一览无余的背部,希英正惊得要背过身去,疑心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却见苏诗茵突然侧过了身,她便看见那微微隆起的腹部。
希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在这时,苏诗茵仿若有所警觉,猛然回头,直直向她凝视过来,开口问道:你看见了
希英只得推门进去,脸上血色全无,声线都在颤抖:是他的骨肉
苏诗茵温温软软道:不是。
希英心乱如麻,勉力说道:我要去告诉他真相,他有权知道。
苏诗茵眼波流转,低低地笑,道:好呀,只是……苏诗茵的目光穿过希英肩头,落在了前方,才又道:只是他早已知情。
苏诗茵心下一惊,蓦然回首,只见白则君立于门前,他站在一方阴影里,紧绷着脸,不发一言,只能瞧见他的衣袍下摆是银线织就的白鹤飞仙。
光线斜斜从窗棂透进,洒遍全屋,希英却冷得彻骨,原来她不是无意窥破他们的秘辛,而是苏诗茵故意让她瞧见。
希英仿若痛不欲生,心如死灰,世人皆说凡事有先来后到,可独独感情没有。她明明是先者,却已是局外人。
希英只觉自己被他们二人羞辱愚弄,她像是一株苍兰,花茎早已不复往日骄傲扬起,而是被人蛮力摧折,剩下的只有苍白和孱弱。
苏诗茵穿好衣衫,仿若置身事外,施施然抽身离去,只余下两人解决问题。
替人养子,奇耻大辱,他也甘愿,旁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只是,从今以后,她该如何自处。
希英逃得飞快,白则君也未作挽留,在他抵达的那一瞬,他看见了她在场,脑中顿时五雷轰顶,只反复想着完了,他和希英彻底完了。
这是他的选择,他并不后悔,但他还是责怪苏诗茵擅自做主,找到苏诗茵时,他那样直直地盯着她,仿若要吃人,吓得苏诗茵心里一咯噔。他沉声警告道:我不过是念及兄弟情谊,出手相助,护你们母子免遭祸事,但是你别擅作主张,惹了希英伤心。
苏诗茵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他的大忌,想着自己本是好心,让他们说清芥蒂,却不想弄巧成拙,反生出了怨怼。
白则君回去时,路过了书房,忍不住往里探了一眼。
她之前总是能在这里待一整日,只是这几日,她踪迹飘忽不定,临了午膳晚膳派人去找,也常常找不到,幸好她若是饿了,还会自行回来觅食。
白则君想起初来霓裳楼的希英,像是野猫难驯,他费了一番心力才将她乖顺驯服。
后来,他发现她喜欢看医书,他便派人去搜了好些来,又在书房里多放上几盏烛台,那些旧书有些年头,她看的话颇费眼睛。
晚膳过后,断霞斜照,希英便时常溜进到他的书房,散着一头长发,拿着泛黄发旧的医书,在烛下仔细阅读。平日里倒也真能看进去,只是若他也在场,希英的眼睛便从未落在书上,而是一直在偷偷看他。
白则君识破的那次,发现她一脸的煞有其事却拿反了医书,他不禁走过去拆穿,希英眼睛闪过狡黠,说她不识唐文,让他教她,他眉头一挑,也没拆穿,而是把她拥在怀里,教她画了一只乌龟,她又气又恼,忍不住拿笔想画花他的脸,他左躲右闪,哈哈笑过,便一本正经重新教她写字,他脸色凝重,左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按在宣软白纸上,右手带着她的手慢慢将笔尖拖出一横,又拖出一撇,再是一撇、一竖……
希英未留心写的什么,只觉得他的呼吸痒痒扫在耳畔,酥得她脸颊发烫,太近了,两人只隔着薄薄的衣衫,离得太近了,反倒是白则君君子坦荡,一心只在写字上。
情到浓时,他曾送给她誓言——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可惜他做不到了。
吉日还未到,已有不少宴客拿了喜帖赶来霓裳楼。
庭院里植物扶疏,曲径通幽。
苏诗茵与白则君要出门迎客,穿行至紫藤花架下时,苏诗茵突然驻足开口道:等等,她一边替白则君理了理腰间坠的玉,边说道:虽说你我是逢场作戏,也得留心做得全套才是。说罢,抬头盈盈一笑,道了声:好了。
多谢。白则君不咸不淡道过谢,便目不斜视前方,不再看向苏诗茵。
此时,婢女来找苏诗茵,她便跟着婢女先行离开,只剩下白则君站在原地。
此时,风吹过,吹得紫藤花枝随风漾起,白则君才突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一股视线。
希英正坐在假山上聛睨他,唇畔有讥讽笑容,也不知她看了多久。
前些天那场雨过后,搭起来的紫藤花架长势喜人,爆开的紫色花条仿若一团紫雾浓云,从高处垂落下来,罩住了大半个花架子,也遮住了他的视线。
此时,他和希英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他临风玉树,她凭石而坐,两人隔着几株紫藤花枝遥遥相望,谁也没动。
白则君倚着壁柱,看着希英,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浑身像是散发着仙气。怪不得平日她们总是找不到她,谁会想到她居然会爬上假山顶上睡觉。
希英双手一撑,站起身从假山走下,朝他走来。裙摆打在裸露的小腿上,姿态逶迤,白则君漫不经心抬头,眯住眼定住眸,她定是没有好好进食,像是又清减了不少。他自然心中十分疼惜,只是苏诗茵腹中有子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日后飞来横祸,他也是为她好。
只是,希英却不这么想,这些天她几近崩溃,总是翻来覆去醒来,方才她在假山上睡觉,苏诗茵的话落她耳中,她的心跟着立即死灰复燃,自然要找白则君讨个说法,要个真相。
希英步步逼近,与他对视,想在他眼底探究到一些蛛丝马迹:你和她有真感情,她喜欢你你喜欢她你们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说实话……
白某无话可说。白则君轻哧一笑,看着远处经过的小厮,开口否道。
希英唇角的笑意凉透,她幽幽道:我原本以为,此事过于蹊跷古怪,或许你真有不得已的苦衷,看来,是我想多了。
如你所见。白则君轻轻盯着希英,嗓子发紧,只得攥紧拳头,再在她心上狠插一刀道。
珠联璧合,真好。希英勉励维持自尊,苦涩一笑,又补充道,恭喜。
她一直以为他有苦衷,不可言说,可是没想到,人家偏欢喜得很,哪有半分身不由己样子。
也是,他伽蓝派掌门,霓裳楼楼主白则君,能有何苦衷委屈至此。
他得多爱苏诗茵,才会如此。这么一比,自己仿若一厢情愿,痴女纠缠,真是可笑。
可笑至极。
白则君和苏诗茵前脚刚去迎客,希英后脚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支锄头,疯了似的把紫藤花架铲得七零八落,有婢女来劝,她便说道:去告诉你们楼主,我想好了,我要在这里种草药。
婢女只能如实禀告白则君,他听了,也只是淡淡地回道:随她去吧。
一旁的苏诗茵听了,直劝道:你哪里是怜惜,分明是宠溺。你既是如此喜爱她,还是给她讲明真相吧,何必,何必两相伤害呢……
白则君听了,眉头轻微拧起,仿佛不悦,宠溺也好,偏爱也罢,只要她要,只要他有,给了便是给了,唯独名分,他给不了了,可她想要的偏偏就是名分。他难道不知这般境地是两败俱伤,可他如何两全其美,旁人不知她性子烈,他岂是不知,他淡淡打断道:我该如何做,我自有分寸,就无须他人多言了。
上好的紫藤花架泥泞一地,那里便变成了希英的药圃,青黛、茯苓、玉竹、空青、杜若、沉香、款冬、石斛、贯众、玄参、希仙、松节、明石……总之栽了不少许。希英原本无事可做,眼下便日日查看药圃,提来水浇草药,药草随着天气长了一茬又一茬,深绿之中却有一片白。
那是希英种下的一些兰花,兰花叶姿飘逸,细枝肥花,花高出架,如此打眼,一眼瞧见。
一股子清苦的中草药混着兰花香,竟是出奇的好闻,希英时常坐在假山上盯着兰花发呆。
她想起他救她的那一晚,他们两人曾在车厢里独处,他曾倚着厢壁问过她:你用的什么香料。
她当时很是诧然,答道:我不用香料。话音刚落,她便明了过来,从袖中掏出一枝兰花,是她半日前在落脚的客栈里摘的,是它吗,它是什么。
它是兰花。白则君答道。
她长在波斯,从未见过兰花,客栈掌柜说长安不及南方,兰花娇贵难养,喜湿忌晒,他也是养了许久,才活了那么两株,前些日子,总算是开了。掌柜见她喜欢,便送了她一枝。
如此少见,倒是难得。他看了她一眼,勾起嘴角,如此说道。也不知他说的是人,还是说的是花。只是好像也不用去探究了,她生来是美的,不必开口,更不必懒懒撒娇,该有的便会有,就连萍水相逢的人亦忍不住拿出珍宝献她殷勤,可是为什么,她会输给苏诗茵呢。
希英还在发呆,却见一个小叫花子闯了进来,见庭院里四下无人,便转头双手相拱,求爷爷告奶奶般求希英道:这位谪仙般的小娘子,行行好,容我避避难,有人追我……
希英见她不过是十六七岁模样,一双杏眼黑亮清透,一笑便靥生两颊,可惜一张脸脏得要死,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背着一把缠了布条的长剑。
依希英的性子,换作平时,她定懒得管的,只是她听到小叫花子说有人在追她,希英想起自己惨死的族人,不免同情心起,便应下了。
希英带着连珑玥回到屋内,打来清水给她净了脸,仿若出水芙蓉,明亮照人,连珑玥一边挑拣适合的衣衫,一边胸有成竹道:等会儿我就混在奉酒的婢女里,再矮身出门,定能逃出去。
希英听了,不置可否冷冷一笑。
连珑玥信心十足,换完衣衫,便跟着奉酒奉菜的婢女如鱼贯出,希英一时好奇,跟着连珑玥去了大厅,只见她还没走到正门门口,便被一郎君拦住去路。
那郎君一身华贵,额头宽阔,双眼含情,嘴唇天生饱满上翘,气质洒脱,但见了穿着女装的连珑玥却是满脸欢喜,口中还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逃,连珑玥皱着一张脸,一边向那郎君发问你怎么一眼认出我的,一边向希英递来眼神求救。
那郎君单手指了指她身后的长剑,连珑玥恍然大悟后,更是挫败了。
有趣。
希英亦是忍不住一笑,站在不远处的白则君将一切尽收眼底,隔了这么多日,他终于见她笑了一声。
已近晌午,几人择桌而坐,准备进些午膳,希英想了想,也款款落座。连珑玥见了众人,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连珑玥,是名女侠,前来长安寻宝,我与这位龙卿辰龙郎君半路相识,被迫同路,待我清完账,便可以分道扬镳,他走他的道,我过我的桥了。
希英忍不住发问:为何被迫,又为何清账
见有人为自己做主,连珑玥连忙倒豆子一般诉苦道,她和这位龙卿辰龙郎君半路遇见,龙郎君见她有剑,以为她武功上乘,便出钱相雇,护他上长安霓裳楼,那番说辞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什么你看女侠你也行走江湖,龙某也行走江湖……你孤身上长安,龙某也孤身上长安,你有剑有武功,可龙某没有……都怪她见钱眼开,又见他看好,便轻易答应下来,谁知是掉进了陷阱,她一路小心护送,他却一路扣她工钱,七七八八扣下来,她还差点倒欠他的钱,到了霓裳楼,她心一狠眼一闭,决定撂挑子走人,结果还没逃两步,还是被抓了回来。
龙卿辰听了数落,却是挑眉一笑,眼波含情地递过去。
连珑玥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可在场众人却听懂了看懂了。
更何况,其他人不认识龙卿辰,可白则君认识,龙卿辰乃霁月山庄少庄主,长剑立身,武功一绝,他收了白则君请帖前来长安道喜,哪需要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娘子护送,他不过是寻了借口,好时时相伴左右罢了。
希英话里有话地道:男人总是巧言令色,防不胜防。
龙卿辰一挑眉,不置可否,目光又在希英与白则君之间逡巡一圈,略略低头,像是若有所思。
白则君与龙卿辰交谈道:既然来了霓裳楼,那便多住些日子。龙卿辰若是留下,连珑玥便会跟着留下,若能哄得她多笑一下,便也是极好的。
龙卿辰为连珑玥夹了一筷子,从善如流答道:也好。
龙卿辰愿意多留下一些日子,自然有他的道理,连珑玥未经人事,本是好事,可有些男女之事,多少还是得懂上一些才好。
散席后,众人各自回房,龙卿辰在房中辗转很久,忍不住去敲了连珑玥的房,数落道:你是不是傻,既然要逃,为何还要背着这把剑,把它扔了我便认不出你了。
连珑玥却是不肯:我不要,我就要带着它,逃不掉便逃不掉,可我也要带着它。
它又不值钱,把它当掉,顶多值十两,不值得你当宝贝,龙卿辰转念又说道,你拮据时也可以把它当掉,反正不过是一把剑,这种剑,多的是。
连珑玥依旧反复摇头,坚持道:我说了我不要,我走哪里,它就去哪里,它是我捡的,若是寻回了它的主人,我便亲自交给他。
龙卿辰好奇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侃侃而谈的连珑玥突然迟疑,她竟从未想过然后,只是她的人生还有什么然后可言呢,她抬起眼,一双眸子仿若里面蓄了一汪泉水,清清亮亮,回道:然后我便回家呀。
龙卿辰怔在原地,如鲠在喉,过了很久,才反复念道: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一把剑,不值得……
家,她哪里还有家。
连珑玥只当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闲散郎君,他们半路偶遇,仅此而已,她却不知他已经发了疯一般找了她许久许久。
三年前,正是阿耶去世、山庄飘摇之际,他被副庄主追杀了半个江湖,走投无路之时,他纵身悬崖,幸好那时正值春末,谷中植物茂密,郁郁青青,他挂在树上,得以缓冲,捡回一命。后来,他拖着身子穿越竹林野径,去山里的人家求救,连珑玥出门采茶,便迎面撞上他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她对望,差点被吓了个半死,但在他身子笔直倒下之时,她还是毫不迟疑抱住了他。
他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总之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他环视四周,见屋子里十分破败,地是黄泥地,墙是土墙,桌子是旧桌子,已经是晚上,屋子里却没有点一根蜡烛,大概是得省着用,借着屋前的月光,一家人便吃了晚膳,自然全是素,不见丁点荤腥,而炉子里还在熬着浓浓草药。
见他醒了,连珑玥很是欢喜,连忙招呼阿耶阿娘一齐过来,嘘寒问暖好一阵,才想起他还未进食,连珑玥连忙盛了一碗乌米饭来。
龙卿辰原本是嫌弃,但实在是饿了,见饭中油亮,粒粒分明,大概是太饿,竟觉得好吃,连干了三大碗才饱食餍足。后来,他们见他伤势实在太重,又杀了家中唯一的老母鸡,煨了汤,全都给他喝了。
隔了些天,他的伤势好转许多,但她还是夜夜守着,他们相熟后,他问过她叫什么,她便说了她的名字叫连珑玥,可轮到他时,他却不肯说了,那时,他面目全非,十分丑陋,倒是好事,副帮主若是疑心他不死,或是死要见尸,派人来寻,只怕告知了姓名,会牵连到他们。
那一夜,外面夜风一吹,那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便吹起片片白花,山里的日子,总是太好,却忘了外面光阴,春桃早就谢了,青梅也快长成了,待梨花落尽了,春天便过去了。
年年春风不可留。
不可留啊。
他已经恢复了些体力,也该走了。
于是,他趁她睡着,在她脸颊轻轻落下一个吻,便不告而别。
再后来,待他养好伤,解决了山庄事务,杀了副庄主,再去找连珑玥时,才发现那里早已物是人非。
大概是他前脚刚走,副帮主后脚便寻了过来,总之,这里一共十一户人家,十一户都被杀尽,脚下处处皆是一滩滩雨水冲不掉的红印,窗户、墙壁上血柱四溅,就连他们养的鸡鸭和看门狗,都被一刀杀了,横尸一地。
那时,他原本以为她也死了,只是他再三辨认了那些墓碑,却是没有连珑玥的,他后来想,大概是还活着,这些便是她亲手下的葬,只是这里到处都是坟头,他很难想象那些日子,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她会不会怕。她下落不明后,没想到如此机缘巧合,天遂人愿,他收到了白则君请帖,前上长安,却半路遇到了她,期望了太久,当真看见了她,他还犹疑是自己看错。
他自然说什么不会再放过了。
龙卿辰看向远处,沉声缓缓地道:剑是好剑,只是它不值得你这般护着,它只是我一个护从的剑,当年,我阿耶死后,山庄里许多人见我年轻,不服我管,副帮主便揭旗造反,护送我出逃的护从总共有二十人,可是都半路死了,我的剑也丢了,这把剑的主人从小陪我一起长大,他的剑我用起来也十分衬手,后来他死在了我面前,我便捡了他的剑,杀出一条血路,可是后来,我实在是逃不了了,便一咬牙抱着它跳下了悬崖,却大难不死,这才会遇见了你,我当时坏了脸,你一直没认出我来,也是正常。他又直直看向连珑玥,哑着嗓子问道:你曾经问过我名字,我当时怕连累了你,没有答你,你还记不记得,所以,这次再相逢,我很早便告诉了你我名字,也多亏了你一直背着这把剑,檐下相逢,我一眼便认出了你,这些年,你长高了,却又瘦了……
你连珑玥像是傻在了原地。
龙卿辰继续说:后来,我回去过山谷,那里……那里没有人了。他又问道:我离开后,山谷中发生了什么
话到这里,连珑玥还认不出,那便是猪脑子。
遇上熟人,连珑玥想起自己遭遇,便觉难过,还未说话,鼻子一酸,先淌下两行泪来,她断断续续道:你走了没两日,山谷里就来了一批人,他们拿了你的画像挨着问我们见没见过你,我们知道,说与不说,下场都是死,自然都说没见过你,我们每说一句,对方便杀一人,阿娘把我藏在柴草堆里,我才侥幸躲过一劫,等我出来,我们十一户人全死了。旧事重提,连珑玥眼中闪过一丝惊魂未定的恐惧。
别哭了,我替他们报仇了。龙卿辰伸手揽住连珑玥,任由她扯着自己袍袖擦眼泪。他又温声问道:睡在坟旁边,你会怕吗
连珑玥泪眼汪汪,脸却很倔强,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当然不怕,那里面有我的阿耶阿娘,我怎么会怕。
以后就由我替你阿耶阿娘照顾你了。日后陪我回霁月山庄可好这样一来,你也算是有个家了。
真的连珑玥仿若听错,还是一脸不可置信。
自然是真的。
两人檐下避雨,却意外重逢,这些天,龙卿辰恨不能时时与连珑玥黏在一块,见她哭了一阵儿,便问道:你吃不吃夜宵,霓裳楼的吃食可是长安一绝,你不试试
连珑玥一听,双眼一弯,破涕为笑,自然是要吃的。
他们便在大厅中择了一隅坐下,龙卿辰点了水晶龙凤糕、花折鹅糕、薄夜饼,点了羊皮花丝、水盆羊肉,又点了奶酪樱桃和雕胡饭。那盘里的羊肉鲜嫩无膻,连珑玥吃得飞快,龙卿辰见了,给她吹凉了,再给她递过去。
邻桌的恩客正在与坐在怀里的花娘调情,那恩客说自己往上三代都是做生意的,算盘虽是个时兴玩意儿,但他很有天赋,一双手拨算盘的时候还比写字要多些,今夜虽不算账不拨珠子,但拨别的,他或许会拨得更快更尽兴。
那花娘也是不甘人后,两只纤纤素手一勾,便勾住了那恩客的脖颈,娇笑说道她可不会算账,她就嘴得行,上面那嘴专读什么香诗艳赋,唱什么春歌欢曲,而下面那嘴又会写得一手飞白体,笔画中丝丝露白,生动而出。
听罢,那恩客闻言飞快揉了一把花娘腰间软肉,哈哈大笑,忍不住说道这功夫好极了,待会儿爷我定要好好见识见识。
连珑玥十分好奇,飞快吃下一块羊肉后,便好奇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大厅中嘈杂更甚,连珑玥挨得极近,几乎是贴着龙卿辰,龙卿辰稍稍觑目,此刻连珑玥穿了件杏黄高腰襦裙,她本娇俏明艳,看起来年纪极小,可胸前饱满丰腴,堆得极高,两年未见,娇花已养成,自然只得由他亲手摘下。
龙卿辰咬着牙,一字一顿回道:他们都想要对方的命。
那他们不怕连珑玥天真问道。
怕什么,求之不得呢。龙卿辰别开脸,滚了滚喉结,哑声回道。
不懂。连珑玥摇摇头,飞快低下了头。
仿若鸡同鸭讲。
她不曾有过风月体验,不知人事,自是不懂,龙卿辰塞了一块羊肉进嘴里,有些苦恼。
不过还好来日方长,眼下怕是白则君比他更棘手无力罢。毕竟他不日便要与那苏诗茵成婚,他倒想看看,那希英娘子又该被置于何地。
白兄啊白兄,你如此这般,日后会不会悔不当初
中篇
希英再不愿面对,但吉日还是来了。
喜宴当日,四方来客聚集一堂,霓裳楼里人泱泱一片,希英被婢女故意安排在正中位置,正好能将喜宴瞧得一清二楚,所谓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民间婚服向来男服绛红,女服青绿,希英见苏诗茵着青质连裳,外有大袖襦衫,下着绛红高腰曳地裙,配以披帛、蔽膝、大带、革带,鞋履皆与青裳同色,苏诗茵此时手执团扇遮面,看不清容颜,她只看得见那覆笄与两博鬓上满头珠光花钗,仿若能耀花她的眼,而婚服上绣了宝相花纹,意为吉祥如意,又绣了葡萄纹,意为多子,葡萄枝蔓缠绕,意为绵延不断。
多子多福……好一个多子多福……
希英面色极为难看,她又见白则君着绛红纱袍,手执婚书,嘴角噙笑,眼底温柔,款款向前,她也想大度,可她偏偏装不出大度,她心有千千结,百折不能解,她为何要大度,那则缱绻缠绵的婚书,原本是写给她的……
今日醒来,她甚至想去干很傻的事,她想给自己下毒,她倒要看看,在他白则君心中,她和苏诗茵到底谁更重要,可是她始终不是为了拈酸吃醋不择手段的女子,更何况,她记得那个雪夜,他曾信誓旦旦说过你是圣女,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他这般笃定,她自然也会这般遵循。
喜宴上,希英自斟自饮喝了半壶酒,连珑玥见了,想要劝阻,龙卿辰看在眼里,对着连珑玥摇了摇头,连珑玥见了,便连忙缩回了手。她虽不懂,但龙卿辰这么做定是有他的道理。
霓裳楼楼主的喜宴,自然一切皆是最上乘的,酒也不例外,这剑南春又醇厚又绵柔,半壶浓酒下肚,她喝得上了头,端着酒壶去给两人敬酒,一串吉祥话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杯中酒也撒完了,她还欲再斟满,一只手却盖在她的酒杯上,白则君脸色有一瞬的难看,他淡然地道:够了。
不够,怎么够。既然是他的人生幸事,她自然要把天底下的吉祥话说尽了,才算是够。
希英喝的酒比说的吉祥话多,苏诗茵倒是一直笑盈盈,而白则君面色僵冷,薄唇紧抿,握杯的指骨泛白,仿若被气得不轻。她到底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惩罚他
酒喝够了,希英便握着酒壶踉踉跄跄出去吹风,没有再回大厅去。滚滚凡尘,笑语欢声,可是里面没有她。
而在喜宴上的白则君,手中酒像是掺了毒,苦得封唇难咽。
夜深了,闹完的宾客们总算尽兴,便如鱼般四散而去,临了散席前,趁龙卿辰没留意,连珑玥还猛灌了一口酒,顿时只觉得火辣辣的酒气直接从喉咙烧到了胃里,过了须臾,她便走路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可她挂记着希英,嘴里还嚷着要去寻,龙卿辰看在眼里,立即把她拉了回来,连珑玥一时没站稳,便整个人扑进他怀里,龙卿辰扶着连珑玥,只见她的唇潋滟欲滴,饱满娇嫩,仿若含露,十分迷人。
连珑玥只觉酒气上涌,借着酒劲儿,拽着龙卿辰宽袖摇摇晃晃问道:龙卿辰,你说人间风月,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
龙卿辰神色微动,低头瞧她,面儿潮红,眼儿半垂,仿若是含了两池快要溢出来的秋水,神思恍惚,却又比平日多了一分媚意,勾得龙卿辰全身快要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他喉头发紧,哑着嗓子,不置可否地道:大概是吧,与有情人,做有情事。
既然如此,那……连珑玥有些怕,却又仗着酒劲儿,壮了些胆子。
那什么……龙卿辰还未问完,便见连珑玥葱白一样的手臂勾了过来,环住他的脖颈,送上了唇,只是她确实青嫩,又喝了酒,不知力度,直直撞了他的齿。
他微微吃痛,却又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耐着性子温声教道:不是这样的。
嗯连珑玥不明所以,她平日见楼里花娘便是如此这般的,这些日子,她多多少少也见识了些。
龙卿辰微微探身,伸手捧着连珑玥下颏,再点点逼近,温柔试探。
龙卿辰靠得太近了,连珑玥只觉得他的气息萦绕周身,快要将她淹没,他的呼吸拂在她的脸上,竟比她身子还要热,她被激得一激灵,脸儿又烧上了,原本的酒意顿时也散去了七七八八,那点胆子本就不多,眨眼便泻完了,剩下的只有浑身颤抖和战栗。
连珑玥记得自己害怕的东西很多,她怕黑,怕鬼,怕虫子,怕痛,她瞪大眼睛,望着龙卿辰的脸,听见自己慌张的心跳,他说了,是有情人才会做的。心中这么想着,可她手上冷汗涔涔,越发揪紧了他的宽袖。
月影疏疏洒下来,龙卿辰把一切看在眼里,他的喉间似乎滚了滚,喊出两个字,却在尾音消散之前,落在了连珑玥心口,她恍惚听得是珑玥二字,然后,她便没那么怕了。
珑玥珑玥,注定是他的珑玥。
龙卿辰吻得十分动情,还要抽空时时觑着她面上每一丝细微触动,如同翎羽轻柔落下,他缓慢隐忍,十分收敛,徐徐渐进,直到最后,小心翼翼已无意义,才撬开贝齿,仿若从此深陷。
够了,其余的,还是等到洞房花烛罢。龙卿辰突然拉开两人,见连珑玥双唇泛水,双目迷离,他浓眉微微皱起,实在有些受不了,道:太晚了,快回吧。
离开时,龙卿辰原本是随意往假山处一瞥,却仿若是看见了个人,可眨眼之间,人便又不见了,大概是今夜醉人,他看错了。
假山坐落在庭院僻角处,白日里人迹罕至,更别提深夜里,希英抱着双膝,在假山前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猫,她独自看着霓裳楼一盏一盏灯亮了,又灯熄了,一扇一扇窗关了,四下万籁俱静了,而自己还在这里凝望。
望得太久了,终还是累了,她头一偏,靠着假山便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影子覆过来,自大厅内流泻出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无声地笼罩上她的脸,再从她身边流淌过去。
希英惊得一下子醒了。
夜风温柔,拂过人面。希英抬起头,她自下而上地望着白则君,他的头顶是万斛星子,身后的摇曳成团的树木,而他已经换上了常服,不远不近地站在台阶上,夜风穿堂而来,把他的袍袖吹得鼓鼓的,像是胀满了风。
两人静默良久,她眼眸中渐渐蓄满泪水,她用力揪着衣衫问道:为什么。
她有很多想问的,比如花月春风夜,最是人生得意时,执杆掀盖、共系同心结、共行结发礼,甚至春宵一刻,有的是事做,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比如他们明明萍水相逢,素昧平生,那一晚他又为什么会冒险救下她,又比如他到底待了多久,看了多久,有没有看见她在哭。他到底懂不懂,人心是很贪的,待在一个人身边久了,便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便会忍不住想要得更多,她明明好不容易心死,他又为什么来撩拨复活。
她还记得那个雪夜,她从客栈出逃。长老们带来的药材实在是奇货可居,大抵是有歹人起了邪念和贪心,想将他们杀尽,好将药材占为己有。
那一夜,风仿若能割肉刮骨,雪仿若能压眉摧脊,她拢了拢衣襟,不敢走大道,只能闯进羊肠小巷,逃得十分狼狈,她见他正欲上车,连忙奔过去,却又不幸摔倒在雪地里,她爬到他靴边,双瞳惊骇,声音微颤地请求道:郎君,救,救救我……
那时,他先是垂下无动于衷的眼,然后眉眼轻动,玩味一笑,十分不解风情,反问道:我为何要救你。
她顿时脸色泛白,透出一种惨绝的孱弱。
是了,上元佳节,一个胡姬雪夜奔逃,谁知道是不是惹了不该惹的人,坏了不该坏的事,比起搭手相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本就是首选。
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便忍痛爬起身,低低地说了句:抱歉。便快速从他身旁离开,待他放松之际,却折返偷袭,拿了只天龙当凶器,抵着他的后脖,故作凶神恶煞地威胁道:我是波斯圣女,你已经被我下了毒,若你不带我离开,你一个时辰后便会毒发身亡。
谁知,他仿若一眼看穿,勾起唇角懒懒回道:雕虫小技。
她心中慌张,口中却逞强道:你可以选择不信。
他越气定神闲,她便越慌,正当她以为只有一死之际,他却抬手撩起一侧车帘,对她说道:上车。
她迅速钻进车厢,他紧随其后,待两人坐定,马车便一路疾驰,与找过来的黑衣人擦肩而过。算是逃过一劫,希英稍稍宽下心,靠在厢壁上警惕地盯着他,白则君正襟端坐,两人四目相对半晌,才不容置喙地吩咐道:拿出来吧,到底是什么。
希英见被看出来,干脆右手一摊,原来是一只晒干的天龙。
果然是雕虫小技。他似笑非笑地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随身携毒。她微微吃惊地发问。
你是圣女,只会救人,不会害人。她记得他如此说道。
既然他明明知道是雕虫小技,为什么还要涉险救她。
希英问得没头没脑,白则君自然没有作答。
他该如何来说,她惯会楚楚可怜的,那一夜她是如此,今夜亦是如此,他最看不得她这般眼神,眼睫掠起来瞧他一眼,仿若两把小钩子,直直勾住了他的软肋,轻易将他拿捏。
白则君目不斜视,从希英身旁经过,他要出长安城一趟。
所有关乎她的事,他都一一放在心上,他一直暗中派伽蓝派去追查上元节灭族惨案的罪魁祸首,为了不断掉线索,他准备亲自出城去查。
他自然没向苏诗茵吐露这么详细,只说要出城一趟,此去大概需要十日来回,刚好也够他躲过一阵那些恼人眼光了。
演了一日戏,他俨然已经受够。
此时,苏诗茵站在窗边,将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落下一声叹息。
她心里清楚,若是走出这间屋子,白则君面上对她是极为喜爱的,那一匣匣的簪环珠宝,一匹匹的烟罗软纱,一盒盒的胭脂水粉,他随随便便便送给她了,每每宴宾客,他也能演得滴水不漏,仿若极尽恩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徒有楼主夫人这个虚名罢了,一旦关了这扇门,他便与她泾渭分明,只维持着基本礼貌罢了,甚至他看她就像是看这屋内的物什一般,她这人就同那梨花木矮桌上的垂丝海棠,那扇工笔细描的花鸟屏风,那白地青花玉春瓶别无二致,是个可有可无的摆件,他无故不会多看上一眼,更不会为其停留。
她知道对不住他们,虽说不是寄人篱下,她也推脱说过不要,可他自有一番他的道理:楼主夫人总归要时时出面见客的,打扮也得符合身份,不能寒酸了些。
那权当我暂且替你们保管着。这楼主夫人之位,本就不该由她来坐,若是以后时局平稳了,连同这些金钗霓裳,她自会悉数拱手还回。
他的书房就在隔壁,他派人打通,便睡在书房里,她偶尔半夜醒来,见他不点灯也不开窗,敛眉垂目,站在窗边,常常一站便是半宿,那时,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心中十分奇怪,他站在那里,明明风姿玉朗、翩若松竹,她为何却看出了满腹心事。
后来,她才发现希英常常待在那假山上,再后来,他便默许了她把那一块弄成药圃。而那座假山,那片药圃,正好对着这扇窗口,她不敢光明正大来找他,他也没有由头去见她,他们两人便只能这般欲说还休。
楼里日子略略无聊,有一日,她闲得无事,便在他的书房里踱步,瞧见他书桌上正放着一本书,他素日仿若爱不释手,隔三岔五便会翻上一翻,也不知讲些什么,她便拿起来看,她其实识得一点字,但不多,看书也只能看个囫囵,她闲闲翻书,巴掌大的纸片从书中飞出,飘飘忽忽落在地上,她拾起来,见那上面画着一只乌龟,乌龟脑袋上赫然用力写了个白字,她捏着纸片,不禁嗤笑出声。这么胆大妄为,除了希英还能是谁,他竟然心甘情愿留着这种小物。
她一时没察,竟不知白则君什么时候站在了书房门口,就那样晦暗深沉地看着她,其实目光并不吓人,却让她心里一咯噔,他明明是在看她,却像是透过她看着另外的人。
待她慌里慌张从他身旁逃走,他却语气凉凉丢下一句我书房里的书都是遍寻难求,千金难得,夫人以后还是别进了。
她后来才知道,在她来之前,希英可是日日进书房的。
今夜新婚夜,宾客尽散,他醉得不省人事,几乎是被下人架回房里,下人还似乎颇为歉疚,同她道:夫人,真是对不住了,龙郎君他们都是楼主多年好友,楼主也是没法子。
她说知道了,伸手去帮他扒喜服,下人瞧见了,忙有眼力见儿地低头退了出去。
待下人走后,他却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立即挪开眼,说了句我自己来,便起身走开了。
他说他要出城办事,叫她管好霓裳楼事务,其实是叫她照顾好希英。
她自然满口应下。
只是他们不知道,待白则君这么一走,霓裳楼便会立即变天。
希英我行我素惯了,又一向冷淡示人,甚少搭理旁人,楼里不少人早看她不顺眼,又有眼无珠,只瞧得见苏诗茵是楼主夫人,便合起伙来欺负希英。
两个娇媚娘子明知希英在假山之上,偏偏还站在这下面,一人问道:有手有脚的,她为何还不走。既不是斟茶倒水的婢女,又不是烧火添柴的火房,也不是你我这般的花娘,不是说会行医治病吗,那死乞白赖地留在霓裳楼作甚,难道她还想一辈子赖在霓裳楼不成
我猜,她呀,另一花娘忽而轻笑出声,素手纤纤掩着嘴,遮住半盏笑,上挑着尾音道,是想迟早爬到楼主的床上……
呵……就她……前一花娘嚣张讥讽道,两人眉眼笑意盈盈,唇角却满是讥诮。
游走于风花雪月中的人,最擅长的便是狗眼看人,看旁人身上衣饰是否光鲜,首饰是否金贵,若是比不得自己,不免用娇媚语调极尽奚落。
希英自然又气又恼,她如何还坐得住,起身便草草收拾了细软,任何人都没说一声,便不告而别了。
希英眼尾发红,面色尽褪,被人当面欺辱,她还有什么颜面留在霓裳楼。
又气又恼之下,希英什么也没带,便不告而别了。
她来时便是孤苦一人,身无钱财,走时自然也是这般。既然要走,便干干净净地走。
只是,长安这么大,竟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发觉希英不见了,众人神色各异,苏诗茵惊慌失措,赶紧派人出城去告知白则君,却又怕他兴师问罪。
白则君原本追线索追到一半,听了下属来报,顿时方寸淆乱,灵台崩摧,虽说她一个孤苦伶仃外族女子,没有通关文牒出不了长安,她定还在城内,她走得匆忙,连些谋生的金钗银饰都未带,她又去得了哪里。
他顾不上线索,便立即日夜兼程一路赶回,原本要三日两夜的路程,两日一夜便赶回霓裳楼。
苏诗茵见白则君携风冒雨而归,便撑伞早早来迎,又观详白则君神色,见他眉目凝着,俨然动了气,连忙惶然地道她已经派出许多人去寻了。
白则君听了,摘了簦笠,拂了拂衣袍上的新鲜雨水,却是先回到大厅端坐,淡淡道:知道了,娘子,先给你郎君煮一壶碧螺春吧。
可眼下下起雨了,不知道希英娘子……
娘子,白则君不疾不徐打断道,她擅自逃跑,自然要吃些苦头才不敢有下次,宿雨沾襟,饥寒交迫,意志才薄弱。
白则君做足姿态,霓裳楼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要是他轻易去寻,又轻易带回,只怕日后人人有样学样,谁都不肯再守霓裳楼规矩,他虽心中如油煎火沸,面上却依然气定神闲,他垂着眼帘端着茶盏慢慢喝茶,仿若对希英是生是死漫不经心。
待茶喝干,属下来报已找到希英踪迹,他才总算起身去寻。
一走出霓裳楼,白则君顿时心急如焚。
属下眼神闪躲,说得断断续续,说希英上了山,山上有野果,她……大概是饿得走投无路了。
风挟着雨势直往人身上扑,上山路十分泥泞,所有人都劝他等雨停了再上山,可是他等不了,他心急如焚,再多等一刻也是等不了。
及腰的荒草萋萋,雨中更是寸步难行,白则君举着泼了桐油的灯笼慢慢扫过去,寻了半个时辰,鹿皮靴早已被沁湿了,衣袍贴在身上湿冷透骨,直到他看见有一片荒草统统向一个方位伏倒,成了一条小径,此刻,正被雨水打得伏得更低。
再往前走,白则君看见卧倒在草丛里的希英,他心下一松,旋即又是狠狠一紧。
大概是太冷了,宿雨沾襟又饥肠辘辘,此时希英流浪猫似的蜷缩成团,像是睡着了,却也睡得不安稳,嘴唇在轻微地动,他俯下身,雨声太响,他听得有些模糊。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希英缓缓醒了,她微支起身子看着他,毫不屈服地瞪着白则君。
不过几日不见,他们两人已是仇人。
你以为除了霓裳楼,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白则君垂下脸,拂开粘在她脸上的湿发:听话,跟我回去。
希英这几日过得十分狼狈,她眼里也有一瞬的胆怯和犹豫,可是她又陡然想起她们的冷言碎语,她倔强地道:不。
她说得很轻,嗓音融在雨声里,可是这次,他听清了。
他的面容顿时苦楚,他已经三日没洗脸,没进食,面容发苦,眼下发青,宿雨过后,衣衫褶皱,鞋履泥泞,反倒他更像是被抛下的那个。
没错,在他心里,他才是被抛下的那个。是她不肯要他了。
他以为他能处理妥帖,维系平衡,待苏诗茵平安诞下孩子,时局平稳了,他自会亲自向她说明一切。
可是她说了不,她已经不想待在他身边,不想要他了。苏诗茵就说过他太过深沉克制,他也不知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如今看来,或许他确实是大错特错了。
他几乎转身便走,可还没走几步,突然听见后面草丛的声音,一回头,哪里还有希英。
白则君跑过去,希英已经躺在草丛里,闭着双眼,无法回应,他用手掌一贴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白则君把伞一扔,打横抱起希英。
回到霓裳楼时,苏诗茵早在房檐下等候,拖着细碎脚步,来来回回走动。一见白则君狼狈抱着希英,便赶紧迎上去:我已经吩咐人煮好姜汤,备好热水,就由我来照顾希英娘子吧。
嗯。白则君将希英抱回房间,见屋里已经准备妥帖,不方便再留,便退了出去。
白则君走后,希英全身绵软无力,身子便止不住往浴桶外倒去,苏诗茵见了,连忙一把捞回,让她靠在怀中,她又吩咐道:去,去请楼主,就说眼下咱们忙不过来,请他帮忙把姜汤送进来。
白则君不疑有他,端着姜汤去而复返,一推开门时,屋内灯亮香暖,那卷草纹三足炉里不知燃的什么香,只觉得甜香入鼻,浓郁得有些腻人,一婢女不小心碰倒了屏风,白则君跟着不经意扫了一眼,只见屏风后面置着浴桶,浴桶里水雾缈缈,希英正没骨头似的斜靠着苏诗茵,而苏诗茵正轻轻拉开希英小衣系带,衣襟顿时自身上滑落漂在水上。
白则君觉得口干舌燥,喉头发紧,不敢再多看一眼,飞快收回眼神,几乎是逃了出去,回到自己屋中,他一口气喝了三盏凉茶,才算将烧得正旺的心火勉强压了下去。
他警告过苏诗茵不要擅作主张,她竟然三番几次还敢。
只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出戏果然是好计策。
想想方才惊鸿一瞥,他差点看痴。
这一晚,他做了个梦。
梦里这一场疾风骤雨终是结束,雨歇,风停,却有些寒凉。四下空旷无人,唯有他们两人,她乌发乱洒,仰倒在那片荒草丛里,他微微欺身过去……
雨歇花前,几回梦尽,白则君是被敲门声猛然惊醒的。
下篇
白则君猛然睁眼,只见头顶青色帐幔,四周无边浓稠夜色,视线放远一点,直棂窗前插花疏浓合宜,成套雕花家具,之前喝了的茶盏还晾在桌上,再近一点,便是描了涧水、墨烟与孤松的础木屏风,还有随意搭在屏风上的黑绸外袍,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心中与身下,皆不可谓不空落。
到底只是个梦。
屋外又响起了急促的嘭嘭嘭敲门声。
白则君只好起身去开门,冷风从外面涌入,将他吹得清醒些,来人竟是苏诗茵,她一脸无奈,说是她实在束手无策,希英对她敌意太深,醒来后始终不肯吃药,汤药洒了一床,就算她叫人重新煎好,怕也是徒劳。
白则君面色闪过阴翳,他向前一步,捏着苏诗茵下颌,抬起她的脸,他面如冠玉,却是十分不好相与,他手指逐渐收力,缓缓道:看来,苏娘子还是没学会该如何当好楼主夫人,我与希英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了。
苏诗茵不甘示弱,与他视线相撞,朱唇微微翘起,轻轻拨开他的手,丢下话道:她确实不肯吃药,信不信由你。
白则君知道是苏诗茵玩的花样,他自然不想上当,但思忖良久,待苏诗茵睡下了,还是悄无声息地去看希英。
苏诗茵并没撒谎,那药确实撒得到处都是,白则君见希英紧闭双目依然在睡,他忍不住用手背去探她额头,烫得仿若在燃烧,他做不到置之不理,只能坐在床沿,为她换湿帕子。
就这么来回折腾数次,正当他准备重新换下帕子时,希英却突然睁开了眼,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两人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青竹在风中招摇的声音。
翌日,霓裳楼中便传遍了,希英犯了大错,被白楼主逐走了,白楼主放话说从此都不许她再踏入霓裳楼半步。
那些暂未接客的花娘闲得发慌,三三两聚在一起,数落希英长了副猪脑子:她也真是的,三言两语都经受不起,留在霓裳楼,好歹有吃有喝,风雨无愁,岁月无忧的,她一个外族人,生得实在美貌,又没依靠,除了三公九卿,难道长安城里还有比伽蓝派更厉害的江湖势力,可她连白掌门也懒得依附,不懂八面玲珑,不懂推杯换盏,不懂人情世故,凭她一人如何能在长安立身处世别人欺负她了就是欺负了,她又能怎样
几个花娘说得大声,白则君在书房里,也是听到了。
这么浅显道理,人人都懂,她偏偏不懂,这么旁人求都求不来的靠山,她也偏偏不要。
真是讽刺。
白则君想起昨夜里,希英睁开眼后,便冷着声与他谈判,她一开口,便是要借三百两银子,表情仿若理所应当。
他记得他当时轻呵了一声,理了理袍袖,慢条斯理反问道:三百两银子数目不小,你拿去何用
我要离开霓裳楼,自己开医馆。她说得振振有词:你我结识一场,是恩赐还是惩罚,若是惩罚,那我便不要了。
我为何要帮你离开我还是那副神态,还是上元节那句话,他挑起眉峰,玩味一笑,十分不解风情,窗外,风过,竹摇,他看进她眼里,低低问道:这就是你求人态度
当然,他最后还是给了。
希英仿若是赌气,用那三百两银子在霓裳楼不远不近的地儿开了个医馆。虽说有些简陋,只是别的医馆该有的,这里面都有,医馆由着她的喜好,在门前依然种了些兰花。
这里不是客栈,更不是酒馆,可打从医馆开业起,每日便络绎不绝,但凡有点头疼脑热,都指名点姓要她医治,更有甚者专挑半夜敲门,进了屋撩起衣袍脱了袴褶便要给她看私处。
希英一眼看穿,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冲她脸来的,只是既然上门了,她也不好推脱。
如此三番几次后,希英总算是恼了,她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用针灸专扎他们的痒穴或是麻穴,待过上几个时辰才会自动缓解,又或是洋洋洒洒写下药方,里面加些五灵脂、望月砂、白丁香、夜明砂、鸡矢白在里面,那些男子领了药方,还如获至宝,喝后喜笑颜开,四处夸希英药到病除,妙手神医。
希英听了,简直发笑,如此几番下来,有高门公卿也指名道姓要希英去会诊,倒也是意外之喜。
只是希英小看了人性,有登徒浪子搬来梯子,蹑手蹑脚翻墙进来,见她关了门窗,便不轻不重地戳破窗纸,一双贼眉鼠眼便从那小洞里往里瞧,见她看医书,也是喜不自禁,瞧上好一会儿,见她灭了灯才肯意犹未尽离开,虽不能窃玉偷香,但眼儿看了个够也是不错,次数多了,私下里便传开,有时甚至会两三人前前后后在院里落脚,几人撅着从那洞轮流往里看,长此以往,有人胆子便大了起来,一个弱娘子,难道他们还会怕不成若是怕喊嗓子招来邻里,那便用迷香,几个登徒浪子一拍即合,便往那洞里吹了迷香,过了会儿,见希英无力横陈在软榻上,手中的医书滑落在地上也未醒来,便知起了药效,希英虽栓了门闩,可是一人从袖中亮出刀子,轻轻一撬便开,几人正想堂而皇之进来,却被人一脚一个狠狠踢出几丈远。
来人自然是白则君派来的。
他面上虽说不再管他,可始终是舍不得的,那些花娘的话,他自然记得,最终还是派人来盯梢,没想到一来便发现这种危险。
希英醒来后,发现自己全身发软,便知自己中了药。后来,她见一个小丫头孤苦伶仃,在雨天捡雨水里的脏馒头吃,便收她当了学徒,名叫碧玺,帮她看门也好,捣药也罢,碧玺天赋极高,有些她幼时的影子,她也倾囊相授,总之两人相依为命,倒也是好的。
后来,希英从碧玺嘴里听说,不知怎的,那些翻墙爬窗者,要么断手断脚,要么瞎了双眼。还有人前些天在外面嚷着说药里有蝙蝠粪、麻雀粪之类的,说是要把医馆给掀了,撸袖子拿棍子的,那架势很是吓人,可是后来不知怎的,总之没来了。
她知道,定是他叫人干的。
他还是护着她的。
可是这里不是波斯,在她那个小小部落,她是圣女,地位极高,谁都尊崇她,敬拜她,经年累月,才养成了她这般无法低头的性子。
长安有千般好,这里有青柳,有榴花,有黛草,有纸鸢,有灯树,有风情君子,有文人才子,有持剑剑客,它们都很好很好的,可是都不是她喜欢的。只要她稍稍给个眼色,多的是郎君着急来哄,百般献媚,说尽软话,鞍前马后,各种花样,信手拈来,可是她都不喜欢。
而她喜欢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娶她。
长安,也不是她的长安。
她始终不属于这里。
希英走后,白则君便锄了一株兰花移到他的书房里,植在一个钧窑白釉花盆里,周遭不许挨着其他物什,每日亲自拭净叶片,定时浇花,又常常盯着它发神,怕是惊扰了它的盛开一般,那株兰花便独自亭亭玉立在其中,兰花香便丝丝缕缕地钻进这房里的每一寸地儿,钻进他心里。
霓裳楼里所有人都知道楼主宝贝那一株兰花得紧,日子久了,众人便如梦初醒般明白了过来。
只是,他们不懂既然楼主这么喜欢希英,为何不把希英给找回来。在他们看来,若是能做白楼主的一个妾室,也是天大的福分。
他们哪里懂得希英的矜傲。
有一天,希英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原本在发呆,却突然站起身说道:天气快冷了,我也该走了。经过上次出逃,她便想得很明白,离开长安得有钱,有通关文牒,还得气候适宜,若是遇到接连雨天,她逃得十分艰难,若是遇上大雪封路,她便只得活活饿死冻死。而眼下,正是离开的时候了。
碧玺正在斗柜前按照顺序添药,不由发问道:师父,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凉州。
凉州听说那里风沙所及,很是荒凉,师父去那里做什么。碧玺不理解,大唐这么大,师父为何偏偏要去凉州。
怎么会,那是他待过的地方,一定很美,怎么会荒凉。说起这话时,希英一脸向往,眼中有光。
若是师父决定好了,师父去哪儿,徒儿便去哪儿,徒儿都听师父的。碧玺生怕希英扔下她,赶紧说道。
半个时辰后,希英和碧玺乔装成看完诊的患者,一齐从长安城消失了,临到晌午了,见希英还未开门迎客,白则君派去监视的人慌里慌张闯进去,又惊慌失措地回禀了他。
待他亲自去看时,医馆已经人去楼空,可屋子还透着一股子中草药的清苦味,桌上的红茶依旧饱满浓郁,烧水的炉子正冒着最后的热气,矮榻上的柔白长帛软软地从榻上垂下来,垂在了地上,那本有两指厚的医书还未翻到底,随意搁在窗前的案几上,仿若是她随手放下,有事离开,还会随时回来重拾起来继续读一般。
消失得竟这般毫无征兆,白则君原本是想着她性子确实冷淡,平日里得罪了人也未必可知,他以为是派去的人没防住,让她被贼人给掳走了,只是庆幸她名动长安,就算不认得她这人,她长得那般招眼,也识得她那张脸的,她又出不了城,想来如上次那般,找回她应不是难事。
白则君便派人一个坊一个坊仔仔细细地搜,可没想就差把长安整个翻过来了,也没找见希英半点踪迹,像是她们二人凭空蒸发了般。
日子一长,白则君心中又急又懊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强留在身边,也好过这般。懊悔过后,便越发发狠地去找,心中想着若是一日两日寻不见,那便一月两月,总之活要见人,哪怕是被贼人所害,只有一副尸骨了,他也要见那副尸。
其实旁人都说大概是没了,只当是人死了一般去寻,可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接受的。
寻了十日左右,他才得知,原来她治好了尚书左丞的顽疾,尚书左丞好言相谢,她便求得了一个通关文牒。
听闻后,白则君顿时哀莫心死,原来这才是她开医馆的目的,她要自由,他便还了她自由,她要出霓裳楼,他便给了她另外的地儿,她不想再见他,他便没再找过她,她要的,他能给的都给了,可她还是逃了。她是多狠,才说得出露水情缘,短暂相识,尝过即忘这般话的,做得出这般事的。他在长安城找得大张旗鼓,可她怕是早已逃出了城,一回生二回熟,上次生疏,这次她总算是逃成了。
他势力再大,也不能手眼通天,她若是逃出长安城,又改头换面改名换姓,泱泱大唐,纵使他手握伽蓝派,又该如何能找。
她这般折腾,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还痛快些。若是找回了她,定要好好罚她,让她改了这性子才成,可日子一长,这念头早已抛之脑后,只想着她只来过长安,去了别的地儿,人生地不熟该如何是好,又被人欺负了该如何是好,那个叫碧玺的小丫头,虽也激灵,但总归做事总归想得不会面面俱到,她没了银子又该如何是好,早知如此,他当初便多给些银票好了,如此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十分煎熬,想了许多许多。
白则君接连奔波数月,其间,苏诗茵对外宣称未足月便生产了,虽说不是他的孩子,但他还是抱在怀里,取名为之绍,将其视如己出,只是心中未免遗憾,龙卿辰也带着连珑玥回了霁月山庄,两人情投意合,终成眷属。
白则君顾了苏诗茵,又匆匆去了趟霁月山庄,喝了杯喜酒,捡了希英当初对他说的吉祥话说上几句,便要走人,龙卿辰看了连珑玥一眼,见败白则君短短数月,整个人便消瘦了一大圈,哪还有平日风流君子样,不由宽慰说道:你也别太担心,找人我也熟。伽蓝派再加上霁月山庄,天下再大,多花些人力物力财力,找个人总归还是能找到的。
白则君苦笑一下,说道:但愿如此罢。
如此折腾来折腾去,白则君身子再好,也是病倒了,可即便如此,派出去的人也没有断过。
苏诗茵虽是旁人,但见了白则君这般,也是有些心疼的,直到又过了两月,那一日,本是没什么特别的寻常日子,只是天气暖和些,白则君像是病好了些,可以下床了,苏诗茵喂过孩子后,便服侍着他进食了小半碗小米粥,他又瞧见屋子里的那株兰花,下人虽每日照料,可它仿若是有所感应一般,也与他一般日渐枯萎,要死不活的了。
他便没了口欲,正推开碗盏,却有下人交来了一封信,说是希英托人送来的。
他连忙展开信一瞧,心中是又恨又喜,苏诗茵见他表情复杂恍惚,便发问道:她走了有六个月了吧。
六个月零九日。
苏诗茵略略诧异,笑道:这么清楚
我都是数着过来的。
她还好吗,信上说了什么。苏诗茵又问道。
她说……白则君先是没有作答,而是想起了希英离开霓裳楼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窗外,风过,竹摇,他看进希英眼里,低低问道:这就是你求人态度
他质问她连句软话都不会说,难道就是这般态度求人的
却没想希英忽然直起身,伸手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与他梦中截然不同,她竟反客为主,直接坐在他身上,一层层白衣自肩上缓缓滑落,在腰际松松堆叠成纱,如云覆盖,她眸光低垂,伸手开始认真剥他的衣。
他仿若不为所动,任由她弄,仰唇旁观,似笑非笑。
他想起他们初初相识的夜,若非有心,他便不会救她,上了马车,她缩在车厢角落里,捏着一只晒干的天龙对他一脸戒备,他轻轻一笑,仿若不怀好意,忽然伸手捏着她的脚踝将她整个人拉拢过来,他掌下贴合的肌肤,便是这般腻如白玉,令他爱不释手。她袖间携香,他忍不住发问是那什么香,她惊慌失措,一脸戒备,又不得不答,他一边觉得好笑,一边把厚毯子掀开,里面搁着一个铜制的手炉,把它丢到她怀里,再将毯子掩住她的双腿。
想到这里,他便抬手用掌风灭了灯,在夜色里无声笑了,顺势低头含啄下去。
梦竟然成了真了。
不,比梦里还要美还要好,这一夜,他们身下的雨水,竟比梦里还要多。
进了霓裳楼这么久,苏诗茵第一次看见白则君笑,他笑得那么柔软,仿若怕轻扰了什么一般,他仔细将信折起来,缓缓道:信上说,她生下了个孩儿,是我的,只是她不许我去找了……
她是个外族女子,可他总当她是个大唐娘子,总是想拿大唐的规矩束缚着她,却忘了她接受的观念,与他是有别的。只是直到她离开了,他才懂得,从此,她成了念想,她房中一物一什都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霓裳楼前庭与后院也植满了兰花,所谓睹物思人,不过如此。
只是他既是君子,既为她所不喜,他便不会再去做,日子便这么溜走,苏诗茵性子温润,是他名义上的楼主夫人,两人对外依旧情笃和好,宛如璧人,掩上了门,也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丝亲情,他看顾白之绍看得比苏诗茵更为上心。更何况,他也从未公开过对希英的情谊,霓裳楼众人虽窥得了一些脉络,但未知全貌,既不敢再在背后乱嚼舌根,又见白楼主似乎若无其事忘了希英,心中便想着这世间男欢女爱,本就不长情,还不如这些移植过来的兰花,一年一季,倒是长久些,楼主既然如此,众人也跟着抛之脑后,渐渐的,希英这个名字便无人再提,仿若她从未出现过一般,没人知道兰花的来历,只记得幽幽兰花香,也只是仅此而已。
只是有一日,龙卿辰和连珑玥夫妇来霓裳楼,原来二人婚后,连珑玥过惯了自在日子,不想束在霁月山庄,龙卿辰自然万事依着连珑玥,陪她周游山河、云游四邦,曾在凉州远远见过希英,身旁跟着个衣着考究的清秀孩童,那孩童眼角眉梢,特别是笑起时,竟与白则君有七八成相似,约摸五六岁模样,算算年岁,应该就是他了。
连珑玥大大咧咧,便要上前相认,龙卿辰赶紧拉住,摇了摇头,语气有些遗憾地劝道:走吧。
龙卿辰思索前后,索性中途改道,来了长安,重回了霓裳楼,那一日,只有龙卿辰、连珑玥和白则君三人关在书房里。
白则君静静听着,微红眼梢,沉默须臾,才声线发颤般问道:她还好吗。
连珑玥微微点了点头,略带唏嘘道:她一身好医术自然是好的,去到哪里都是座上客,看她与孩童的衣着打扮都是贵气华美,并且她身边带着一行随从,看着像是族人旧部,其中有几人一看就是一等一的高手,有这样的随从那肯定稳妥。但,她清瘦得厉害,那身子仿若迎风便倒,但是那清冷的傲气却总不曾缺。只是,凉州地稀漠广,却是控五郡咽喉,何况河西走廊一带,一向被匈奴和吐蕃觊觎,我也想不通,她为何是去了凉州。
我知道。白则君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他一向自持,别人从面上窥不出悲喜,只是他知道,他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惜那人不在身边,这辈子,都不会在身边了。这一霎,白则君仿若再也受不住,竟当着两人的面,掩面不语。
自那之后,龙卿辰和连珑玥夫妇每年都会来霓裳楼。龙卿辰与白则君拜了兄弟,这连珑玥就转身成了白则君的弟妹,连白之绍见到她都喊婶婶。那时的白之绍还是个稚气少年,因为长的一脸俊俏模样,总被连珑玥捏脸,说他长得比姑娘还好看,以后就换套衣裙在霓裳楼做花魁便好。气得白之绍涨红了脸一边跑一边大喊:爹爹,婶婶又欺负我!
两年后,白则君在战祸中捡回四个无家可归的幼女,细心养了段时日,再教给了她们傍身的本事。
半年后,连珑玥夫妻来访,听白则君与龙卿辰说,想在四个幼女中选一个给白之绍做贴身护卫。连珑玥一听便来了兴致,接话道:我去问问小白的意思,你们俩别给他挑,这是人家小白的贴身护卫,得人家喜欢才行。话音刚落,就乐呵呵的走出了房间,留下他一脸懵与龙卿辰无可奈何的干笑……
连珑玥径直去了东面暖玉阁,二话不说拉着正在学习书法的白之绍去了后花园,都不给白之绍开口提问的机会,就一个身形拉着他,一同躲在假山之后,指着湖对面正在练武的四个小姑娘问道:小子,你爹要给你选媳妇,你赶紧挑一个。
白之绍一听,先是一惊,憋红了脸,咬着唇盯着这个总爱捉弄自己的婶婶,坚定的摇了摇头。
连珑玥一见他那认真的模样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逼问道:小子,你若是再不选,婶婶做主,就把街口王家绸缎庄的独女许配给你做媳妇。
白之绍一听,吓得打了个灵机,忙说:不要不要!婶婶,我不要王家那个大嗓门又凶巴巴的黑丫头!
连珑玥见吓唬到白之绍了,自己也乐了,就笑着问:那你快点指一个,别磨叽,多大点事啊,你爹爹还等着回话呢。
白之绍大眼睛眨巴了几下,用手指着凉亭中的紫色衣裙的小姑娘,红着脸轻声慢悠悠地说:那就幻纱吧……
事后,白之绍才知道哪有什么选媳妇,都是这个爱捉弄人的婶婶在戏耍自己。只是,白则君听了连珑玥的描述,也嘴角微翘,就当真定了由幻纱来做白之绍的护卫,那日之后,他给幻纱请了顶尖高手来教授武艺,吃穿用度的品质都比其他三个幼女略高些许。
又有一日,几个幼女之中,有一人喜穿白衣,名叫伊真,垂眉轻轻地向他道了一声想学医,那一日,天气晴好,兰花浓香,他浇完水转过身来,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又说了一声极好。众人才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老楼主也曾捡回一个外族女子,此女子来匆匆去匆匆,也是学医的,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好像叫希英……
原来,是他们全忘了,可他还什么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