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你为了大唐,还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的野心白之绍听完数落,眉梢轻挑,不再绕圈子,直接拆穿道。
本宫并非是在挟恩图报,而是与你共谋大业。王太妃察觉出白之绍心绪变动,回首强调道。
共谋大业,呵,白之绍不在意地笑了笑,凉凉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王亭与薛国公的下场,我可都亲眼瞧到了。
一提及这两人,王太妃脸色倏然变得复杂,口气不善道:本宫阿耶心中只有阿姊和阿弟,从未有过本宫,本宫当初进宫一是为了帮阿姊争宠,二是为了帮阿弟铺路,世人皆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阿耶为阿姊计过,为阿弟计过,却独独未为本宫计过。当年,阿姊为了争宠,诓骗本宫喝下避子汤,又对豫王诬告本宫心中另有他人,本宫被打落冷宫,与世隔绝,阿姊不管本宫死活,一次都未探望过,又怕形迹败露,送回的家书里也不敢提及本宫,阿姊不提,家中的阿耶与阿弟也不曾有过一句关切,要不是本宫自己凭借美貌和手段,复了宠,哪还有今日的王太妃既然是他们薄情寡义在先,为何还怪本宫心狠手辣而你,王太妃看着眼前的白之绍容颜清绝,雪白衣袂在风中漾起又落下,复而又漾起,复而又落下,仿若在她心上漾起又落下一般,真是个绝色郎君,王太妃特意浮起一个笑,放缓语调,才接着哄道:只要忠心不二、未有异心,日后,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白之绍却避开话题,听出了弦外之音:所以,你从未想过帮薛国公和王亭,反而借着他们的目的为你所用,既然你自有企图,为你所用的势力愈多,自然对你越有利,于是,你找到过康王,又找到过我,朝廷中,康王是最早发现你野心的重臣,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抑或是也想借你势力,只是三年前,你手头的康王折了,如同断了你一臂,你心有不甘,便向外寻求助力,于是找到了后突厥,后突厥贼心不死,欲犯大唐,你们便暗中一拍即合了,如此一来,才有了后来哥舒玄来大唐寻找暗桩苗子一事。
王太妃表情彻底难看起来,狠狠道:只要能助本宫上位,本宫都可以结盟为友,当初与你如此,与康王如此,与后突厥亦是如此!你可别忘了,你们霓裳楼是如何高楼起,是如何宾客兴的,都是本宫把金子银票像流水一样往你们手里送。本宫一向不喜欢厚此薄彼,今日如同如当初对你那般对后突厥,你又有何脸面质问本宫
你要如何,我管不着,只是我不会再帮你了,当初我阿耶助你、我助你,始终只是想看着你把他赶下去,让他像只狗一样在长安四处逃窜,然后再对他赶尽杀绝,就像当初他对阿娘那般,我可没允许你割地赔款拱手送百姓,有损大唐国土侵犯大唐利益!
王太妃恼羞成怒道:本宫是你阿娘旧主,庇护你们娘俩多年,又扶持你事业,你如今居然恩将仇报王太妃似是想到了什么,警惕问道:所以,你今日亲自来见本宫,就是为了他提前探得本宫与后突厥谈得如何
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白之绍摇了摇头,微微颔首,将视线放在远方,望着长安热闹的街坊轻轻一笑,平淡回道。
白之绍虽然否认了,王太妃却是不信的,她冷笑道:不愧是亲兄弟,虽手足相残多年,外敌当前,也能一扫仇恨,一致对外。早知今日,当初本宫就不该轻易帮你,就该看着你们娘俩被他派人杀于刀下,哪还会被什么伽蓝门派所救。
提及往事,白之绍一时敛眸不语,却给了王太妃泄恨时机,喋喋控诉道:当初,还在洛阳东宫,先皇还只是豫王,虽贵为太子,但软禁于东宫,不得踏出门庭半步,你阿娘不过是个低贱宫女,只因姿色出众,有几分神似窦德妃,本宫才将她一直留在身边,只是没想到她非但不低头做事,反而趁着先皇借曲抒情,在南曲绵绵之音中灌醉先皇。可惜,你阿娘出生低贱,眼皮子浅薄,以为能借子上位,母凭子贵,生出了痴心妄想之心,却不想当年武皇欲杀尽李唐势力,将李姓宗亲屠戮殆尽,而窦德妃本就被武皇寻了由头秘密谮杀了,你阿娘还借着她三分容貌,使了下作手段怀了先皇子嗣,李家三郎怎会容得下你纵使你阿娘瞒着宫中上上下下,在腰间勒了层层布条,可瞒得了一时,也瞒不过一世啊,待月份大了,自然也就被人发现了。
当年三郎虽才区区数岁,小小年纪,看似不争不抢,实则心智早熟,城府极深,听闻之后,一心要除了你。
幸好你阿娘听到了风声,趁着夜色,先行逃出了东宫,三郎发现后,便派出一波又一波的杀手,本宫身为你阿娘旧主,主仆一场,有情有谊,自然得护你们周全,便也暗中派了人去搜寻,几番未果而返,后来才知你们被一江湖门派伽蓝派白掌门所救了,三郎派出的几波杀手,才能皆是有去无回。
后来,本宫便送了白掌门银两,托他好生照料你们母子二人,幸而你阿娘生得美貌,白掌门又最是怜香惜弱,不仅收了你阿娘,不问旧事,还将你视如己出,改姓为白,对外声称是他儿郎,才免了你们祸事。
有了江湖门派所庇护,你们娘俩自然相安无事,只是如此一来,白掌门便得罪了三郎,故而,三郎登基后,便找了由头赏赐了白掌门一碗毒酒,虽不致死,但也伤及肺腑,降病于他,终身未愈,以示严惩。正因如此,当初白掌门才会全心全意扶持本宫上位。可白掌门逝了,你白之绍却不记你阿娘旧主恩情,不记本宫大仁大义、雪中送炭,不记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不记养父临终所托,而是背信弃义,刀向恩人
翻及往事,白之绍面色痛苦,沉沉道:白某不敢忘,这些旧事,初次见面之时,王太妃便讲给白某听过了,白某始终凝记于心,不敢忘怀。只是,白之绍握紧折扇,缓缓抬眸,一字字正色道,大唐,必须留在李家,必须是完完整整的大唐。
你说了不算,本宫说了才算!王太妃厉声喝道。
你说过,上位之后,会传位于太子李业!白之绍试探问道。
王太妃嘴角一翘,讥讽道:是吗本宫真的说过吗论起来,是太原王氏更容不下本宫,还是你们李氏
白之绍心下一沉,竟一时答不上话来,都怪他当初被仇恨蒙蔽了眼,又见她当着自己面指天发誓,言辞凿凿,说是一定会传位于太子李业,他便听信了她的誓言,可她如今竟然信口雌黄,出尔反尔,出口的誓言作不得数,连菩萨佛祖也敢欺骗。
虽然后面打过种种交道,略微了解了她的手段做派,心中已有不好预感,只是当真验证了,还是不免万分懊悔痛心。
白之绍不愿再停留,便拱手冷冷道:既然你我目的已成,无需多言,请恕白某先行告退。
说罢,不等王太妃发话,便带着幻纱一起出了屋。
王太妃望着白之绍离开方向,心中叹息道,如此不识抬举,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他白之绍聪明,她也不傻。他来探听她与后突厥谈拢的条件,她此番前来,亦是来故意试探他的口风,如今既然撕破了脸,这人便也留不得了。
王太妃微微提声道:叫王亭来。她回首,视线重新落在方才白之绍出神凝望之处,此时天色已晚,秋风寂寂,长安城里已是万家灯火,连绵不绝,从楼上望去,仿若人间银河,美不胜收。大唐无限好啊,王太妃忍不住伸出手去,去抚摸长安流经的风,去触碰看似触手可及的盏盏灯火,何时,本宫才能唾手可得……
王亭很快便来了,王太妃不紧不慢收回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冷声吩咐道:今夜,你去除了白之绍。此人不能再留了。
为何是今晚,如此突然王亭惊得一愣,接连问道。
留他多一日,本宫便胆战心惊一日。他现下既已知道我会除他,难道还等着他想好万全之策,全身而退吗别忘了上次他在狱中诈死脱身一事,杀人,自然要杀他个措手不及。王太妃眼中杀气渐盛,重复令道,今夜,最迟今夜,本宫便要他死!
如今局势已是明朗,司徒流云一党翦除了七七八八,朝中大臣少数中立,多数归拢,后突厥又能钳制大唐,若是日后大唐真能割地赔款,她便能以割让地为据点,日积月累浸染当地百姓念头,百姓不过是墙头草,随风倒,谁政策好,便拥护谁,到时,只要她略施仁政,便能让其感念在怀,有了民意民心,又有了贸易往来,即可蚕食似的入侵大唐领地,便将自己势力一点一点往周遭扩散开去,有了货真价实的利益,她与后突厥的结盟自然能更密切更久远,而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见了,自然也会附庸过来,蟪蛄组织既然如此烫手,那就没有再留的必要了。
王亭一时踟蹰,头埋更低,白之绍手段奇诡,走一看十,令人防不胜防,当初他不是没正面交锋过,结果是他反被利用,吃了哑巴亏,如今要他一夜之间便除掉白之绍,阿姊说得轻巧,如何办到
王太妃斜去一眼,冷冷看穿,训斥道:他不过一个青楼楼主,若是你连他都除不掉,阿弟,你将来如何可堪大用
王亭默不作声,不便应答。
见状,王太妃只好回身在矮桌前坐下,喝了一口还残留着余温的茶,缓和了语气,再道:本宫已帮你寻好了由头,就说有人窃走了宫中之物,逃进了霓裳楼,你领旨派兵缉捕,光明正大,如此一来,若是日后圣人问及,你与本宫,也好有一番说辞。
闻言,王亭立即抬起头来,错愕问道:什么宫中之物
龙涎香。王太妃轻启樱唇,轻描淡写地回道,听得王亭却心头一颤,龙涎香何其珍贵,何其难求,天下皆知,霓裳楼竟藏有龙涎香,果然不容小觑。可阿姊久居深宫,是如何得知霓裳楼中私藏了龙涎香的难道是……
王亭瞳孔猛一骤缩,面上不动声色,脑中却飞快回想,是了,一切都明了清晰了,好啊阿姊,竟瞒着他们拉拢过蟪蛄组织,瞒他们这么深,还不知另外瞒了多少,如今又要借着他的手,除掉白之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王亭神色如常,耳提面命般听着王太妃继续说道:萧如海与白之绍早已沆瀣一气,金吾卫自然不能用,你说奉命捉贼,便可调遣长安各县衙役缉捕逃犯,如此一来,便可绕过金吾卫萧如海。有兵在手,任你所用,还不能将白之绍给除了
听到这里,王亭顿时心中振奋,不管日后他和阿姊是否翻脸,可不管如何,白之绍始终是个祸害,早除一日,也免得他再横生坏事,思及此,他便抬头,信心十足地道:阿姊,王亭这就去办!
最近连日晴好,风干物燥,今夜,正好借东风。
而那头,白之绍气定神闲回到霓裳楼后,径自上了三楼,屏退下人,待房中只余下他与幻纱后,却是脸色一变,急急吩咐幻纱关上房门,幻纱关好之后一回头,正好看着白之绍吐出一口鲜血来,身子更是不受控地往前一扑,险些整个人摔在桌上。
楼主!幻纱按捺不下担忧,叫出了声。
白之绍单手重重撑在桌面,看着从嘴角溢出的血溅落其上,触目惊心,绽若红梅,待身子平复了些,才回道:无妨。白之绍撑起身子,转过头来盯着幻纱,情意绵绵,唇角带笑,仿若方才发生的,不过是寻常小事:方才吓坏你了吧。
幻纱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扶着白之绍坐下,又端来热水,细心为白之绍擦拭干净,这才得闲发问:楼主为何会无故吐血
捉拿哥舒玄那日,我以身涉险,以伤为饵,又强行止血,落下了病根,虽中途休养了一阵,可思虑过重,心中郁结,迟迟无法疏解,今日又气急攻心,便旧病复发了。白之绍勉力说道。
楼主心中有事,为何忘了告诉幻纱幻纱满眼心疼,轻轻责怪道,幻纱早就发过誓,无论何时何地,幻纱都会陪在楼主左右,倾听一二,为楼主排忧,楼主为何偏偏给忘了
白之绍长叹了口气,幽幽开口道:因为当夜狱中之事,也与王太妃今日所言之事有关,故而此前我不曾向你提过,如今你既然知了,那我也不瞒你了,白之绍顿了顿又道,那夜,金吾狱中,玄宗皇帝秘见过我,他说他当年确实双手沾血、踏着亲人尸骨上位,却否认了曾起心杀我阿娘,那时,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相信,我只是不明白,我人之将死,他何必还要骗我。
难道,他所言非虚反倒是王太妃,为人卑劣,不择手段,打着楼主夫人旧主旗号,编些无从查证的陈年旧事,诳骗你也是易事。幻纱大胆提出一个念头,说道。
到底什么是真的。白之绍眼皮猛然一跳,心中惊得不行,他看向幻纱,沉吟片刻了道:我虽不知旧事,可是阿娘他们亲身经历,定是遭了皇帝派人围追堵截,才会与阿耶在宫外相遇,嫁作他妇,阿耶才会被他赐下毒酒,降病于他,若非如此,阿娘为何要引荐王太妃与阿耶结识,阿耶又为何要收下她的银票金子,造这辉煌霓裳楼
当年之事,其中曲折,老楼主和楼主夫人说不定也是蒙在其中,也未可知。幻纱神情清冷地道:毕竟许多事,老楼主和楼主夫人也只能道听途说,不知全貌,以王太妃心智,若是她有心搅弄浑水,两面三刀,也是轻而易举的,更何况,皇帝杀了不少同宗不假,可如今看来,心狠手辣之人,分明王太妃更甚,楼主夫人明明逃离出宫,她还一连数月派人去查,是庇佑还是追杀,由得她一张巧嘴颠来倒去,事实如何,实在难说。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幻纱所言,犹如醍醐灌顶,白之绍大惊失色,脸上表情晦暗难辨,良久,他才紧皱着眉反问道:若真是如此,幻纱,难道这些年我都恨错了人,找错了仇家事到如今,白之绍忍不住自嘲道:想我一世聪明,以为自己可以算无遗策,从来只有我算计别人,可惜执念太深,才会被她这点伎俩欺骗入局,助她上位,却害得大唐割地,害得百姓流离。
楼主,为时未晚,此事并未走到死局,还有转圜之地。
白之绍摇了摇头,惨然苦笑道:哪还有什么转圜余地,单凭我一面之词面见皇帝,揭露她罪行口说无凭呐……
萧长官说了,只要能找到薛御史的密疏,一切便还来得及。幻纱急切道。
密疏呵,早已看穿一切的白之绍忍不住轻笑出声,那日,萧如海是在宫中丢失密疏的,你以为密疏落在了何人之手你又以为为何薛国公大闹御前抵死不认,却突然心甘情愿赴死,不敢反咬一口只怕密疏就是她派人拿走的,也不知那些证据和密疏已经被烧掉了,还是还在她的宫中。或许,我们都以为她只是一个深宫女子,只会争宠只会打扮,便小看了她,以为能借她势力,却不想反被她利用,想来,她的势力范围,远比我猜的要大得多……
那眼下这该如何是好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愿以偿,割地赔偿,开放边关贸易幻纱又说道,一个从不得宠的世子,竟能为这个部落换来如此丰厚赔偿,此事先河一开,只怕四周邦国依壶画瓢,故技重施,送些不受待见的世子质子来朝,让其死的死,残的残,兵不血刃,便能今日赔银两,明日割两城,后日要百姓和兵器的,纵使泱泱大唐,也禁不起他们的狡诈纠缠。
王太妃丧心病狂,她眼里只有那皇位,哪有什么国土百姓,怕是在她眼里,只要能上位称帝,哪怕东送西送,只剩下半壁江山,她也甘愿。白之绍恨意难消,忍不住一拍桌子,低斥道。
楼主别动气,小心又伤了身子。幻纱连忙劝说道,话音刚落,他们二人只听得窗外有箭矢破空之声,两人互看一眼,便起身移步到窗前,推窗一看,只见有一支带着火苗的箭矢落在了堆在厨房外的柴火上,干柴烈火,乘势而起,眨眼之间,火苗顿时蹿起了五尺高,幸好厨房里有人,连忙拎着木桶浇灭了火势。
此箭来得蹊跷,幻纱,你去查下……白之绍话音未落,只见两支箭矢一上一下齐齐向他射来。白之绍眼明手快,侧身一避举扇一挡,只是身子有伤,一支箭虽被他翻手打落,而另一支箭羽则躲避不及,擦破了他的脸庞,最终叮的一声,钉在了一旁的窗棂上,白之绍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白之绍顺着箭矢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王亭手执空弓,一人立在围墙之上,手上依旧保持着射杀姿势,而他身后,是绵延数百米、亮若白昼的火光。
冷冽月色下,一个风姿琳琅,一个芝兰玉树,白之绍与王亭遥遥四目相望,衣袂飘拂,只剩下楼下大堂里弹奏着的明媚曲调,断断续续落进了耳里。
白之绍抬起右手,擦了擦脸上沁出的血,低头打量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来得真快。
说罢,白之绍陡然变脸,一甩袍袖,退身数步,啪地一声关上门窗,侧到一旁,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与此同时,王亭亦是衣袂一扬,反身纵下围墙,重新落回了高头大马上。三楼屋内,白之绍右手衣袖一翻,从袖中射出一粒小玉子,将几根并排的蜡烛一个不差地打灭,四周顿时一片漆黑静寂,屋外自然看不清屋内情形。
而霓裳楼楼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长安衙役人人手持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王亭正趾高气扬地坐在马上,下令道:奉太妃口谕,宫中遗失了供香龙涎香,霓裳楼窝藏贼犯,抗旨不遵,尽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