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只是这事儿不只棘手,简直毫无头绪、无从查究。
自宫里出来之后,萧如海便火急火燎赶往霓裳楼,唉声叹气将此事告知了白之绍。
白之绍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萧如海正疑心是自己看错,白之绍却已经不紧不慢端起茶盏哦了一声,淡笑着反问他了:答又如何,不答又如何,皇帝顶多落个恶名,一人之下,四海为臣,又有何惧,史官执笔,写尽春秋,可终究也只是个文官,若不合圣心,便杀一人,二人不合圣心,便杀二人,再找个聪明人顶上也不是难事,千百年以后,世人又岂知今日真相到底为何。
可是,圣人要贤名,做明君,厚德载物,宽仁厚爱,无愧天下,无愧百姓,你所说的,分明是暴君所为。
贤名……明君……白之绍一边轻摇折扇,一边低喃一遍,然后轻呵了一声,像是不以为意,又像是付之一笑。
后突厥使团来势汹汹,依你所见,此事难道没有转圜萧如海急切问道。
白之绍摇了摇头,掷地有声说了个难字,简短而又彻底地让萧如海死了心,目睹了他眼中的光在一瞬间化为灰烬,白之绍一边轻摇折扇一边嗤笑了声,补刀道,两国之战,你求助我一个江湖郎君,怕是太高看白某了吧。
若是桌上谈得不好,只怕来日便要兵戎相见了,萧如海急得快要上火,看了下在场之人只有幻纱,依然生怕门外有有心之人偷听了去,谨慎地往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才小心如实道:此事虽是两国之事,可说到底这天下,这百姓不都是你李家……
白之绍目光一直跟着幻纱,眼见幻纱添茶动作一滞,分明是听了去,他脸色霎时一变,一记眼杀犀利扫去,萧如海连忙闭了嘴,他这才明白白之绍不曾把真实身份告诉幻纱,或许,他连霓裳楼任何都不曾告诉。
萧如海眼瞅着自己犯了大错,连忙寻了府衙还有公事处理的由头,匆匆抱拳告辞,不等白之绍幻纱起身相送,便扭头一溜烟地溜走了。
萧如海一消失,白之绍眼角笑意旋即冷下,脸色凝重地合拢折扇,起身吩咐道:幻纱,去请那人与我一见,有些话,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幻纱这才敢抬眼看向白之绍,迎着他的视线,一时竟没转过神来:那个人楼主指的是谁
王太妃。白之绍答道。
幻纱犹豫一下,还是决心如实相告:虽是短短几字,幻纱既然听到了,就不能当作没听到,不瞒楼主,幻纱心中已有了几分了然,楼主所想的,便是幻纱所想的,楼主要做的,便是幻纱要做的,幻纱身份低微,自知与楼主犹如天堑,不该多嘴,更不该深想,只是幻纱还是有些难过,难过萧长官一个外人竟比幻纱更先得知真相。
幻纱何等聪明,倘若说萧如海的只言片语无法判定,那再加上与王太妃的那一层关系,她心中便有七八分笃定了。
若不是真有千丝万缕关系,大唐万人之上的王太妃,富可敌国的王氏,当初为何要将金子银票流水一般送进霓裳楼,送给楼主,任您随意处置。这些年来,蟪蛄组织暗中杀了不少朝中重臣,虽说都是些简直罪不容诛该死之人,只是眼下幻纱再细究起来,那些人竟皆是薛国公在朝的敌对势力。
楼主一介江湖中人,掌管了一个江湖组织,却甘为朝廷暗刃,为王太妃清除异己,本身就可疑,若是有了此种由头,不仅仅是这些事,就连三年前李遇客试图弑君一事,也都说得通了。
三年前,李遇客企图在舒王入陵之时弑君,却几乎折戟,楼主与她们置身事外,得以全身而退,可是那次弑君,若非楼主暗中授意,区区李遇客,又怎号令得动半数蟪蛄游侠。
幻纱想起多年以前,她曾跟随楼主见过王太妃一面,王太妃虽是微服出宫,刻意打扮得低调些,可该有的做派依然不许少,王太妃她云鬓高挽,满额珠缀,其艳胜蔻,眼神冷绝,只需一眼,便是不可望不可攀,言谈之间,气势还要压上楼主一头。
楼主因觉香炉里的香十分好闻,多说了一嘴,太妃夸赞楼主好品位,日后更是差了宫女特意送来二两阿莫香,阿末即为龙涎,此香只取豆大一粒,用火焚熏,便作异花气,满室萦绕,终日不绝,此物虽价胜黄金,却有价无市,民间所藏既无,宫中才独有一饼,玄宗皇帝七七八八赏赐给了几位重臣,其余的,便全给了王太妃。那二两阿莫香,楼主亦是从善如流地收了。
想来,楼主从那时起,在接受了银票金子和龙涎起,就已经拥护王太妃了。
因此,那日王太妃身边宫女椿女出宫,女扮男装来了霓裳楼,她才会在椿女袖间闻到同样香味时一语道出,椿女惊愕,才会主动拉近与她说话,他们宫内宫外暗中联手,才得以除掉司徒流云。
王太妃当初种种投其所好,不是讨好楼主,只是为了利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楼主眼下要去找王太妃,难道……和后突厥勾结叛国的罪魁祸首并不是薛国公,而是王太妃
白之绍神色赞许,反问道:你竟猜到这一层了
幻纱继续说道:幻纱还猜到,或许楼主事先并不知晓,所以方才席间才会变了脸色。
听罢,白之绍不禁笑了出声,事到如今,他便也不再瞒着幻纱了:没错,她野心燎原,不甘于当个深宫太妃,而是想效仿当年武皇,登基当女帝,于是拉拢了我,或者说是拉拢了蟪蛄组织,那日,她许诺过我,她膝下无子无女,她阿姐德妃早逝以后,便代养了惠宣太子李业,一直将他视如己出、事事周全,若是她得以上位,定会将李业立为皇储,将来时机成熟,便会传位给他,国号还是为唐。
楼主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太妃她出尔反尔,不是把皇位传给太子李业,而是传给她阿弟王亭呢幻纱急道。
不会,若她是为了王亭,她便不会瞒着他们二人私下拉拢我了,她为了卸磨杀驴,连薛国公都能推出来挡死,薛国公一死,王亭还看不出他阿姐的野心,猜不透他的下场只怕眼下他们二人已经反目成仇,面和心不和了。薛国公不惜通敌叛国勾结后突厥,这一切自然不是为了王太妃,而是为了王亭,王亭,自然迟早也会死,王太妃她膝下无子嗣,除了传位给李业,她还能传给谁呢白之绍心有从容,分析得头头是道。
王太妃想效仿的是当年武皇,楼主您可别忘了,当初武皇亦是杀过武家人,连自己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武元庆与武元爽皆是遭她先贬后杀,而武元庆有个儿子叫武三思,武元爽有个儿子叫武承嗣,皆为武皇所倚重。杀父之死,虽不共戴天,可说到底识时务者为俊杰,谁都不会和功名利禄、富贵前程过不去,王太妃的娘家人,到底会如何站队,你我皆不知……
幻纱一说完,白之绍脸色顿时一沉,久久不再多言。他素日万事算尽,却忘了这般。
幻纱继续游说道:幻纱不知楼主与当今皇帝有什么血海深仇,才会想着扶持王太妃上位称帝,但是幻纱起码知道,王太妃绝非善类,楼主与她合作,不过是火中取栗、与虎谋皮,岂止不能称心如意,只怕反倒被算计了去,落了个潦倒下场,若是楼主现在脱身,一切还来得及。
我倒不是怕自己下场潦倒,你说的这些,其实我早已想过无数遍,王亭手段如何,薛国公手段如何,王太妃只会比他们更甚,只是大仇面前,只要能把他赶下皇位,让他像条狗一样被追杀,四处逃窜,无以为家,我便拥护谁,支持谁,这个念头,我从未动摇过,更何况,成大事者,总要有所手段,总要有舍有弃……只是后来,你机缘巧合结识了沈胜衣,后来萧如海、崔慕白又频频来了霓裳楼,我们和他们金吾卫便私交频繁了起来,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日子久了,从他们几人言谈做派之中,又从薛御史、严善思几人简短接触之中,窥得了皇帝为人一二,我听说他一心要当个贤明君主,又亲眼见着他确实废了苛法,施了仁政,减了赋税,治了沉疴,一桩桩一件件却是勤政爱民,众臣越是跪服,百姓越是称赞,我便越是犹疑,倘若他真的能成为明君,天下何其有幸,百姓何其有幸,倘若真的换成王太妃上位,将天下交给薛国公一党,是否会生灵涂炭,甚至等不到太子新帝登基,扶大厦之将倾,而我白之绍,到了那时,是否便是助纣为虐的千古罪人。
到底私仇是大,还是百姓是大。
直到哥舒玄落了网,我知道了哥舒玄真正的身份,才惊觉王太妃有了蟪蛄组织仍犹嫌不够,背地里还与后突厥互相勾结,或许,王太妃从始至终并未信任过我,并未信任过蟪蛄组织,只是把蟪蛄组织充当听话的杀人工具罢了,王太妃要朝臣几更死,那人从来活不过天明,可说到底,蟪蛄组织也就只是个工具罢了。
人有后顾之忧,留有一手,本是无可厚非,可偏偏王太妃干出的是通敌叛国之事,这是我万万所不容。我虽姓白,可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始终是李家的血,我始终是李家后人,我与他私仇再深,可心中还是有天下、有百姓,断然做不出残害百姓,飘摇国基之事。
王太妃对这些一清二楚,所以,她才会提防着我,留有一手,并做好了随时置我、置蟪蛄组织于死地的打算。
楼主指的难道是……皇帝遇刺,是王太妃想除掉楼主,才会指使他们陷害楼主,在刺杀现场故意遗落下印有蟪蛄组织标志的弓箭幻纱倒吸了一口冷气,越分析脑中越是清晰,自顾自肯定道:没错,一定是这样,如此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当初,自司徒流云死后,司徒流云一党又死的死,辞官的辞官,归附的归附,无党无派之臣又一向只占少数,朝堂之上便由薛国公一呼百应了,后突厥又与他们设计好了利用皇帝出宫夏苗行刺皇帝,若是得逞,自然不再需要蟪蛄组织了,若是未遂,那就更要栽赃给蟪蛄组织了,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后突厥这么一位暂时固若金汤的利益同盟,而楼主你,王太妃知道你的身份秘辛,她本就时时刻刻提防李家人,自然也时时刻刻提防着楼主你,她从未与你一条心,你们的结盟本就不堪一击,你还知道了她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王太妃……自然更得除掉你。
白之绍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幻纱你说得没错。是我当初太小看了王太妃。
楼主您选择了为百姓江山放弃私仇家恨,已经实属难得,现在撤了还为时不晚,楼主为何还要赶着去问王太妃的话,再蹚进这摊浑水里幻纱不解道。
我要知道,后突厥世子死在了三司推事堂上,这事,王太妃是否有推波助澜后突厥使团要南下长安兴师问罪,这事,王太妃又是否有暗中授意白之绍回道。
若是都有呢。
那我便要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如此一来,到时使团来人,大唐也不算措手不及、无招可应。
可是王太妃心思阴毒,她会答您吗。
她会的,她虽心思阴毒,可是她心高气傲,眼下更是志得意满,步步在她掌控之中,她会说与我听的,因为她知道,即使我知道了,既奈何不了她,也改变不了眼下的一切。
幻纱其实是不愿意的,可她最终还是回道:那幻纱先行一步,去和王太妃身边宫女联络,尽早安排她出宫与您相见。
白之绍点点头,幻纱便迅速出门离开了。
那头,王太妃得了宫女来禀之后,只是略略疑惑之后,便是应下了。
自多年以前,王太妃为了拉拢蟪蛄组织而约见过他一次,他们二人便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过明面往来了,于她而言,他与蟪蛄组织已是无用,只是他既然开口求了,她便也会应下的。
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幻纱很快便来回报,说是未时在飞天楼中相见。
王太妃是断不肯到霓裳楼的。一来为了避人耳目,二来则在王太妃眼里,霓裳楼再恢弘也不过是三教九流聚集的烟花之地,别说是凤体亲临,就算是多看一眼,也嫌腌臜了她的眼。
只是王太妃宫中奢华日子过惯了,即便是乔装微服出宫,基本的排场还是要有,该小心的地方还是要小心的。
王太妃来飞天楼之前,不仅方圆三里以内,前前后后都被仔细搜查过,又派了人上上下下打扫干净,一一换了宫里带来的物什,这才算妥当放心。别说幻纱佩剑,就连白之绍的折扇都要被宫人查验过了,才许携身带入去见太妃。
白之绍到时,方一落座,室内除了他和王太妃各携了一名贴身人,其余下人皆退得干干净净,白之绍只见深房曲室内,有一矮桌,上面置了炉、茶盏等物什与人膝平,而屋内微烟袅袅,异香阵阵,扑面飘来。那鎏金卧龟莲花纹的五足香炉里置着的正是龙涎香。
此香馥郁悠长,只需一粒,满室为盈,暗馥生半室。为太妃所钟爱,却非白之绍所喜,他轻皱眉头,用扇子半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疏离看着王太妃,道:太妃,这香又浓又暖,我一向所不喜。
王太妃忍不住微诧道:本宫记得当初,你分明很是喜欢这香,莫非是本宫记岔了旋即又补充道,若是真闻不得,那就灭了吧。
白之绍先是没有回答,而是温柔吩咐了幻纱一声。幻纱得了令,一手执着茶盏,一手掀开香炉顶上的莲花盖,将茶盏里的茶水全浇了进去。香炉顿时熄透,那龙涎迸发出最后一股浓烈异香之后,便缓慢散尽。
直到这时,白之绍这才弯下一点冷冷的笑意,回王太妃道:当初喜爱不假,可时隔多年,人亦会变,如今,白之绍边说着边微微侧目,看向了身旁的幻纱,幻纱亦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后,便特意错开了去,白之绍不由分说,轻轻抓着幻纱的手,笑意深深地对着王太妃道,我只偏爱清幽冷香了。
难道今日,你大费周章找本宫前来,就是为了告诉本宫,你有了心上人王太妃听了白之绍方才那番话,本就心中不悦,便口吻不善地奚落道。
自然不是,白某今日前来,只是想确证一下,后突厥世子吊诡猝死一事和使团南下问罪一事,是否和太妃都脱不了干系
你很聪明,本宫果然没有看走眼。王太妃青睐有加地认道。
那哥舒玄,据说实际是个契丹人,只是被后突厥可汗所抚养,从小在部落地位低微,只配派出去打难打的仗,刀口舔血,九死一生才换来可汗短暂青睐,看来,后突厥可汗之所以当初会收养他,又之所以会派他来唐,便是想过不要他再活,要用他的死相挟大唐,可怜哥舒玄,为可汗为草原鞍前马后一辈子,到头来,连自己的死,都做不了主,任由他人榨干最后一滴血泪,真不知他回望自己这一生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说罢,白之绍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自然是觉得值得,能为可汗卖命,是他殊荣,不然,他早就被草原上的野狼啃噬了,早就被凝露冷死了,他应该感激涕零,死而后已。王太妃薄冷无情地回道,如此冷眼旁观,令人胆寒。
后突厥已经派人访唐,难道太妃已经和后突厥谈好协议了
为了彰显大唐国威和圣人仁政,割让两座城池,送百万银两,开放边关贸易,遣回突厥散户。王太妃面无表情语气平稳地道。
王太妃说得轻巧,白之绍却听得胆战心惊,协议内容远比自己预想的更无耻、更下作,他张了几次口,才勉强压下火气问道:为了巩固你与后突厥的联盟,你竟愿意拱手将城池和百姓割让相送
你随本宫来。王太妃起身,款款走向室外,顿时四面迎风,衣袂翩飞,王太妃从楼上看着眼前美景,心旷神怡,然后问白之绍道:你同本宫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长安楼宇一般只有两层高,而这飞天楼乃薛国公为王太妃生辰所造,共有三层,此时,他们在最高层,这里离地,白之绍视线往下一扫,看视野开阔,地势平坦,最主要的是,地下之人无从藏匿,而楼上之人尽收眼底,而飞天楼短垣外,只见宅邸毗邻,楼宇栉比,坊间小径穿插,水道蜿蜒,街上邸店林立,商幡招展,驼队川流不息,胡商摩肩接踵,行人或击球斗鸡,或追逐嬉戏,或买或卖,脸上皆是笑意晏晏。而天空落日熔金,一排飞雁缓缓飞向斜阳,颇为壮观。
白之绍亦是忍不住感慨道:果然是壮观美景。
你可知,当初本宫为何要薛国公修这飞天楼
白某不知。
长安楼宇皆是二层,本宫偏要造得更高,才能让全长安的人都能看见,本宫,太原王氏地位尊崇,俯尽一城,旁分万里,就差君临天下了。当年,武皇在神都洛阳,建造了万象神宫,名曰明堂,名堂高耸入云,直插天际,去都百里外,遥望见之,这飞天楼亦有三层,就差在楼顶嵌上金凤凰了。
王太妃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回望白之绍道,所以,只要后突厥满意,本宫有何不可草民草民,草芥之民,生如草芥,卑贱低微,偏偏春风一吹,便又长一地,所以死几个,送几个,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我大唐南至罗伏州、北括玄阙州、西及安息州、东临哥勿州,疆域辽阔江山万顷,难道还怕这区区割让更何况,难道你要看到后突厥拿这事为由,十万兵马踏蹄南下,连破大唐城池,兵锋直指中原本宫之所以应了,本就是顾全大局,你不要目光太短浅,太拘泥眼前,应当放得长远些,宽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