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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王亭想起长安城里虽簪缨贵族众多,关系亦是虬枝盘曲,错综复杂,那年,他风尘仆仆回了长安,不是先回薛国公府给阿耶请安、洗尘,而是去了后宫,拜见了阿姊。
阿姊对他的表态很是满意,夸他年轻有为,镇守边关辛苦,又夸他仪表堂堂,姿态优美,然后与他和颜悦色谈起婚配事宜,又留他喝茶、吃点心,为的是请来玉湖公主与他相见,阿姊属意将她许配给他。那时,他还没窥破阿姊的野心,只是怕自己和阿耶的野心被察觉。玉湖公主虽确实美貌,只是她陪伴在阿姊身边已久,只怕不仅心思深沉,更是阿姊心腹,安插在他身边做内应,自然是淑良纯善又最受圣宠的永穆公主最好掌握,于是他连连推诿,说自己尚且年轻,暂且无心婚配,又称玉湖公主皎洁如明月,只可观瞻,不敢私有。
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自己是阿姊的三弟,阿姊也没说什么,便让他回去了。
后来,他买通了永穆公主身边宫女,提前得知了永穆公主出宫路线和时辰,站在那道观里的桃花树下守株待兔。他很有信心,确实也真的成了。
在他看来,阿姊贵为太妃,自然需要笼络,但她身在深宫,又无半点实权,自然比不上永穆公主,永穆公主是圣人长女,最为宠爱,若是能结为连理,能得到公主母家扶持不说,圣人也定会另眼相待。
他两头讨好,却没想到圣人迟迟不肯点头,将永穆公主下嫁于他。
正当他陷入胶着之时,有一日忽然下人来通传说是门口来了一头戴软角幞头,跑身松垮的女子,声称是阿姊的近身宫女,奉令秘密来府。长安城里,众人皆知,阿姊最重视的便是她的容貌,阿姊如今四十有余,却依旧明艳照人,岁月在她脸上几乎止歇。在这背后,阿姊花尽心血,除了令太医署的太医们翻遍古书,潜心研究秘方,还时常派遣心腹宫女拿令出宫,在京中诸坊中游走,查看民间女子时新妆容,亦寻求名医名方。
而那一日,椿女前来,对他说后突厥准备派鹰师头目秘密前来长安,到时,阿姊要给他们引见,好助他们一臂之力。
椿女便每每借着出宫寻香找粉的由头,来暗中与他们密会,好转达阿姊的口谕,现在回头想来,这恐怕也是阿姊布局的一环,只有口谕,没有书信往来,就算到时东窗事发,只要椿女一死,阿姊矢口否认,便能推个干干净净,依然可以做她的太上王妃。好个阿姊,计谋想得如此深远狠毒。
后来,他与阿耶秘密见了章蔚徇,此人说手头有数十精锐鹰师,只要他们源源不断低提供钱财,他们就可以在长安兴风作浪,搅得长安人心惶惶,终日不得太平,更何况,他们还有个共同的敌人——大唐当今圣人。
钱,他们王氏是最不缺的。
有了后突厥鹰师,他与阿耶简直如虎添翼,鹰师确实替他们暗中解决了不少政敌,只是,当章蔚徇提出要火石之时,他们却迟疑了。
在他与阿耶看来,眼下还不到时机,司徒流云刚死,党羽众多,还未除尽,而且章蔚徇是要在圣人夏苗出宫路上伏杀,此计划冒险激进,如同以卵击石,他们并不赞同。他们更想徐徐图之,等除尽司徒流云一党,肃清了朝堂,安插了自己人,再一步步逼圣人退位。
可是章蔚徇却勃然大怒,在他看来,他和众鹰师在长安潜伏许久,潜伏得越久,他们就越没底,别说皇帝了,就连宣武门都没摸到过,夏苗是他们弑君唯一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怎会轻易放过
双方争执,差点不欢而散,章蔚徇虽听从他们密令,为他们差遣,只是在这事上要一意孤行,执意为之。
那时,他和阿耶暗中眼神交汇,他们父子俩人便心领神会,不为我所控,必为我所杀,章蔚徇是把利刃,但太过锋利,若使用不当便会伤了自己,最好尽早除之。
于是,他先假意安抚章蔚徇,让阿耶答应下来,过了些时日,才拿来些浸了水点不燃的硝石。
他本以为,在民间,硝石无法轻易售卖,店铺也会将购买者姓甚名谁,用量多少一一登记在册,不了解底细的根本不卖,章蔚徇不可能另外找到硝石,因此,后突厥鹰师弑君只会失败以告终,既然如此,那他反倒不如加以利用。
于是,他一边告诉章蔚徇圣人的出宫路线,又派绿幽去协助他们,另一边却叮嘱绿幽到时用标记了蟪蛄组织的弓箭射向他,他要在圣人面前好好演一场苦肉戏,到时,陷害了白之绍不说,他又救驾有功,说不定圣人一欢喜,一感激,便许诺将永穆公主嫁给他了。
此计本一石三鸟,非常美妙,但是他却忽略了突厥人是狼,他们不仅买到了火药,还买到了比预计多出几倍的火药,连他也要一同给杀了。
呵,原来不只他想杀他们,他们亦同样想杀了他。
那一日,绿幽射向他的箭上被抹上了夜鸦鸠,原本的假戏却真做了。
那时,他还相信绿幽,以为她是被章蔚徇给骗了,谁曾想她和章蔚徇才是一伙的,怪不得她临死之前,还不忘嘲笑他,说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他,把他骗得团团转,他却一无所知,连那日两人的相遇,都是她做的局,他怒不可斥,却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的不信,因为他也曾暗中派人调查她的身世,派去的人并没有查出破绽,现在想来,定是因为她和章蔚徇是一伙的,才能安排看似不相关的人作伪证,故意留下她的物品痕迹,将她的身世编排得像模像样,补缺她不在大唐的那段空隙。正因为如此,他对她全然放心,正他才放心将她收入府中,安排在自己身边,又安插进霓裳楼,他以为他有了后突厥鹰师为暗中势力,又有绿幽在霓裳楼为她打探三教九流密息,留意蟪蛄组织动向,他定能一手掌握、步步为营,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绿幽不仅是章蔚徇的人,而且对他恨之入骨,那能令人千疮百孔的夜鸦鸠,说不定就是她对着灯亲自抹上去的,在箭矢瞄准他胸口的那一刻,她真的是巴不得他快点去死。
只是幸好,他命不该绝。
大病初愈后,府上小厮说是萧如海找到的解药,他断定萧如海没这个本事,定是白之绍的计策才拿到的解药,于是,他急匆匆赶去金吾狱杀人灭口,因为他断定白之绍已经反之猜到是他派绿幽去杀了薛御史的,此人,绝不可留。他虽下手够快,可还是被白之绍给将计就计了,竟在他面前做戏诈死,才让他放松了警惕,还反而给那白之绍当了人证。
与此同时,绿幽也失踪了。
此时,金吾卫、蟪蛄组织的人都在找绿幽,她却像是无端端蒸发一般,毫无踪迹。他那时也心中觉得很是奇怪,一个青楼女子,之前一直秘密住在国公府上,后来又住在青楼里,始终被人管束着,她这样一个在长安城中无父无母、无朋无友的人,为何能寻到安妥藏匿之处,躲起来数日,只是绿幽知道他太多事,还是为了完成他下令的任务才暴露身份的,最重要的是,薛御史的密疏和证据还在绿幽的手里,万万不能让白之绍他们先找到绿幽。
天子脚下,京师重地,虽然派府兵上街是极其张扬的事,可为了比白之绍他们先一步找到绿幽,他也顾不上许多了。
府兵接连找上了好几日,都一无所获,他有些烦躁,可是那一夜,失踪的绿幽突然出现在书房,他原本很是欣喜,连捏在手中的书都滑落了几分,他才回神一把握住,可是,他很快就认出,此绿幽是假冒的。
绿幽的软剑,是他亲自亲手量了绿幽的腰围,去请了西陇的名匠用打造,世间只有这一把,剑长多少,剑宽几许,都贴合着绿幽的身材,他一眼就认出此绿幽要丰腴些许,腰也粗上了三指。
这种时候,谁敢假扮绿幽,他连想都不用想,没了白之绍,一定是萧如海那莽夫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本要发作,又转念一想,那章蔚徇既然是鹰师头目,那毒箭上的夜鸦鸠,只能是他给绿幽的,既然金吾卫查到自己身上,那不如也将计就计,借他们的刀杀了那章蔚徇。章蔚徇被金吾卫乱刀杀了一了百了最好,而千里之外的后突厥,就算是听闻了章蔚徇的死讯,也断然不会擅自来找大唐的麻烦,突厥鹰师谋乱长安,挑起两国事端的罪名,后突厥部落是不会认的,顶多,也就按照在大唐境内,金吾卫错杀了一个突厥人来定罪。
一切计划得很好,只是万万没想到那一日,章蔚徇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赴约,本来他以为此人狡猾异常,现在想来,原来此人假扮成了金吾卫,身处在金吾卫队伍里,又如何分身出另一个自己去那胡氏茶肆赴约,真是侥幸,才让他逃脱一死。
后来,金吾卫在扑香阁埋伏了一日,差点就捉住了绿幽,那时,他连忙率领府兵半路截人,他一心救他的绿幽。
绿幽,他的绿幽。
他视她为心腹,视她为知己,可是她呢,却紧紧和章蔚徇挨在一起,像是一对落难的鸳鸯,就在这一瞬间,他想通了所有细枝末节,他知道自己遭到背叛,可是在真相血淋淋地摊在眼前时,他仍有最后一丝的坚持和期待,他坚持着绿幽属于他,只属于他,她现在和章蔚徇在一起,只是迫不得已,只要她对他解释了,他就会信,他期待着绿幽对他解释,期待着绿幽向他走来,只要她请求他,像第一次见面那般楚楚可怜地望向他,他一定会从金吾卫的手下把她抢回去。
所以,他才警告金吾卫,他要定了绿幽,他会把绿幽带走。可是,当他一语双关地问她密疏时,她却冷冷地说丢了就是丢了,自是找不回来了。
好一个丢了就是丢了,自是找不回来了。原来,他以为他是绿幽的主子,可实际上,绿幽从未忠诚过他。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会错意付出情罢了。
事到如今,就别怪他翻脸无情、心狠手辣了,反正她的身份已经败露,不仅毫无利用价值还背叛了他,他又想起永穆公主已经知晓绿幽和他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要求他亲手杀死绿幽,他本是想将绿幽偷偷藏在府上,反正就算不迎娶公主,绿幽身份卑贱,连妾都够不上,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杀了绿幽,免得落入金吾卫之手,将他供出,又或是将密疏交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绿幽竟以死掩护章蔚徇后撤,每每想起当时那一场景,他便恼羞成怒,不能自抑,她爱他竟爱到能交付自己性命。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有何相处,才让他们有了这般情愫,为何她爱的人,不能是他!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原来章蔚徇不是普通后突厥人,而是堂堂的后突厥世子哥舒玄,有了月泉公主当场指认,世子说的每一句话,所有人都得信上三分。
正因为如此,这哥舒玄说什么都不能交由三司使会审,阿耶别无他法,只能倚老抗旨,与圣人当庭僵持,分毫不让。
可是没想到一向儒雅随和的圣人竟一改往日姿态,绝不松口放人。如今回头细想,看起来圣人屡屡退让,看似拿阿耶和那司徒流云没辙,君不能君,臣不像臣,实则是为捧杀。阿耶曾愤愤不平道——不过是当个皇帝,他们怎么就知道你我做不到他们怎么就知道你我做得不比李三郎要好天下人寒窗苦读数十载,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一个出生高贵。倘若身份互换,天知又会如何
如此目中无君,阿耶和司徒流云得势之后更是嚣张鼎盛、倚老卖老,几番觐犯圣颜,不把圣人放在眼里,自然便忘了朝堂之上还有第三派,这些顽固之臣从小死读书,进了官场也是死脑筋,自诩忠骨铮铮,效死输忠,早就看不惯阿耶他们做派,恨之入骨,偏偏他们油盐不进,不看钱权,不看仕途,最看重风骨,愿为圣人献上其诚,万死亦不辞,他们与圣人一样忍辱负重,一面暗中蓄力,一面引得阿耶与司徒流云鹬蚌相争,待他们得意忘形露出把柄之时,便给他们迎头一击,当初司徒流云如此,今日阿耶亦是如此。
只是他看清得太晚太迟。
那时,阿耶与圣人两相僵持之下,阿姊来了。
听闻宫人传报的那一瞬间,他以为他和阿耶得救了。
可是没想到阿姊翻脸无情,推着阿耶去死,在那一瞬间,他便明白了阿姊的筹谋。
为何后突厥蓬发野心,暗中入京,与她联络,为何她会主动搭桥,安排两方见面,为何她会派她的近身宫女出宫暗中传话,不肯书信往来留下把柄,都说阿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这分明是稳坐于深宫,借了他与阿耶之手,握着后突厥这刀完成她的野心,还要双手滴血不沾,全身清白而退。
谁能想堂堂大唐太妃,一幽居深宫的女子,无兵无权,无党无臣,竟会与千里之外的敌国勾结,暗中操控着一切,真是好一出歹毒的计谋!
可惜他虽一向疏狂,对亲近之人却是爱护有加,断然做不出如此违背纲常伦理之举。
可是阿姊偏偏不肯放过他。她试探他,抑或是要他证明自己此后以她为主,竟叫他亲自给阿耶下毒。
阿姊还佯装体贴地说,那毒药无色无味,可溶于水,阿耶死后表情安详,不会痛苦,不会口吐白沫,不会七窍流血,他已经是孝顺。
待明日天亮,阿耶被人发现时身子已经凉透,仵作到时只会禀告圣人说是畏罪自缢,断然不会牵扯到他身上,她也一定会去请求圣人,到时,阿耶还是能保全身后名,配享庙庭。
他只能满脸是泪,颤抖应下,只是心中恨意翻涌,暗暗发誓,发誓待自己羽翼丰满,定会寻了阿姊为阿耶报仇。
有他一日在,阿姊就坐不上那皇位!
密疏,事到如今,只要找到那下落未明的密疏,阿姊的狼子野心便能昭然若揭。
只是,王亭也有不好的预感,那密疏是萧如海进宫之后无端遗失,听说那日萧如海是叫了赵图与他当庭对质,说是赵图下毒拿走了密疏和证据的。
可是蹊跷就蹊跷在,赵图不仅当场矢口否认,紫宸殿殿前当值宫人亦是皆能证明那日赵图并未当值,就算赵图能让当值宫女宦官为他做假证,可他又如何使唤得了千牛卫的而且据萧如海所描述,去调查的那间屋子也只是一间空屋,可萧如海与赵图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且都只忠于圣人,可一个言之凿凿,确有此事,卸甲辞官也要清君侧,一个绝不认罪,甚至不惜血溅当场,以死明志。
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亭隐约觉得后宫是阿姊的地盘,薛御史的密疏和证据详细记录了阿姊和后突厥的往来证据,萧如海进宫呈给圣人,阿姊断不会坐视不管,那密疏遗失一事,十有八九与阿姊有关,只是若真如萧如海所言,是赵图下毒蒙晕了他,赵图可是跟在圣人身边多年的老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又怎么会帮着阿姊做事,甚至慷慨赴死呢。
王亭脑中如一团麻线,虽有了千丝万缕的线头,却仍是一团乱,真是眼下,他还有阿姊交代的事情要做。
王亭坐到寅时三刻,忽然扬袖挥熄烛火,接着悄然翻墙出了薛国公府,一路轻点脚尖,飞身于屋顶围墙之上,直奔那大理寺而去。
那哥舒玄既然身为后突厥世子,大唐自然没有自行处置之理,得派兵押解到后突厥,交由部落自行审判,好给大唐一个交代。
若是交代好了,两国还能维持表象、平和相交,若是交代不好,就别怪大唐师出有名挥兵北上了。
既然两国有怨了,那他自然得好好添上一把火,旺旺地烧上一场才是。
反正哥舒玄也是后突厥无关紧要的世子,普天之下,所有父亲都会把真正宠爱的儿子养在身边锦衣玉食,殚精竭虑铺平道路,就像阿耶对他那般,只有不受宠的弃子才会放逐到千里之外,任他生,任他死。哥舒玄如此不受宠,不仅没能完成后突厥任务,还当众背刺他们,害了阿耶性命,自然不会让他安然回到后突厥了。
想来,哥舒玄瞧见他的出现,也应该有自知之明的。
下给阿耶的毒药,还剩了一半,刚好够给哥舒玄的了。
无色无味,死得极快,亦不会痛苦,这条狗真是走运。
若是交由他自行处置,不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不足以他泄恨!
可惜绿幽看走了眼,偏偏挑中了他。
一想起绿幽,王亭就恨得咬了咬后槽牙,愈发加快了脚程。
王亭很快抵达大理寺狱,又畅通无阻地进了最里端,执着火折走在甬道上时,王亭心下一沉,虽说大理寺少卿原先是阿耶一党的朝臣,可今日阿耶入狱,眼下他还能行如无阻,看来这大理寺里有也有阿姊的人。原来,阿姊她,比他想象的势力更为庞大,僚臣更为广布……
想到这里,王亭恍然一惊,那赵图难道……
难道也是阿姊的人若真是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从萧如海手中要走密疏,不管赵图办得妥帖还是东窗事发,阿姊断不会留他再活,赵图他横竖也只有一死了之了。
要真是如此,阿姊怕已经苦心布局许多许多年,他和阿耶是她嫡亲的亲人,却轻看她只是女儿之身,拘于幽宫之中,多年以来竟毫无察觉。
王亭一面往深处走,一面又沉重地想,难道……难道阿姊真的能心随如愿,一如当年武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