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阿耶,你可知道,后宫女子最怕的是什么我们不是怕勾心斗角,不是怕恩宠不再,而是怕没有子嗣。
本宫进宫前,她们所有人都在争,争美貌,争才华,争家事,争知书达理,争谁才是怀上皇嗣的第一人,可是本宫进宫后,她们便不争了,因为她们左右争不过我。想当年,本宫匍一入宫,的确如阿耶所料那般,豫王果真欢喜,视我若拱璧,专宠我一人,虽说后宫之中要雨露均沾,可是事实上,怎么会平分恩宠。
我的好阿姊,一日哭哭啼啼来找我,说是俩月不曾见过豫王了,我好心好意,三番五次寻了由头让豫王去见阿姊。
阿姊,我的好阿姊,非但不感激,还以骄嫉色、妒宠怨诽,见我孕中仍圣眷不衰,竟诓我喝下避子汤。从那起,我便再也无法生孕,阿耶,你听到了吗,你在家书里怪我肚子不争气,无法为豫王诞下一子一女,可是,你该怪的,是阿姊。
可是阿姊非但不思悔,表面与我姐妹相称,转头却对豫王诬告我,说我心中还念着赵郎,不愿为豫王生下子嗣,这才主动饮了避子汤。
豫王原本是爱我的,可是之前有一次本宫在半寐半醒中不小心认错了人,错喊了名字,本宫喊的是赵郎,豫王霎时脸色铁青,本就心有猜忌,本宫好容易圆了过去,豫王才脸色稍霁,翻篇了事,可阿姊这么一说,豫王自然信以为真,本宫真的有口难辩,百死莫赎。
阿耶,你可知道,膝下无子嗣,没有安身立命之本,又不得宠爱,两相之下,纵使出生高门贵族又如何,本宫在后宫之中活得何止艰难,连翻身再起的机会都没了,阿耶,阿姊她真的好狠啊。
从此,本宫便搬进了冷宫,生不如生,死不如死。
阿耶,可是你们呢,本宫本就只是你的一枚棋子,一颗垫脚石,没了用,自然就被你弃了,你心中只觉得还好你有先见之明,送了两位女儿入宫,我废了,阿姊没废就行,可是阿姊呢,阿姊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她机关算计,却算不到人心,阿耶,你可知,这世上哪三样物什最惨冷茶薄酒老女人。冷掉的茶难以入口,淡薄的酒喝不下去。老女人啊,就不用我讲了吧……后宫里年年新人胜旧人,就连本宫再艳绝六宫又如何,胜得过仿若能掐出水的春花更别说还不如我的阿姊了。更何况,她们割了一茬又长一茬,除也除不尽,割也割不完,说到底,宫里一贯只见新人笑,哪里闻得旧人哭,阿姊还是没能再复宠。
阿耶,我原本就想这么下去,荣华富贵本就非我愿,得与不得,皆是我侥幸。夜夜烧烛作伴,我亦能打发那漫长而无望的日子。
直到那年上元佳节,城中花灯坠满枝,街上百姓络绎不绝,难得团圆佳节,豫王又想起我喜欢烟花,叫本宫出冷宫,随他一同登上城楼,俯瞰长安百姓,与民共欢。结果……结果……本宫在人堆里看见了赵郎!本宫的赵郎,他已经瞎了双眼,他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可他还是笑吟吟地抬起头望烟花。
本宫差人把他找来。
他对本宫折腰一拜,本宫欲语泪先流。
后来,他突然猜到了本宫身份,他说他闻到了本宫身上的腊梅冷香,他笑说本宫还是没变,他又说他这一辈子唯一不敢做的事,就是打听本宫的消息,他又说原本以为这高高宫墙,围住了一个又一个人,本宫在里头,他在外头,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他又说最后一次见到本宫,算一算,已经有七年三个月零八天。
本宫激动向前,问他可否还记得本宫进宫前一夜,也是一年上元节。
赵郎别过脸轻轻说不记得了。
可是本宫知道,他分明是记得。他记得本宫那么多细枝末节,怎会不记得本宫与他偷偷在寺庙见面,在人声鼎沸中,本宫紧紧抱住了他,在漫天烟火中,本宫与他二人一边亲吻一边哭泣。
本宫怒气冲冲,质问他,那我们之间算什么。
他流下热泪,惨然一笑,说算是一场蜉蝣春梦吧。如今颜不如故,人不如初,娘娘就该遗忘,该告别了。
可是本宫知道赵郎口是心非,他想护住自己,也想护住本宫。本宫不为难他,只是突然之间,心灰意冷。
为何事事都是男子说了算,半分不由得本宫作主本宫事事护不住自己,还半分护不住心爱之人。所以,我要争了。
王太妃声音逐渐兴奋,我开始争宠,争艳,争权,争势,争着先下手,争着不给别人活路,争着争着,王太妃拭了拭衣袖上本不存在的灰,平静看向薛国公,惋惜地道,阿姊就病死了。
薛国公这才明白,指着王太妃鼻子大骂道:是你!是你害死了德妃!是你害死了我女儿!
呵,王太妃蔑然一笑,如数家珍一般一桩桩一件件地倒了出来:何止,争着争着,有的妃子就明晃晃地淹死在了湖里,有的妃子发了疯,活生生绞死了自己的骨肉,有的妃子宫里突然走了水,还有的妃子难产而死,一尸两命……本宫终于统领了后宫,可是单单这样,远远不够。如此骇人听闻,王太妃非但懊悔后怕,神情骄傲眉目很是得意,她微昂脖颈,睨视所有地道,本宫更想要权倾天下。到时,本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看谁还敢拦本宫去见赵郎!
你疯了!你疯了!薛国公大怒,几乎是破口大骂道:你一个女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千百年来,也就一个武皇称帝,你用些下三滥伎俩手段驾驭过后宫,就以为能驾驭朝堂
王太妃垂眸看着阿耶,不甚在意地道:阿耶太小看女人,亦太小看本宫了,一样要使尽心计,一样是杀人不眨眼,本宫在后宫的日子,比你们在前朝难过千百倍,那些狠毒手段、叵测计谋若是用在前朝、用在战场,还会有你们男人什么事。
你这个贱人!薛国公气得胡子直颤,一个大步冲过去,一手扒着栏杆,一手从栏杆间隔伸过去,怒意滔天地打下了先前未落下的那一巴掌,用力之大,打得王太妃整张脸都偏了过去,薛国公喘着粗气冲王太妃吼道:老夫教你读书,摆弄文墨,让你学习诗词歌赋,是让你讨得欢心,成为解语花,好在后宫之中立足,不是让你生出野心,妄想有朝一日能当女帝!
王太妃嘴里被打出来血沫子,王太妃将所有血腥平静地咽了下去,然后,她逼近两步,逼视着薛国公,眼中的仇恨仿佛能将两边的火把点得更亮,她极缓极重地道:千百年来,你们男子能绵宿边关,建功立业,为何女子不能你们男子能高谈政事,指点江山,为何女子不能你们男子能称王称帝,一统天下,为何女子亦不能阿耶以前喝醉了酒曾说过凭什么天下得按出生定尊卑,若是我们王氏当了皇帝,不见得就不能是明君,凭什么天下就姓唐李,不能姓王,一朝臣,一朝君,历史从来只为胜利者书罢了。既然如此,事在人为,人定胜天,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皇位不去坐,就将伸手可握的江山拱手相让阿耶做不到,本宫亦做不到!
你们男子从小学习骑马射箭,博通群籍,亦可抛头露面谋取事业,已经占尽先机,而女子无才便是德,只在闺中学习插花、女红、煎茶、燃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赏花斗狗,扑蝶饮酒,蹴鞠打球,一辈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来都是你们男人的附属物或是玩物,本就已经弱势。
本宫亦是闺阁出身,自然成不了樊梨花、花木兰,亦成不了平阳公主那般去战场上取军权,所以才更需谋划,更费尽心力,什么过河拆桥,什么借刀杀人,该用时就该用上一用,这个道理,怎么,阿耶活到老了,竟还没学会若是阿耶自己没学会,又怎么反过来责怪本宫
所以,所以你连你亲生父亲都利用你就不怕天打雷劈,被世人所不齿吗薛国公完完全全明白了王太妃的野心,可惜他明白得这般迟,只恨自己当年没看清这是一只白眼狼,教她读书写字,送她入宫,教她媚君,为她除敌,助她上位,却没想当初教的,如今反噬回来,被她一步步用在了自己身上。
王太妃气势慑人地瞧着薛国公,冷笑道:阿耶,权谋之下本无父子,武曌当年杀子弑孙,不也一样当了女皇都说史笔如铁,却也只会为胜利者书,本宫偏要效仿武曌权倾天下,到时,天下泱泱,皆为臣民,就算本宫宣赵郎进宫,让女子为官为将,又谁敢雀啄本宫的不是不仅如此,本宫还要史官写尽好话,浓墨重彩之下,千年万岁之后,本宫仍能椒花声颂,美誉悠扬。
老夫看你是在痴心妄想!薛国公又惊又怕,倒退两步,干瞪眼看着王太妃,眼睛却忍不住从王太妃肩膀上方直直往甬道方向瞟,心中期翼着王亭能速速赶来救他,只是为何,这甬道这么长,长到王亭迟迟没有出现。
阿耶是在等王亭吗阿耶不用等了,王太妃施施然逼近薛国公,火把映照之下,她的容颜越发凶艳冷绝,她樱唇一勾,垂首从衣袖里拿出一壶酒和一只酒杯,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遥遥一递,递到薛国公眼前,看着他惊骇的眼睛,仿若杀人诛心般地道,王亭他,不会来了。
薛国公目瞪口呆过后,自然是咬牙切齿一巴掌拍掉酒杯,然后坚持道:不,我儿,我儿一定会来的,我这么疼他,全心全意为他筹谋,我儿他一定会来,你休要骗我……
我知道阿耶不肯乖乖喝下去,王太妃樱唇一勾,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接着变戏法似的,从衣袖里又拿出了一只酒杯,翘着兰花指又慢条斯理倒满了一杯酒,再施施然地推了过去,眼里却陡然有了厉色,威胁道:本宫就这么一个酒杯了,阿耶还是乖乖喝了,别逼本宫亲自下手才好。
见薛国公抵死不从,王太妃偏将酒杯往他嘴边送,然后说道:阿耶,你就安心地去吧,不必担心王亭,亦不必担心与后突厥来往证据。王太妃靠近两步,将染了艳丽凤仙花的柔荑附在唇边,贝齿轻启,对薛国公轻轻巧巧地道:薛御史的密疏与证据,本宫已经妥善安置了。
薛国公倒吸一口凉气,这短短一句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他猝不及防,薛国公目眦尽裂,冷汗浮出,原来,这才是王太妃有恃无恐的原因——当日那半路丢失的密疏,竟落在了她的手上,她大可将密疏内容修改得面目全非,将自己里里外外摘除干净,又把所有罪祸完完全全推到他的身上。真相究竟如何,岂不是都任由她编撰胡说
没想到一步错,竟步步错,最终不仅满盘皆输,还害得自己丢了性命。
薛国公老泪纵横,步履蹒跚而沉重地挪过去,颤抖着接过了那杯毒酒,他捧着酒杯,抬起泪眼看着曾绕在自己膝下娇憨的二女儿,觉得那是如此陌生,如此遥远,他的泪水不断流下,凄苦地最后喊了一声:媚儿,他又说道:我的媚儿,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老夫虽是利用了你,可是老夫绝无害你之心,你为何不能懂阿耶的一片苦心……
王太妃脸上无哀伤表情,一抬手,悄然抹掉了脸颊上的清泪,幽幽说道:这一声‘媚儿’,本宫已经许多年不曾听过了。
在那阴森森后宫,她早就被剥夺了名字,年纪轻轻,就被所有人尊称为了王太妃。可是,她本不想的,她只想做赵郎手中的纸鸢,在赵郎眼中高高低低地飞着,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的,可是赵郎手中有线,只要他轻轻一拉,她就能回来。可是,她没有,亦不能,在选为豫王妃子的那一日,那个天真烂漫的王芳媚就死了,从此,她便被困在了深宫大院里,满心思只有争宠和谋算,耳濡目染久了,自然也就生出了意外的野心。
事已至此,薛国公含泪将酒一饮而尽,还未一盏茶功夫,毒性便开始全身发作,他本想靠着墙壁撑着膝盖一点点坐下,最终还是体力不支,整个人直直栽倒在地上,薛国公的双眼里倒映着准备撤走的王太妃,惨白着嘴唇,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叮嘱了最后一声:媚儿……不,王太妃……你好自为之……
王太妃脚步随之一顿,却没有回头,接着便径直离开了,而原本燃烧的火把,在薛国公的眼中也一点点燃灭了。
王太妃做事谨慎,不会为自己留下丝毫纰漏,亲眼盯着薛国公毒性发作了,才翩然离开,到了诏狱门口,她瞧见了檐下有一位眼熟的人,正负手来回踱步,像是焦急等待已久。
夜晚风大,又已经寒凉,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王亭……王太妃冷冷开口,王亭见到她,快步迎了上来。
阿姊,阿耶他……王亭第一次感到害怕,眼里满是惊慌失措,连话都说不完整,真的……
你亲自拿来的毒药,本宫亲眼瞧着,难道还有假王太妃瞥了王亭一眼,没好气地道,等明日发现,只怕他身子都已经凉透,你不回去等着世袭爵位,还傻傻待在这里干什么
可是阿耶他……王太妃不想听任何,她是何等尊贵身份的人,亲自来这血腥之地解决累赘,心里本就责怪他们当日办事不力,才造成了今日祸端,见王亭泪眼朦胧,知道他从始至终都是和阿耶一条心,阿耶死了,他自然是觉得悔恨,可是她瞧见了,却越发厌烦,于她而言,阿耶迟早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倒不如死得其所,死在最有价值的一刻。
你的阿耶已经死了,你还念念不忘着什么王太妃薄怒打断了,又觉不妥,按了按太阳穴,缓着口气吩咐道,本宫近日频频头痛,不想感染风寒,先移驾回宫了,其他的,不用本宫嘱咐了吧。
嗯。王亭垂首恹恹地答了一声。
王太妃一掖长袍,钻进了车厢里,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侍女拉开车帘一道缝隙,王太妃平静如水的声音便从车厢里传出来:薛国公虽然不在了,本宫与你始终是姐弟,自然要护薛国公府殊荣,王氏殊荣,你尽心尽力办事,日后所有的,自然都是你的,这个道理,三弟不会不懂吧。
王亭明白。王亭双手一拱,恭顺拜回道。
对话完毕,侍女将车帘放下,王太妃看着低眉顺眼的王亭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视线里,她心中却想的是恨极了薛国公,自然也是恨极了王亭的。只是,她不会说出来。
眼下王亭还有用,便暂且先留着好了。
只是今日薛国公下场,便是以后王亭下场。
毁她者,拦路者,叛变者,一个都不能活。当年武曌手段如何,如今她一一效仿,亦会如何。
王亭目送王太妃离开后,望着大门方向,想进去看上阿耶最后一面,可是他双腿发软,他不敢,亦不能。王亭像是失了魂一样骑在马上,双腿一夹,也不挥鞭,任由它带自己回去,孤魂一般游荡回了薛国公府,门前灯笼明亮,早有门口的小厮迎上来,扶他下马,送他回府。
府上虽不知道薛国公已经死在了诏狱里,但气氛沉重,下人皆神色紧张,脚步匆匆,上上下下秘而不宣,已经在提前布置薛国公后事了。
看来,连下人都知道阿耶必须得死。
呵,是啊,连阿姊都不想护阿耶,阿耶怎么还能活。
方才阿姊走了,他有想过要不要进诏狱去看一看,去看看阿耶他是不是含恨九泉,是不是死不瞑目,是不是恨极了他这个不孝子,最终为了自保,迫于阿姊威严,在她注视下,亲自往那酒壶里下了毒。
他上过那么多战场,杀过那么多敌,可是他当时是怕极了,也难受极了,他流着泪,眼前是模糊一片,双手抽搐般颤抖,毒粉纷纷落在瓶口周围,完全撒不进去,阿姊等不及了,她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剑,扔到他的脚边,恨铁不成钢地道:如果你不想下毒,那你就进去亲自杀了他。
阿姊说她力量微薄,他与阿耶,只能保一。
他知道她在诓骗他,她不是力量稀薄只能保一,而是借机除一,可是他没办法了,他实在没办法。力量稀薄的,是他,没了阿耶的庇护,他对抗不了阿姊,对抗不了高高在上的王太妃。
王亭想起从前,听府上老仆说阿耶心心念念得男,却一连得了两女,阿耶十分失落,对于二姊很是冷落,他匍一出生,阿耶便欢喜得很,响亮地亲了他两口,大摆三日三夜宴席,阿耶从小对他寄以众望,请来优秀师傅教他读书写字、箭术剑法,又亲自为他铺路,先是让他得了探花郎,又让他主动请缨去边关历练,等得了战功再名正言顺调回长安。
边关苦寒,风声呼啸,黄沙漫天,冬日里雪眨眼便变成了冰,他为了早日重回长安,不惜以平民为饵,才能获得大胜,送捷报回京。他从来都只信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战争,总有输赢,人们,总有生死。不过是他赢了,他活了罢了。怪只能怪,他们命够贱,却不够硬,能为大唐而死,是他们的造化,他们应感到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