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朝堂诸臣,人人皆知他虽为一国之君,却一怕司徒流云,二惧薛国公,对待二人圣恩泼天,威震不足,朝中中立之臣早已暗中群情汹涌。
当初康王谋反,他借机翦除了薛国公这一羽翼,司徒流云便趁势而起,朝中附庸之人如过江之鲫,薛国公这股东风俨然压倒了司徒流云那股西风,只是薛国公虽元气大伤,看似偃旗息鼓,实则养精蓄锐,暗涉朋党。
他身为帝王,学会的第一课便是制衡。一如当初祖母拿武氏制衡他们李氏一般。朝堂之上,他两党皆不得罪,两党皆倚重,渐渐扶正本已倾斜的朝堂局势,司徒流云和薛国公才会平分秋色,谁也讨不到对方的好,谁也压不过谁,避免了一家独大。
势均力敌,最为上策。
岂料王亭竟先手打破平衡。
王亭长相俊美,一表人才,可惜为人机诈百出,口蜜腹剑,算不得光明磊落,在朝又不甘只是个区区詹事,几番欲抢夺金吾卫指挥权。未遂之后,又将心思用在了永穆公主上,他是朝廷重臣,又贵为薛国公之子、王太妃三弟,身为圣人,自然会亲自过问亲事,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擅作主张,朝他最疼爱的永穆公主下手,野心之大,昭然若揭。更何况,他一个前朝之臣,他能提前得知公主出宫的时辰和路线,这其中,定是免不了王太妃的推波助澜。
好齐心协力一家子人。
故而,他只在公主面前满口赞许王亭,却迟迟不肯赐婚。
只是司徒流云不甘于人后,竟有样学样,胁迫他将常盈公主委屈下嫁。这两位老臣,恃功怙宠,行事狂妄,权势倾轧仍不满足,还卖官鬻爵培植党羽,残害忠良排除异己,萌生了篡党夺权的异心,竟不约而同向金吾卫指挥权下了手。当年,他差点亲手翦除金吾卫,可是经了康王一役,他也明白了他信得过的人不多,赵图算一个,他萧如海算一个。萧如海事君尽忠,志比金坚,由他执掌的金吾卫,他自然放心。当初,八仙宫一案,证据直指金吾卫,夏苗刺杀一案,金吾卫护驾不利,可他宁愿得罪两党,逼得他们拂袖翻脸也要竭力维护。若是金吾卫指挥权真易了主,他们拥兵自重,兵临大明宫下,兵戎相戈,威胁的还是他的江山。
年少时,他多年韬光养晦,如今,他也装作柔懦寡断,可是他装得久了,他们就忘了,忘了他曾挽过弓射过虎,曾率领羽林军从玄武门入宫诛杀安乐公主和韦后,曾将上官婉儿当场斩杀祭旗,还曾赐死姑姑太平公主,一步步将政敌诛剿殆尽。
他们更忘了,他们是臣子。而被,万邦入谒、众臣朝拜、山呼万岁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他要坐稳皇位,他要史书千颂万赞,永垂千古,而李唐,春秋万载,庙宇还在。
谁都不能威胁他,不能威胁李唐大业。
所以,不管是司徒流云,还是薛国公,他一个都不会留。
幸而司徒流云得罪人不少,王太妃又亲自将把柄送上门来,他便顺势含泪清办。
杀了司徒流云,薛国公一手遮天,朝堂几乎失衡,如此一来,他自然得尽快办了薛国公,然后,再建立新的平衡。
如今,总算到时候了。
薛国公横眉冷对,岿然不动,他宁愿落个抗旨无礼罪名,也不肯将哥舒玄交给三司使。
玄宗皇帝虽杀意难掩,但他也只是以目逼视,他忌惮的不是薛国公,而是太原王氏。
大唐门阀士族有五姓七望,乃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以及太原王氏。
而薛国公王玫畅便是太原王氏族人。
太原王氏,声势显赫,贵不可言。
太宗高祖出自陇西李氏,也要附会赵郡李氏,声称两个李氏乃同宗同源,以显身份尊贵。
祖父执政时期,薛元超出生河东薛氏,深受祖父喜爱,把和静县主嫁给了他,之后更是青云直上,官至宰相。到了老了,薛元超仍抱憾道: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修国史,不得娶五姓女。
为提高自身门户,打压高门士族,太宗高祖曾修了一部《氏族志》,把陇西李氏排在第一,祖父颁布了《禁婚诏》严禁士族通婚,可这些非但无用,反而民间风气日盛,每次逢迎嫁娶,都要攀比门第,皇室想要与其通婚,也屡屡不给面子。
自己虽为一国之君,却也无法与世人抗衡。
两人相持之下,局面僵冷,殿中一派阒寂。突然,殿外有宦官细细尖尖地通传道:王太妃到。
玄宗皇帝眉峰一重,王太妃未宣自来,自然是不怀好意。
虽说后宫女人不得干政,可是大唐例外。祖母算一个,姑母太平公主算一个,那上官婉儿也算一个,个个野心比男人还大。
有了前人先例,太妃……
只怕太妃也不甘只是个娇养深宫的太妃。与后突厥勾结的祸首,怕并不是薛国公,而是王太妃。
只是天下民为大,百善孝为先,身为一国之君,虽在万人之上,却还在一人之下。
玄宗皇帝勉强缓了缓神色,目迎太妃到来。
而薛国公听闻自家女儿来替自己撑腰,不禁心中狂喜,嘴脸得意,却见王太妃一改往常打扮,不免生了些疑。
王太妃一贯穿红戴金,钗环满头,今日却是粉黛未施,青丝如瀑,倒让人一时挪不开眼,在场之人,纷纷认为太妃今日妆容,甚是好看。
王太妃本是午睡刚起,正慵慵懒懒地梳妆,下人忙慌来禀,她听得心中一悸,金钗未插,便急急赶来。事态紧急,不管如何,自己都要摘除出去。
王太妃对着玄宗皇帝跪地一拜,吓坏了众人,又不容他人扶起,王太妃容姿端丽地诉道:圣人,本宫亦明白后宫不可干政,可今日事关阿耶,事关王家,本宫为薛国公之女,不得不出面,纵然阿耶有错,也请圣人看在阿耶年迈体弱的份儿上,放阿耶一条生路。
太妃你!薛国公瞳仁一缩,一个趔趄,身形不由一晃。
阿姐,你在说什么!王亭犹疑听错,惊骇道。此事虽有人证,可仅是一面之词,薛御史的密疏又没有找回,到时阿耶咬死是栽赃诬陷,尚有转圜,为何阿姐要一口认下,摆明告诉圣人,告诉朝堂诸臣阿耶确实通敌,确实有其罪
媚儿……我的好媚儿……薛国公仍不死心,口口声声唤着王太妃乳名,祈求她看在父女一场的分儿上,改口帮自己一把。
阿耶……王太妃转脸望向薛国公,十三岁那年,她就嫁给了豫王李旦,从此除了逢年过节,鲜少回家,更别提承欢膝下,后来,她住进了大明宫,她成了君,他成了臣,后宫之人无故不能见前朝之臣,每每见面,他们总是隔着高高的台阶,长长的桌椅,他行君臣之礼,毕恭毕敬唤她为王太妃,可是现在,她却喊他阿耶。王太妃看着薛国公,颦颦双眉,盈盈双目,还未开口,两行清泪便无声落下,过了许久,王太妃才恳求道:阿耶,事到如今,千错万错,你都认了吧。
薛国公脊背发凉,身子遍寒,倒退一步,嘴唇颤抖半天,死撑道:不,老夫何错之有
阿耶……王太妃连忙跪着上前,握住薛国公的手道:阿耶,恕本宫不孝,本宫是大唐太妃,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祸乱大唐啊!
薛国公怒火攻心,倾力甩开王太妃的手,面目狰狞抬起手臂,当场就要掴下掌去:你!
可是这一巴掌迟迟未落,薛国公戛然收住了,因为他恍然想起,他始终当她是二女儿,可是她早就是打不得骂不得、自己看见了还要跪拜的王太妃,她早就长大,早就有了自己心思,早就不是那个言听计从、任他掌握的王芳媚了。
明明最先搭上后突厥的是她,处心积虑祸乱大唐的是她,在他和王亭身后暗中施令的也是她,可如今东窗事发,她还偏偏假装清清白白,釜底抽薪,置身事外。只是,薛国公想不明白,自己的亲生女儿,到底是从何时起,和自己生了间隙的……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盘算的
要这么算计是吧恍然醒悟的薛国公愤恨翻涌,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鱼死网破,他要是死了,她王太妃也别想好活!
王太妃猜透薛国公所想,双眼似淬毒锋针,直直射向薛国公,嘴脸一变,又凄丽婉转,叫薛国公恍惚方才的狠毒只是错觉。
阿耶!祸不及妻儿!现在伏罪,本宫还能请求圣上看在你往日辅佐的分儿上,保全王亭和薛国公府上上下下往日殊荣,王太妃重新握住薛国公双手,一面暗中施压威胁,一面泪水涟涟道:阿耶,本宫骄其亲属,下场如何,也心甘情愿,可是王亭还年轻,他还没施展抱负,难道你要让王亭一身清白无故蒙尘,毁他大好仕途
好个骄其亲属,好个无故蒙尘,好个保全殊荣!薛国公听得身形一晃,勉强站稳后,他低头看着哭成泪人儿的王太妃,她妆容未施地赶来,原来不是为了救他,而是推他去死。
可事到如今,他竟然连玉石俱焚都求不成。
因为还有王亭,他最爱的小儿,他从小极为重视,花了所有心思和力气培养他,掷了重金请来最厉害是师父教他剑术拳法、剑技骑马、琴棋书画,先让他得了探花郎,又派他去边关历练,等得了战功便立即调回长安,他多年苦心经营,不惜将两个女儿接连送进宫中,就是为了日后帮衬王亭,他已经老了,皇位离他几步之遥,他迈不上去也罢,可是王亭是人中龙凤,是他的希望。
这王家,这薛国公府谁都可以死,他也可以,只有王亭是万万不能!
打蛇打七寸,好狠的王太妃,好狠的王芳媚,寥寥几语,字字诛心,便轻而易举扼住他的命脉。她尊为大唐太妃,自称只是娇其亲属,自然无事,倒是王亭,他的小儿,就算豁出一条老命,他也要为他最后筹谋一次。
罢了,罢了,薛国公见大势已去,刹那间心如死灰,似被抽了脊骨,如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不愿再多看王太妃一眼,流下两行浊泪,念道:教女无方,老夫教女无方啊!
王亭在一旁,看着亲人反目成仇也无动于衷,他心里很清楚,阿耶输了,从今以后,他就没有阿耶了,他唯一能靠的,只有阿姐了。
万幸,阿耶会一口认下所有,而他,自然如阿姐所说,是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太子詹事。
阿耶错就错在以为阿姐和他们一条心,阿耶为人父多年,却从始至终都不曾看透阿姐,阿姐愿意帮他们,不是为了扶持他上位,而是想效仿当年武曌,自己当女皇。
大殿之上,闹哄哄了半天,终于尘埃落定,玄宗皇帝令人将薛国公关押入狱,择日再由三司使联合会审,王太妃见目的已成,不再停留,便翩然告退。
离开时,众人纷纷垂目行礼,王太妃察觉到一道明目张胆的视线,她疑惑侧目,只见白之绍闲闲立在一旁,嘴角噙着微微笑着,放肆地看着她,但不说话。
王太妃怔了一怔,微微错开脸,目光便落在了他腰间坠着的冰火玉上,雪与红,血与玉,太过特别,倒是醒目。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民间再好的物什,都可以尽归皇室所有,人,自然也不除外。
王太妃敛回视线,缓步出殿,解决了这一桩意外,她依然是万人之上的大唐太妃。
而王家二女儿王芳媚,在她嫁进豫王府那日,就已经是死了。
事已落幕,殿中众人有序告退,白之绍和萧如海互使了个眼色,两人就并肩一齐走了。
两人还未出宫,可萧如海忍不住小声嘀咕:太狠了,连亲人也杀。
从古至今,权谋之下,手足相残,弑子弑孙是常事。白之绍口吻浅淡,对今日之事像是提不起兴趣,但他眉峰深重,很是厌恶,像是有些体会。
萧如海还要说什么,却听见有人追来喊道:白郎君,这位白郎君请留步!
两人齐齐回头一看,竟是圣人身边的宦官,心中生疑之余,也停了脚步。这位宦官小跑近了,便宣道:圣人说今日御花园的菊花开了,邀请白郎君过去共赏,请白郎君跟我来。
哦宫中菊花开了白之绍也懒得看萧如海,不用猜都知道他脸上表情一定纷然杂陈,十分古怪,白之绍微微一笑,双手一恭,礼貌谢过之后,便跟着宦官走了。
自金吾狱后,皇帝又一次主动见面,虽然他同样白袍染血,分外狼狈,只是这一次,他无需仰视了。
御花园的花匠催得园中开了一片金黄,玄宗皇帝端坐亭中,见白之绍来了,玄宗皇帝挥了挥袖,屏退了所有宫人,四下寂静无声,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只是远远地瞧着两人表情轻松,面色如常,白衣郎君还饮下一口茶,大概还算谈得顺利。
白之绍离开时,走到半路,忍不住回头看了玄宗皇帝一眼,只见玄宗皇帝手里还握着那杯茶盏,指节泛白,久久未饮,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帝喜爱黄,可他独爱白。
白之绍忍不住摇了摇头,果然不是一路人。
白之绍沿原路折回出宫,走到之前与萧如海分别的地儿,见他居然还在那里。
白之绍有些诧异:还没走
等你。萧如海如实地道。
白之绍寻思反正也躲不过,干脆双手闲闲一抱,直截了当地道:说吧。
之前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帮我,可是就在刚刚,我想通了……萧如海凝重地道。
哦说来听听。白之绍倒是像听街头说书一般,显得轻松惬意。
打我认识你起,除了被我请去金吾狱,你从未踏出过霓裳楼半步,为何为了抓一个后突厥暗桩,你竟亲赴现场,以身为饵,你虽说是欺君在前,于是想奇功自居,以功抵过,还清白之身,看似有理有据,可是你们蟪蛄组织本就与朝廷作对,又谈什么功过清白,你今日随我入宫,根本志不在此……
聪明。白之绍右眉一挑,直接承认道。
方才宦官传你过去赏花,言辞之间,圣人分明不是第一次见你,甚至说不定对你已经熟悉。所以,你今日入宫,是来挑衅圣人的圣人当初有意杀你,你却诈死脱身,如今挟功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你想亲眼看见他恼羞成怒,又拘于明君,对你束手无策。只是……萧如海拧着剑眉,沉思苦想,抽丝剥茧地道:你的蟪蛄组织,一直扑朔迷离,可据金吾卫所察,长安境内,蟪蛄组织并未犯事,除非……萧如海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猛然抬头闭了嘴。
听到萧如海一直派了金吾卫监视蟪蛄组织,白之绍倒是不惊讶,淡笑反问:除非什么
除非过于小心,并未露下蛛丝马迹,又或者……萧如海端视着白之绍眉目,想通过他眉梢之间微弱变化,来一点点验证自己推断是否准确,他看着白之绍笑容逐渐扩大,便验证了他心中所猜,是对的了。
除非,蟪蛄组织设在长安,但意不在长安,而在长安之外的境地,而反观金吾卫,虽镇守京城,但职权范围只有长安,自然查不到任何犯事痕迹。
正是如此,白之绍才会如此气定神闲。
原来如此……
你胆大包天!萧如海忍不住斥责道:难道,你真的要以蟪蛄组织推……萧如海又连忙顿了顿,小心看了四周,虽四下无人,却也生怕旁人听到,走近白之绍两步,声音只从齿缝之间溢出:你这行为和薛国公又有何异,他今日下场,你也是见到了,你纵有蟪蛄组织又如何,你再厉害也只是个民,就连金吾卫,不用派去一队,只需四人,只需区区四人传令,要你下金吾狱,你就得下金吾卫,就像现在,你在宫中,他要杀你,你难道还有机会,能让自己再诈死一次
那又如何白之绍不屑问道。
之前你问过我一次,今日你又当众陈堂一次,若是你犯了株连九族之罪,你倒是想看看被株的是哪九族,牵连的是哪些人,他们是不是都会被一一杀尽,我记得,圣人当时脸色难看至极……萧如海越往下深想,越觉得心惊之际,额头被白之绍毫不客气用扇柄狠狠敲了一记,白之绍把玩着手中折扇,径自朝前走去,懒得再听萧如海胡言乱语,他话里有话地道:江湖比朝堂好玩多了,也自在多了,我才懒得给自己添晦气。
萧如海还要说什么,却见白之绍神色变得痛苦,白袍前襟又染了新血,萧如海这才想起来,白之绍负了重伤,之前也只是草草救治了一下,一直耗着自身内力顶着,可是身子虚弱,久而久之,便也顶不住了。
算了,伤势要紧,更何况,犯事之境不在长安,他拿他也毫无办法。萧如海想了又想,只能先将白之绍送回霓裳楼。
萧如海催得马车急急,白之绍被颠得难受,脸色越发难看,幸而过了一时辰,大概是到了霓裳楼后门,马车总算是停了,他听见了最朝思暮想的声音。
马车外,幻纱口气冷冷地和萧如海打招呼:萧长官,借过。接着便不再多寒暄,直接绕过萧如海,伸手掀开了车帘。
白之绍在车帘被一双柔荑掀开的瞬间,微微掀开眼皮,虚弱地朝幻纱肩头一倒,软软喊道:幻纱,我实在难受。
楼主!幻纱伸手接住倒下的白之绍,只需一眼,便足够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