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你想除我。靠着厢壁的白之绍抬起眼皮,朝萧如海饶有趣味地斜去一眼,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
萧如海仍有恨意,毫不迟疑认了:是。
那你动手吧。此时白之绍的发丝凌乱,脸庞灰白,双唇碧血犹腥,衣襟更是血污,可是他唇角一牵,便牵出了一派气定神闲,仿佛他还是那个睥睨天下、白衣风雅的霓裳楼楼主——因为他笃定萧如海不会动手。
萧如海一把拽起白之绍,将他拎起来与之平视,他要白之绍看清自己是有多愤恨,他不是不敢除他,而是不愿忤逆圣令,萧如海把每个字都咬得极缓极重:我还要带你面圣,天子发落之前,我可不会忤逆君主。
白之绍又轻笑了一声,脸上笑意更盛,挑衅地反问道:你以为没有我,你们金吾卫就不会死吗呵,你们只会死得更多。
一语落下,萧如海兀地松了手。
白之绍说得没错,他只是顺势而为,想求个免死,多这一环,少这一出,都不会改变金吾卫前仆后继送死的命运。
他利用他是真,利用金吾卫是真,可是他帮了他也是真,帮了金吾卫也是真。
萧如海颓然地撞在了车厢壁上,他想起昨日商讨之时,白之绍也曾给过他机会,问他是否有万全之策,他喃喃半晌,最终艰难地说没有。
白之绍这才说道既然你没有,那就听我的,因为我有。
千怪万怪,该怪的,应该是他。
萧如海仰头盯着车厢顶,想起那些惨死的兄弟,上马车之前,他特意去看了一遍现场。
惨不忍睹的现场。
他们金吾卫有的皮开肉绽,有的血如泉涌,有的死无全尸,有的到死都没闭上眼睛,双目直直地望着搭档的方向,看他口型,说的最后一个字约摸是走,而他最放心不下的搭档,上半只身子躺在三丈之外,花花肠子混着血水流了一地,而呆滞的脸上瞪着懵懂的眼,仿佛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一般。
因为要卖破绽,要故意让对手赢,他们多数是身量未足、稚气未脱的少年,有的上个月刚满十二岁,有的才十四半,入金吾卫最多一年半载,平日下了训练,他们也不喜欢喝大酒,而是嘻嘻哈哈跑去后山摘石榴、偷栗子、啃甘蔗、捉兔子,上一次罚他们,还是因为上山捉兔子,误了值班时辰,被他重罚得一个个龇牙咧嘴的,可是昨日,他们一个接一个站了出来,请缨道:长官,让我去吧。
倘若真的会一去不回。萧如海抬手为站得最近的人正了正头盔,眼锋挨个把他们年轻的脸巡弋了一遍,才沉重地问道。
那便一去不回。他们咧嘴一笑,爽朗答道。
对于金吾卫结局,所有人心知肚明,所以派谁去,成了最棘手的难题。
除了他自己,派谁,萧如海都不忍心。
可他们却主动站了出来。
萧如海沿着尸体慢慢走,他的双目骤然瞪大,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了个个儿,令其脸部朝上,竟真的是霍老三!
昨日,霍老三突然来找他。
说起来,他也是老三的长官,可是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老三了,因为老三总是避着他。
可老三突然擅离职守,不守在灶房,而是主动找上门来,他直觉老三有心事,因为他闻到了老三身上有酒气。
可是老三很多年不喝酒了。
于是他问道:老三,你找我有事
心事重重的老三勉强笑了笑,说道:萧如海,这么多年,我都没开口让你办过为什么事还我那个恩情,今儿个,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也要去萧如海立即反应了过来。
我也要去。老三轻微点了点头,回道。
萧如海立即否道:不行!
老三又笑了,可是笑得比哭还丑,他惨笑道:我就去混个抚恤金,你也知道的,我命不好,出身不好,混得更不好……
是,老三出生是不好,今日主动请缨的金吾卫们出生都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低贱。
老三交代身后事般道:日后要是发了抚恤金,你帮我寄回老家,我老娘虽是不在了,还有慧娘和三个侄儿,你跟她说,要是遇到了个好的,就赶紧嫁了。
萧如海怒斥道:你说的什么话!
老三低下头,把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拿了出来,死死地盯着,萧如海一看见老三一直发抖的右手,愧疚和往事就涌上心头,他喊:老三……
老三半晌才道:我听说她有人了,我拖累她太久了,不想拖累了。
老三手抖,早就拿不了刀了。萧如海专门为他调了职,让他在灶房当个厨子。
老三很惨,家里被乡绅霸占了田,他哥哥气不过,去找乡绅理论,结果被人用锄头活活砸死,脑浆哗哗流了出来,白生生地挂在伤口边。爹娘一个被气死,一个得了心病卧倒在床,他嫂嫂临了盆后半夜就跑了,慧娘平日捡了别人瞧不上的荒地种粮食,点了豆腐去街上卖,夜里哄完三个孩子还要绣针线活,逐渐的,两只眼睛就熬得看不清了。
可是当初,她嫁的是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霍老三,耍长刀耍得虎虎生威的霍老三。
而不是连刀都拿不起的霍老三。
虽然大家都喊老三叫老三,其实老三并不老,他和自己差不多大。
当年,老三和他都还在洛阳,同期进了金吾卫,又被分在一个队,当值空闲时,老三总会咧着白牙说起慧娘,他说慧娘就像小茉莉一样清白柔软,白玉无瑕,他说慧娘绣什么都绣得又快又好,说慧娘点的豆腐好吃,他一口气可以吃五大碗,说慧娘养的那两只小羊,跟慧娘一样温驯聪慧,说慧娘独自拉扯三个侄儿长大,真的很辛苦,说他担忧今年雨季太多,也不知道到时慧娘一个人收得完不。可是那次执行任务,黄沙迷眼,地势险峻,他们暗伏于边道,不料反中了埋伏,只听得一声啸叫,两边箭如雨下,身旁同伴顿成刺猬,有百余胡人从四面跃起,黑巾蒙面,手持弯刀,围住他们大肆砍杀,双方厮杀个昏天黑地,血肉横飞,可惜他们不熟边道地形,渐渐落于下风,萧如海记得看着身边同伴死了一个又一个,他要老三先走,老三却要他先走,老三扯着嘴角嬉皮笑脸地说萧如海,你每次切磋都打不过我,你现在要我先走,怕不是一个人建功立业吧。可是他怎么听不出来,他心里知道,老三是前长官最得意的金吾卫,有没有这次战功,他都会是下一任新长官。他不走,偏不走,老三便从笑着打趣到明显急了再到口不择言地咒骂,可萧如海说什么都不走,到了最后,他的刀断了,老六飞身过来为他挡下了那一刀。
萧如海记得那时的风是冷的,泼在他脸上的血却是烫的。
那一次,他哭得比自己受了伤还要惨。老三手上全是血,他却还有力气在闭眼前嘲笑他道:你别哭了,哭得真丑。
老三挨了那一刀没有死,他说他命太贱,阎王都不收,可是那一刀砍断了老三的手筋,自那以后,老三就再也没有了以后。
可是原来那个春风得意、最年轻有为的金吾卫,一夜之间就死了。
他苦辛舛折,修罗半生,却成了胸怀不展、一事无成的废物。
可是老三没有寻死。
因为慧娘每隔俩月会托同乡送来一封书信和一些慧娘亲手做的物什。信是由村里的秀才执笔写的,慧娘总是话家常般絮絮叨叨一长串,就像在他身边娇羞一样,信的最后,慧娘总会问老三快除夕了,昨儿天下雪了,三郎,慧娘想你了,你何时会回来。小玥会走路了,三郎,慧娘想你了,你何时会回来。你种在院子里的茉莉开花了,三郎,慧娘想你了,你何时会回来。那只母羊生了一窝养崽子,三郎,慧娘想你了,你何时会回来。
老三不敢回信,他不敢让他们看到现在的他,落魄得猪狗不如,他只能把信紧紧放在胸口一直说着抱歉,把捎来的衣袍贴在脸上,针脚细密,又软又柔,像是慧娘的手在轻抚。
他很珍惜慧娘。
所以他舍不得死。
他记得,只是受伤后,老三便再也没提过慧娘了。
老三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慧娘的来信越来越慢,越来越短了。
他想,大概是他伤透了她的心。
收到最近的一封信里,慧娘说他老娘死了,这么多年,都是她独自在床前尽孝,他从未回来过一次,寄了不少银两又怎样,她始终是个女人,家里始终少个男人,她整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很多时候,她都想挽了白绫去寻死,言辞之中,颇有怨言。
信纸上有斑驳的泪痕,他知道慧娘哭了,她累了,倦了。
替慧娘捎信的同乡小心翼翼告诉他,慧娘有人了,就是村上的一个秀才,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见慧娘可怜,又或许是见她好看,每次慧娘去请他写信都不要钱,一来二去,两人眉来眼去,大概就好上了。
老三恨他自己,为什么没躲过当初的那一刀,可是事到如今,他只能那么那么地无能为力。
老三眼神直直地望着屋顶,又说道:萧如海,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我,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该是我的,所以你对我说因公受伤,俸禄双倍,其实朝廷压根就没管过我,是你把你的俸禄挪给了我,我以前缺钱,所以一直假装不知道,可是现在,我不想要了。
他的脸庞蜡黄、消瘦、颧骨深深凸起,脸上表情像是一潭死水一般无波无澜,平静地恳求萧如海道:萧如海,给我个机会,我想死了。
老三口吻轻轻闲闲,像是在谈天说地一般,看着他萧如海差点流下热泪来,最终也只是面色如常地笑了一笑,说了句拜托了。
当初,老三是为了俸禄继续活着。如今,他是为了抚恤金想去死了。
老三死得很惨,很惨。
他拿不了刀,大概是像猴一样从后面跳上假晏易行的背,用双臂死死掐住假晏易行,假晏易行白刃如闪电,穿肾透肚直没入胸,生生要将老三劈开,老三吃痛,却还不肯撒手,假晏易行咬牙切齿狂补七刀,才将老三甩下,然后,他恼羞成怒地砍下了老三的双臂,可是临死前,老三是笑着的,他大概是想着温婉的慧娘,又大概是想着萧如海一定会成功,他们金吾卫一定会成功。
其实,老三知道白之绍的全盘计划,他不用把戏做得这么足,假晏易行多半也会上当的。
萧如海抖着手一寸寸抚过老三的面颊,为他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血,轻轻为他合上了眼睛。
临走前,萧如海突然想起了老三的全名,他叫霍凌风,凌云直上,御剑有风的霍凌风。
萧如海缓缓闭上眼睛,脸上是湿漉漉的一片。
冤有头债有主,白之绍叹了口气,直言道:你该恨的不是我,而是谋乱大唐之人。
萧如海闻言睁开了眼,目如针锋,落在了后方。
白之绍说得没错,该怪的,是那些预谋祸乱大唐之人,比如,正要押解面圣的假晏易行。
接下来,就要看圣人如何裁决了。
后突厥鹰师一事,朝野震动。待萧如海他们到时,大殿之中,已经灯火盏盏、人群泱泱,就连许久未出的魏彻、足不出康王府的月泉公主都已翘首而立。
玄宗皇帝第一眼便落在了白之绍身上,眼底墨色,怒火挤在齿缝眉间:你没死
白之绍虚虚行礼,面不改色说道:圣人要我死,我自然是死了,只是我有家人在天庇佑,命不该绝,又被救活了。他又振振有词道:当日我死于王亭之手,金吾狱中众人可为我作证。我陈尸三日,长安城众百姓皆可为我作证。只是我心爱之人不忍失去我,幸好她习得西域秘术,能使枯木逢春,涸鱼得水,人死复生。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歪门邪术!有朝臣坐不住了,起身大声斥道。
你见识少,我不怪你。白之绍双手一摊,一本正经无奈道:我说了,你们不信,那我也没法,然后俯视望向龙椅上的玄宗皇帝,两人目光相撞,顿时剑拔弩张,白之绍勾唇一笑,他本就细骨纤纤,又着一身白,站在大殿之中,却与所有人泾渭分明,仿佛不该在这里,他该在山间,在旷野,在江湖之远,谁也束缚不了他,他想如何,便能如何,哪怕是大唐的皇帝亦不能。
玄宗皇帝怒火压在紧蹙的眉间,半眯着眼,沉声警告道:你可知,若是犯了欺君,该当如何。
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我倒是想看看,被株的是哪九族,牵连的是哪些人,他们是不是都会被一一杀尽。白之绍睥睨着看玄宗皇帝,不可谓不挑衅,众人听了,皆是冒出一身冷汗。
圣人,这时,魏彻突然起身,他依旧一脸病容,却拱手恳请道:微臣确实曾在古书上看过记载,说是西域有神秘巫医,传得巫术,断头可活,斩身可接,更何况他有全城百姓作证,有天助,有民意,不可违。更何况,他也建了奇功,微臣以为,该赏。
玄宗皇帝得了魏彻提醒,虽知魏彻说得在理,民心不可违,但他还是怒极反笑,冷冷嘲道:事到如今,朕还该褒奖于他
大殿之上,震怒之下,除却白之绍与假晏易行,众人立即惶恐,垂首跪侯,一团死寂,一时之间,只闻得烛芯哔剥之声。过了半晌,玄宗皇帝才移了目光落在假晏易行身上:你就是后突厥鹰师
假晏易行扬起脸孔,直视玄宗皇帝,毫无惧色,不肯应答,只有些许不屑,都浮在嘴角。
玄宗皇帝严厉令道:萧如海,揭开他的面具,朕今日倒要看看这人到底什么真容。
萧如海得了令,起身上前去揭开假晏易行面具,面具之下,只见此人目光如炬,眉如刀锋,鼻如鹰钩,脸庞坚毅,有枭雄之容。
而一旁的月泉公主花容失色地掩嘴叫起来:他不是普通鹰师,他是后突厥世子哥舒玄!
什么一语毕,众人惊。
错不了!多年前我曾见过他一面!月泉公主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定错不了!
魏彻绕着哥舒玄走了两圈,突然心中一疑,走上前,对着哥舒玄的双耳细细端详,随后回禀道:回圣人,微臣听闻突厥男子通常右耳穿孔佩戴耳环,方才微臣仔细看他右耳,还有个耳洞愈合后的疤痕,他定是突厥人士无疑。
堂堂突厥世子,竟甘愿在长安做个暗桩还是有大臣疑心不解道。
月泉公主说道:他虽然身为后突厥世子,但其实是后突厥可汗领养,实为契丹人,所以他在部落地位十分低下,不被可汗重用,想必正因为如此,才会被派来长安,完成这见不得人的暗桩任务。
哥舒玄见月泉公主将自己身世说得明明白白,顿时喊道:王亭在哪里,我要见王亭!
事已败露,要么,让王亭来救下自己,要么就拉他一起去鬼门关!
不管如何,他都不会放过王亭!
玄宗皇帝一个眼神示意,便有宫人去请那王亭。
而那头,王亭和薛国公已听闻风声,赶至宫中。恍若白昼惊雷,王亭这才知道哥舒玄的真正身份乃堂堂后突厥世子,并非那什么土生土长的大唐人章蔚徇。王亭知道哥舒玄记恨自己杀了绿幽,此时大摇大摆叫他们来面圣,明摆着是向圣人示意他们薛国公府与此事有染,与刺杀圣人一事有染。
这什么后突厥世子真是好歹毒,要死了,也要拉他们当垫背!
王亭怒目而向,恨不得在这紫宸殿中,就将哥舒玄碎尸万段,薛国公也明显慌了,他急色匆匆地站出道:圣人,盛世大唐,异邦依依相望,一心北下,其心可诛,其族可灭,只是老夫就一个闲散公爵,无兵无权,小儿王亭也只是一个小小詹事,我们父子二人丹心一片,又怎么会和什么后突厥有往有来,此人这番叵测,离间君臣,手法虽蠢,但实属歹毒,为何如此巧合,偏偏是老夫牵连其中,不由多思,其中款曲,老夫也想查个水落石出。请圣人将此疑犯交给老夫,三日之后,定会给圣人一个满意答复。事态之下,薛国公也低眉垂眼,言语恭顺,姿态不可谓不恭敬。
魏彻这才知道萧如海方才会派人来请他的缘由,遥想当日,连司徒流云都不知晓八仙宫灭门一事,王亭却能与他同步知晓,甚至比他更早,原来薛国公早与后突厥暗中联手,如今,薛国公主动请缨调查,为圣人分忧是假,杀人灭口、指摘干净才是真,而萧如海正是要请他这个谏臣来拦住薛国公。此事,放眼如今朝堂,也就只有油盐不进的他能办到了。
不劳薛国公忧心,魏彻跨前一步,向玄宗皇帝进言道:圣人,依微臣拙见,此案事关利害,应交由三司使会审,断断不可交给薛国公或是王詹事啊!
魏公,老夫今日尊称你一声魏公,依你所言,你审得,大理寺卿审得,刑部尚书审得,为何偏偏老夫就审不得薛国公气得满面通红,胡须直跳,这厮不好好在家养病,今日偏要横出来加以阻拦,可不管如何,他定是要在大殿之下保下哥舒玄,事情才有一线转圜之地,若是真的将什么哥舒玄交给三司使,后果不堪设想。
危墙不所倚,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这个道理,薛国公不会不懂吧。魏彻振振有词地道。
魏公聪明一世,莫要糊涂一时,中了他人下怀,你一言我一语,双方互不相让,一时之间,胶着于此。
薛国公慢慢逼近魏彻,疏狂地道:老夫偏要亲审疑犯,以证清白!
薛国公此话虽是对着魏彻说,但实则是说给玄宗皇帝听。按照往常,他说什么,玄宗皇帝便依什么,此招倚老卖老,永不落空,永远有用。
可今日,玄宗皇帝却不那么想了,他不想依着薛国公了。
应该是说,他终于可以除去薛国公,此等机会,他等得太久,如今等来,又怎会轻易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