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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一连多日晴好,长安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风和日丽、寂静明清,只有当人们抬起头时,才会发现长安的风一直不曾停过。
深夜里,已是亥时五刻,一黑衣男子还在独自赶夜路,爬过了个山坡,前面是黑压压一片竹林,这人脚步不停,衣拂矮草,直穿入林。
这竹林中有一片坟冢群,夜里,鬼火憧憧,更显恐怖森森。
这黑衣男子徐徐而行,穿林而来,有三五只夜鸦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一边怪叫,一边扇着翅膀往被云层掩盖了的月亮方向飞去,他眉头一蹙,突然停下脚步,刀交左手,从怀中掏出火折,然后轻轻吹燃,燃起的一小簇光瞬间照亮此男子的脸,竟正是假晏易行。
假晏易行把快要滑落的包袱往上提了提,举着火折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往竹林深处赶路,心中还暗想道:那霓裳楼的白之绍作为旧主还算有些良心,那日,绿幽独自惨死街头,他本来想去殡宫把尸身偷出,再好好安葬,谁料白之绍竟抢先一步,拿了卖身契替绿幽收了殓,把她好生葬在了这里。
今夜,便是绿幽的头七。
绿幽下葬当日人多,他不敢现身,只能在今夜带着她生前最爱的透花糍和玉露团赶来看她最后一眼。
此时夜深,此处寂静,但寂静得有些诡异……比如风势平平……刚才夜鸦为何会无故怪叫……
思及此,假晏易行不动声色放缓脚步,一步一步轻而稳地踩在落叶之上,耳目并用,双目左右轻扫了一遍,双耳亦紧紧捕捉周遭任何风吹草动。
突然,林中风起。
他听见了风声,竹林摇晃簌簌声,虫鸣声,蛐蛐声,还有……除他以外的呼吸声!
林中有人!
不止一个!
正北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西北方一个,两个,三个……
正西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西南方一个,两个……
……
呵,一共来了三十个。
随着风涌,原本弥漫着香灰味、纸钱味的竹林中,还扩散开一丝熟悉的血腥之味,大概是刀剑常年饮血,鲜血融入把柄之中,擦拭不去,经年累月,气味难消。
如果没有猜错,来的定是金吾卫。
没用的金吾卫,当初他们鹰师伏杀皇帝老儿才去了三十五人,如今为了捉他一人,便出动了整整三十人。
原来,那白之绍当日不是念旧情,不是纯好心,而是想拿绿幽当饵,设下埋伏引他上钩。想到这里,假晏易行胸中怒火更盛。
假晏易行推测得没错,正有三十五名金吾卫跃上竹身,蛰伏在竹梢之上,此时虽已是兰秋,但竹叶仍碧绿当空,竹叶隐秘之下,很难发现他们踪迹。更何况,人只会低头赶路,很难抬头看天,更何况,他心中本就哀伤,更会放松些许警惕。
可是他们忘了,此人并不是平平无奇的晏易行,而是后突厥鹰师头目。
三十个金吾卫……
假晏易行辨别完金吾卫方位所在,便假装不察,继续往前赶路。
他越往前走,周遭越是静谧得针落可闻,他们见他一步一步进入了埋伏圈,竟然连呼吸都给屏住。
这点伎俩自然难不了他。假晏易行继续往前走,径自闯入了埋伏核心。
几名金吾卫见了,悄然往下滑落,只是其中一金吾卫身形不小心压断了一小枝竹丫,两三片新叶正好从假晏易行眼前飘落,假晏易行一脚踩上去,新叶与满地枯叶堆叠,发出一阵脆响。
可是此时,分明无风。
无风而动。
就是这里!
假晏易行蓦然低头吹熄火折,丢了包袱,抽出了刀,眉目一凛,迎头朝那金吾卫面门猛劈上去,眨眼之间,这名金吾卫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死了,只有鲜血溅到竹叶之上的声音。
假晏易行在身前横刀一扫,几棵相邻的绿竹便依次倾倒,而比起绿竹更先落地的,是数名原本待在竹竿上的金吾卫,他们在稳稳倒地瞬间利索翻身,再团团围成圆形,没有只言片语,没有眼神交顾,便各出全力,齐整朝假晏易行连攻进逼。
假晏易行没有停留,也不必停留,他左右换步,似脱弦之箭,直直往前冲去刺破金吾卫阵型,正前方的金吾卫严阵以待,谁料假晏易行行至中途身形倏转,向左一偏,目标一换,朝金吾卫阵型最薄弱的正东方位下手。
前来大唐作乱的突厥鹰师全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他作为头目身法更是凌厉狠毒,只以夺人性命为目的,以一挡百尚可吃力周旋,区区十三个金吾卫,自然不在话下。假晏易行黑衣猎猎,来往游走,掠纵跃退,身法快捷,所过之处,金吾卫皆被一剑封喉或刺腹而死,黑夜虽然吞噬了刀光剑影,却扩张了血腥之气,稍加片刻,金吾卫阵型便乱,不禁边打边踉跄后退,只不过他们人多,就算死了,也随即便有人补上,只是人再多,也不成气候。一时之间,竹林之中,草枯木折,落叶纷飞,金属之声不绝于耳,脚下尸体更是血流成河,一炷香以后,假晏易行已经把林中十三名金吾卫清理了干净,待他驻足之时,正好云破月现,清辉月光从叶隙间洒落下来,在满地的树影婆娑中,最后一名被齐腰砍成两截的金吾卫才应声倒地。
风暂歇过后,竹林之中终于重新恢复了寂静。
假晏易行没有回头,只是轻蔑地冷哼道:这就是大唐鼎鼎的金吾卫。杀他们俨如杀鸡。大唐有这么多白拿俸禄的废物,倘若日后他们后突厥三军浩荡,挥兵南下,不见得是妄想。
但是他并没有收刀回鞘,而是边在袍袖上擦了擦刀上的血,免得杀人之时手心打滑,边无声地转头望着一竹丛摇曳方向,他逆着月光,眼神犀利,望之令人凛惧。
啪啪啪,竹丛之中突然响起一阵鼓掌之声,几株绿竹竹竿簌簌地晃了晃,轻摇折扇的白之绍便悠然走了出来,嗤笑一声,反问道:功夫这么好
怎么是你,而不是萧如海假晏易行有些许诧愕道。
哦,这个说来话长,不过我可以长话短说。白之绍在袍袖中捣鼓一阵,掏出一个银符晃了晃,笑着说道,你之前身为金吾卫中人,自然知道我曾惹了皇帝犯了大罪,所以我这才偷了萧如海银符,又编了由头带了十二名金吾卫,来绿幽墓前想捉你归案,好功过相抵。
假晏易行疑心问道:你怎知我会在这里出现
白之绍承认道:我也不笃定,我只是在赌,赌你不是王亭,赌你对绿幽还有一丝良心和愧疚之心。
闻此言,假晏易行不由目光倏尔一黯,说道,不愧是白之绍,步步成猷,快人一步,假晏易行愈凝视白之绍,目光愈是怨毒,仿若已结下深仇大恨:既然你来了,正好送你去见绿幽。
哦白之绍有些意外了,这么恨我他又沮丧地摇了摇头,这点我倒是没想到。
你说呢!三番五次坏我好事,早就该死!该死二字余音未歇,杀性再起的假晏易行便飞身跃起,二次攻来。
幸好白之绍早有预料,轻点双足,凌空而起,衣袂扬起之际,茂竹疾疾退倒,身子直直往后退去,假晏易行岂会放过,身形瞬间欺到白之绍面前,白之绍脸色一变,两人缠绵数招,从半空打到地面,白之绍看着身形飘逸却渐落下风,正欲且战且退之际,假晏易行双目暴射威芒,白之绍也不禁觳觫,连忙横扇封挡,顿时手端发麻,手中折扇直直而坠,他一惊之下落后半招,假晏易行瞅准时机,倏地持刀一送,利刀疾向白之绍当胸砍来,白之绍撤肩不及,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低眼看见胸口中刀,然而假晏易行并不能再深入半寸,白之绍先是假意上攻假晏易行面门,手掌却猛然击在假晏易行胸膛,全力之下,竟将假晏易行震得退了半步,假晏易行拔刀害命之时,白之绍胸口登时喷出一股血柱,白之绍忍着剧痛,右手抚胸左手拉住一竹枝,顺着力道飘身至三丈之远,再松开手,竹枝霎时反弹归位,一时之间竹叶齐簌,风声呼啸,竹林深处突然前前后后飞出带毒的飞刀,齐齐向假晏易行飞去。
原来白之绍早有后招,他平日都由幻纱贴身保护,虽会武,但功夫不及幻纱、萧如海,更别提三番五次从萧如海手中逃脱的假晏易行。只见一群金吾卫忽地从竹林之中整齐掠出,迅速排成扇形护在白之绍面前,攻守配合,数枚飞刀自指间连发出去。
可惜假晏易行亦是早有准备,他挥动长刀挡在胸前,舞出一道银河瀑布般的残影,将飞刀一一打落在地。
如果我没猜错,刀上有毒,这才是真正的圈套。假晏易行一语拆穿,一共来了三十名金吾卫,先前解决了十二名,除去白之绍,这里便还有十七名,他有恃无恐地道,飞刀总有用完之时,金吾卫刀袋一般装有十二支飞刀,方才你们已经用了一半,白之绍,你不是自诩自己是个聪明人吗,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法子捉我!
白之绍正欲止血调息,一身白衣早已血污,他掀了掀眼皮,张嘴之时嘴角便溢出鲜血,口气懊恼地求饶道:我也是逼不得已,早知你武功这么好,就不该应下他。
你以为,我要杀你,只是因为今晚之事若不是你,就凭区区这群没脑子的金吾卫,怎会识破绿幽身份,怎会毁坏我大谋!比起萧如海,比起大唐皇帝,最该死的人,是你!白之绍!
你要抓我,不见得是易事。
那你就瞧瞧。
白之绍颤着嘴唇奋力站起,步伐仓促后退几步,准备离开此地,换个地方调息,金吾卫立即飞刀再起护他后撤,假晏易行见了,双目杀红,整个人踏着飞刀攻来方向,一路左挡右闪,向金吾卫攻去,那些飞刀虽密集如风,但始终落后他落点半分,未曾伤他分毫。假晏易行杀性大起,今夜拢共来了三十人,第一波十二名金吾卫,第二波不过多了五名,乘胜而为,自然不在话下。
那头,白之绍听着金属之声贯耳,他捂着伤口死命逃窜,只是失血过多,体力实在不支,眼前一黑,随即天翻地覆,整个人翻倒扑地,等他醒来之时,耳畔只剩稀疏打斗之声,估计金吾卫很快就全军覆没,他很快就能顺着血迹寻过来,白之绍思及此,不敢再做停留,虽然狼狈,也只能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
他受萧如海所托,布下整局,不料不仅断送了二十九名金吾卫,自己丢了折扇,还差点搭上一条命。
白之绍虽然懊恼不已,眼下只求活命,但假晏易行收拾完所有金吾卫,便提着淌血的刀很快追了上来。
白之绍听见林中响起一串沉稳而微乱的脚步,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边在地上挪退边瞪大双目,终于对上了假晏易行的眼睛。
假晏易行看见如此狼狈的白之绍,像是逃不出手掌心的猎物,反倒想慢慢玩弄折磨。
假晏易行原本势在必得,白之绍却突然不再撤了,而是一改仓惶孱弱模样,意味深长地反问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何逃得这么慢
假晏易行一时被问住,不由自主停了脚步,只见白之绍嘴角噙笑,双目雪亮,气定神闲,只觉一阵寒栗从头扫到脚,身上寒毛根根乍起,他反应过来之后,暗叫不好,但为时已晚,假晏易行只见眼前一花,原本平静的地面突然摇动,萧如海、崔慕白、幻纱、璃香四道人影从地上枯叶堆中飞掠而出,假晏易行一抬头,一张细网便朝他笼罩而来。
假晏易行迎面挥刀,整张网不仅不破,反而拉扯着他失去重心,他双膝一跪,身子被牢牢控住,动弹不得分毫。
萧如海,你在这里!假晏易行转头怒火中烧地冲白之绍骂道,卑鄙小人,你骗我!
兵不厌诈,能胜就行。白之绍坦然地道,武力不足,唯有智取。
待所有人围拢过来,假晏易行仍在试图摆脱控制,然而皆是徒劳无功。
别费力气了,这张千蛛丝,你是破不了的。白之绍被幻纱搀扶而起,他说道:此网细密如蛛网,一根丝线能坠千金而不断,能承百刃而不毁,不仅不怕火炼水浸,还能像蛛网一样裹缚目标,对方若是越挣脱,它带着的倒刺越往肉里勾,它便缚得越紧。
假晏易行仍负隅顽抗,幻纱心疼白之绍,不忍出声呵斥道:死到临头,还不束手待毙
萧如海看着白之绍触目惊心的伤口,轻声责备道:昨日计划之中,你并没说你会受伤,你只说你会佯装逃走,引他过去。
我技不如人嘛,你也知道的,白之绍趁势软软地靠在幻纱肩头,平日都是幻纱保护我。
半炷香以后,金吾卫队伍浩浩荡荡赶来,假晏易行见了金吾卫手执烈烈火把,照得竹林亮如白昼,总算是放弃了挣扎。
白之绍听了,忍不住付之一笑,抬脚就往出林的方向走:走吧,是该清算了。
萧如海听懂了白之绍言下之意,大步拦住去路,拧眉急道:你也去
我也去。白之绍肯定地道。
你一个欺君之人还敢再去御前岂不是不打自招,再犯欺君难道,你还要在大殿之中当着圣人,再诈死一遍
白之绍笑了笑,忍痛抬手勾着萧如海肩膀催促道:自然要去,否则,我岂不是白挨刀子了。
萧如海虽有疑虑,但眼下押送假晏易行进宫更为要紧,他嘱咐了崔慕白几句,便与众金吾卫兵分两路,一路与他进宫面圣,一路跟随崔慕白而去。
进宫路上,因为白之绍伤势,他主动与他共乘一马车,在车厢里,他见着闭目调息的白之绍,不由得回想起昨日与他争论不休的场景。
昨日,他反对白之绍,白之绍亦反对他,两人各自有理,互不相让,便争得面红耳赤。
他问:为何不设在绿幽坟前
此人诡计多端,只怕他还未走到,便已发现事有蹊跷,若是不能生擒活捉,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那时,白之绍轻摇折扇,振振有词地道,所以我到时会故意露出破绽,让他信以为真,一步一步放松警惕,自己踏入圈套之中,还来不及反应。
我知道你聪明,这些我都可以依你,可是你为何要用两拨金吾卫赴死铺局就算当日被白之绍利用诈死,萧如海也不曾如此愤恨过,虽说有些金吾卫的确是家里找的官差,不见得多么优秀,可私底下彼此都称兄道弟,他作为金吾卫长官,和他们几度出生入死,又几次死里逃生,眼看着金吾卫差点被翦除,又眼看着金吾卫渐渐好了起来,难道要他亲手送兄弟们去死倘若真要如此,他不配当这个长官,二十五个金吾卫,二十五个兄弟……
以他功夫,你有十足把握生擒白之绍反问他道。
没有。他只能如实说道。
既然你没有,那就听我的,因为我有。白之绍斩钉截铁地道,三拨金吾卫,第一波赴死,第二波引路,第三波才是生擒。待他入林,便卖他破绽,让他察觉到金吾卫所有人数,再卖他破绽,露出所伏之处,让他轻而易举大获全胜,到时,再由我出面,往第二波金吾卫伏杀方向去引,只有让金吾卫统统赴死,让他一胜再胜,才能让他嚣张到了鼎盛,警惕放到最松,到时,你们才能一举拿下。
萧如海虽然心中知道白之绍安排定是没错,只是他仍于心不忍。
此人不抓,危害百姓,动摇社稷,若是今日这局,安排你去赴死,你是赴还是不赴
我自然会赴。
既然你可以赴死,崔慕白也可以赴死,那为何换作其他金吾卫,就不能了。
这……那时,他只能叹息一声,却无力反驳。
见了他这副模样,白之绍恨铁不成钢地催道:他可是后突厥鹰师头目!死二十几个金吾卫,换来真相大白、长安太平、大唐太平,你还有犹豫什么!
他不得他法,又硬找了个由头反驳道:为何是你去当饵,不能是我
因为你不会逃。白之绍如是说道,以你身份,以你个性,倘若逃走,岂非大唐奇耻大辱,所以,你和他只会打个你死我活。就算你到时佯装后撤,他也只会警觉有诈,而我,本就只有三脚猫功夫,若是打不过就逃,也是人之常情。
金吾卫捉拿他国奸细,本来和他的霓裳楼毫不相干,他本可事不关己,继续做他逍遥楼主,竟甘愿以身作饵,他身为金吾卫,食君俸禄,本就誓死护卫皇家与长安百姓安危,却还瞻前顾后,害怕牺牲,对比之下,他真是让人汗颜,思及此,他沉重地点下了头:明日,金吾卫上上下下,都听你一人调遣。
原本萧如海对白之绍行径万分感动,但眼下却心生疑窦,他突然发问道:白之绍,方才,你是故意中刀的
闻言,靠着车厢的白之绍缓缓睁开眼睛,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没想到,但立即一脸欣慰地认下了:你说呢。
萧如海猜得没错,方才白之绍是横下心故意接下那一刀的,那刀虽插得有些深,但都避开了要害,他要跟着进宫,就是以此要圣人免罪。他不是在帮他,不是在帮金吾卫,而是在让他和金吾卫帮他白之绍自己!
二十五个金吾卫,二十五个兄弟啊……
萧如海望着毫无愧色的白之绍,心中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不管是那日诈死,还是今日负伤,他白之绍为了目的利用自己也就罢了,还三番五次利用他,利用金吾卫。
他虽然已经处处提防,还是又一次主动成了他白之绍布局中的一枚棋子,其人真是可怖,可恨!
要不是瞧他已经身负重伤,恨不得提刀一刀刺死他,一了百了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