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祖母天不怕地不怕,亦不在乎身后名。她曾说知我罪我,唯有春秋,待她死后,她会立一块无字碑,千秋功过,留有后人评说。
于是,他的恣意风发,他的满腔抱负,就一点一点埋葬在了腥风血雨之中,剩下的,只有失了志气的心和支离破碎的自尊,他的脊骨早已弯下,姿态早已伏低。
更何况,这东宫不知被多少人明里暗里紧紧盯着,巴不得他有丝毫出错,春日里,虽然艳羡天上的纸鸢,他却从不敢放飞,怕无端生了流言,说他是意有所指,指他不是池中物,深深东宫围不住。他不敢练剑,怕被说大逆不道,包藏谋权之心,不敢勤勉读书,怕坦露才气,遭人嫉恨,身为刀俎之鱼,便要有这般死气沉沉、庸庸碌碌觉悟。
可是自古以来,一朝倾覆,是嫡系宗室灭绝了,杀戮才会止息。一味退让示弱又如何,他们武氏狠辣手段、歹毒心肠,栽赃陷害、伪造罪状、捕风捉影,大肆捕杀朝中官员了,还朝他们下手,阿娘惨死,阿耶被冤,阿翁全家流放三千里,什么金尊玉贵,什么皇室贵胄,还不是要在祖母膝下哭天抢地、大呼冤屈,企图用骨肉相连的情分,求得祖母那微乎其微的怜悯。
幸而他们父子以忍为阍,整日醉心靡靡之音,无心朝政涉仕,仿若不堪大用,祖母才会鲜少地宽容了他们父子,可是身在皇家,只有尸山与血海,只有铁血和强权,只有你死或我活,情分,呵,何来情分,李氏与诸武永不相容。
只要李氏还有人活着,他们武氏便诛杀李氏不止。
可是这天下,本就是他们李氏的天下。他们李氏,才该端坐那庙堂高台,拜宗祠祭先祖,被子民交口称颂、山呼万岁。
他们李氏才是民心所望。
所谓得人心者万法不侵,师出有名无往不利,而那武氏,企图以武代李,所为不法,人人口诛笔伐,又如何收拢人心。
安金藏只是一乐工,赵图只是一宫人,尚且如此支持李氏,他身为李氏宗室之人,安有退居他们身后苟活之理。
他在那个除夕夜后终于想通,便开始忍辱负重,潜心复兴李氏。
一年又一年,他和赵图经历是是非非,情谊坚若磐石,只是心中之志时而燃烧,时而熄灭,时而又燎原,原本以为要在这四四方方东宫禁锢这一生,可是祖母老了,她该杀的早杀了,该了的也了了,该有的都有了,该享的也享尽了,便多了些慈爱和思虑,她开始想身后事,开始想传位于谁,武承嗣、武三思以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为由,营求祖母立为太子,祖母悬而未决,幸而狄仁杰从容道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太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非天意乎!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祖母听了,觉得有理,心中摇摆不定,狄仁杰乘胜追击,又规劝道王者为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孰非臣妾,何者不为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义同一体,况臣备位宰相,岂得不预知乎!那一年,她召回了伯父,立为太子,封了阿耶为相王。
那一年,他终于搬出了东宫,在东都积善坊有了自己的宅邸,结束了幽禁生涯。
那一年,他已经十四岁。
那一年,他进了宅邸的第一件事,就是放赵图走。
可是赵图却说不走了。
他喜出望外,按着赵图的肩膀猛烈摇晃,问他为什么会改了主意,难道是因为他
那时,赵图原本挂在右肩的包袱被他晃得滑了下来,赵图也懒得重新提上去,双眼黯然地望着前方,平静说道:是啊,因为你。
他那时不懂,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懂了一点。如今,他只记得赵图最后的那句叮嘱——天气转凉了,你记得多添一件衣。
赵图,朕已经万岁万万岁,你为何不愿再活
雨,渐渐停了,玄宗皇帝突然回首,看着身后空寂无人,脸上全是怅然感伤。
待雨彻底停后,霓裳楼突然来了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戌时三刻,夜已黑全,天色沉沉,霓裳楼依然歌舞升平,亮堂如昼,正门门前虽没了白日里的车水马龙,但依然时不时有车马停靠。一辆装饰华贵的辎车从霓裳楼正门前驶过,趁着月色,悄然停在了霓裳楼后门,紧接着,从车厢里走下了一位突厥女子,此女子身穿羊裘,脑后垂辫发,头戴插着白羽的尖形帽,此女子冲着守门的下人行了个突厥之礼,又回头看了紧闭车帘的车厢一眼,才一脸郑重地低语道:麻烦告知白楼主一声,就说月泉公主有事造访。
月泉公主霓裳楼下人回了句奴这就去,便转头进去通报了。
稍等片刻,此下人便去而复返,一同前来的还有幻纱,幻纱站在辎车前,微微仰头地恭敬道:不谓花厅厅主幻纱,恭迎月泉公主。
语罢,车厢内有两位突厥婢女一左一右地掀起车帘,一位雍容华贵的突厥的女子便与幻纱静默相望。
幻纱一眼看出,这位月泉公主并不是真正的月泉公主,而是月泉公主的随行婢女阿桑丽,真正的月泉公主早就扮作阿史那连那随行婢女,回到了广袤草原。
两年前,月泉公主不远千里,入唐联姻,作为交换条件,阿史那连那便可重返草原,继承可汗之位,大婚在即,月泉公主却越发感伤,众人连番追问之下,月泉公主才吐露出心事,幻纱便鼓励月泉公主重回草原,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作为公主奶母的女儿,阿桑丽自幼与月泉公主一同长大,两人情同姐妹,阿桑丽不忍公主忧愁,便心甘情愿假扮成月泉公主永远留在了长安。
因此,两人虽未言只字片语,但只需一个眼神,两人便相视而笑,阿桑丽把手搭在幻纱小臂之上,借力缓缓下了辎车,随之进了霓裳楼。
幻纱会亲自前来迎接,一则是阿桑丽毕竟在明面上是月泉公主,该尽的礼数自然得周到,二则是阿桑丽此番趁夜前来,定是有要事相商,因而,楼主安排在霓裳楼三楼会见。
而三楼,普通婢女下人从未涉足,只能由他们亲自带上去。
幻纱带着阿桑丽来到三楼密室,幻纱一推开门,白之绍、伊真、璃香三人便齐齐回头,白之绍先行施了一礼,寒暄道:阿桑丽,好久不见。
白楼主,伊真小娘子,璃香小娘子,阿桑丽虽在大唐三年有余,但仍保持着突厥礼仪,客气疏离道:好久不见。礼毕,白之绍邀了阿桑丽上座吃茶,这才困惑地道:这么晚了,阿桑丽来找我,是康王府出了什么事
据白之绍所知,康王虽死,但皇帝依然处处礼遇着月泉公主,康王之子虽中庸无为,但好歹降爵承袭了食邑,依然富贵泼天,蟪蛄组织也从未上报过康王府有任何异动。
阿桑丽面色依然凝重,说道:阿桑丽扮作月泉公主,久居康王府,消息闭塞,今日才无意听下人说起王亭中毒之事,阿桑丽听闻下人描述,觉得那毒可能是我们突厥特有的‘乌喉鸠’。
什么乌喉鸠璃香整个身子弹起,率先大叫道。
就连伊真也眉梢微挑,无法淡然地重复道:你们突厥
白之绍虽稍稍一愣,但神色很快如常,淡淡反问道:阿桑丽,你确定
没错,此鸟黑喉赤目,栖于水草,常食蝮蛇野葛,若以其喉头浓血画于酒中,饮之封喉立死,若剂量减半,却无解药,三日左右,也可殒命,因此在,只有突厥控弦之士才会有此毒药,而解药,也只有他们才会有,就连月泉公主玩心大发,想借‘乌喉鸠’去打猎,也没有借到。
众人见阿桑丽说得头头是道、言之凿凿,回想起当初回春堂牛郎中也曾捋须说过那毒甚是奇特,他为医多年也从未见过,牛郎中在大唐境内行医多年,本是遍访群山,尝味草木,救夭伤人命,若那毒药真是出自突厥人之手,牛郎中自然是没见过。
突厥……白之绍摇扇冷冷一笑,道,我素日倒是高看王亭为人了,没想到他竟胆大包天,和突厥人勾结,想来,他就是怕我从绿幽行迹败露,我会从她下手,查出此条线索,才会栽赃陷害,置我死地,杀君之罪,叛国之贼,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重的罪名吗,真是够处心积虑。
幻纱平静地道:怕薛御史正是掌握了王亭父子叛敌通国的罪证,才遭致的杀身之祸。
众人一阵叹息,只有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白之绍一反常态,虽依然冷笑不语,眼底却渐渐聚集了怒意。
此时,墙角的铃铛叮叮作响,看来,下人又有要事通传。白之绍朝幻纱使了个眼色,幻纱立即心领神会,起身出了密室。白之绍这才温和笑道:真是奇了,今儿事儿都赶到一起了。
稍微片刻,幻纱便一脸狐疑地去而复返,不禁奇怪地看着白之绍,回禀道:楼下有一位突厥商人指明要见楼主。
白之绍见怪不怪地哦了一声,算是应了。
反倒是璃香,反应极大地叫道:又是突厥
既然这么巧,那璃香、伊真,我们便下楼去会会吧。白之绍站起身,抱歉地朝阿桑丽下了逐客令:阿桑丽,你说的事我心里有数了,时辰不早了,你身份不便,还是先回康王府吧。幻纱,送客。
阿桑丽明白,阿桑丽先行告退。说罢,阿桑丽又行了突厥之礼,便先行退出了房门。
众人在三楼密室兵分两路,幻纱与阿桑丽往后门走,而白之绍、伊真与璃香则是下往一楼大厅。
一楼大厅内,已有一位突厥商人等待已久,此突厥男子高鼻深目,面容沟壑,蓄着连髯胡,穿着宽袍,年年都来这长安城做生意。他们此行一共二十人,马三十五匹,马背上载满羊皮、玛瑙、和毡毯,另有帐具、胡瓶、水囊、食物、干肉,准备带回茶叶、丝绸、陶瓷、玉器、药材和蔗糖,他上一次从长安带回的丝绸,遭到贵族王妃公主的疯抢,他连抬三次物价,仍是供不应求。哪怕是出自长安的瓦片木桩,他们突厥人都觉得甚美,甚好,甚是向往。
长安啊,在他眼里,遍地都是黄金珠宝,每次一想起,就像这杯中的葡萄美酒一样,让人忍不住心神荡漾。
可是这一次,他的目的有些特别。想罢,该突厥商人放下了酒杯,轻轻地拍了拍怀中的书信,确认无误后,抬头看向了楼梯处。
与此同时,白之绍正朝他阔步走来。
突厥商人连忙起身相迎,问道:你就是霓裳楼白楼主
不错,在下正是白之绍。白之绍拱手作揖道。
我是一名商人,每年往返长安做生意,说罢,这突厥商人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这是大妃写给您的,她托我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里。
大妃白之绍眯起眼重复了一遍,忽然回过神来:你是说若桑
没错,就是若桑大妃。
若桑楼主,是若桑耶……听到这话,璃香和伊真都忘了规矩,迅速围拢过来,璃香探着脑袋紧紧盯着突厥商人掏出的那信,只恨双眼不能穿透信封,将里面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真的是急死她了。
璃香,白之绍用扇柄一挡,璃香马上怂了,乖乖地退了回去,白之绍接过信封,但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展开,于是先谢过这名突厥商人后,又关切道:若桑,你们大妃……还好吗
这名突厥商人眼神心虚地躲开去,摇了摇头,才道:不好,大妃她……不太好。
众人听了,脸色皆是一沉。白之绍一边与这突厥商人寒暄,一边等幻纱回来汇合,待幻纱回来后,便送走了突厥商人,他们便连忙回到了三楼。
白之绍快步走到烛台前,展开薄薄信笺匆匆一览,脸色顿时更是难看。
楼主,若桑说了什么璃香一见白之绍表情不对,心下更慌了。
白之绍半晌才缓缓道:若桑说她近日不得安眠,夜夜做噩梦,噩梦有关于我们,有关于霓裳楼,她便让阿史那连那打探一番,阿史那连那打探到有唐人秘密勾结了他们草原上的另一股势力——后突厥,但究竟是谁勾结了,阿史那连那也没打探到,只知道后突厥曾派出三十余名突厥鹰师来了长安,意图搅弄风云,祸乱长安,而最重要的一点是,除了为首之人,其余鹰师皆为百里挑一的大唐人士。
什么突厥不谋反了,现在又来了个后突厥璃香大呼小叫道。
楼主……幻纱也忍不住出声唤道,白之绍转头看幻纱,只见她双眉轻蹙,正望着自己,脸上写满了心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白之绍微微弯起唇角,眉眼顿时柔和下来,看向幻纱的眼神仿佛能消融春日的最后一块冷冰,他柔声宽慰道,我也想到了。
你们想到了什么状况外的璃香晃着那颗脑袋看了看白之绍,又看了看幻纱,竭力想凑到他们的话题中来,娇俏的脸上写满了不满和好奇,她不敢朝白之绍发脾气,只敢向幻纱下手,她跺了跺脚,埋怨道:幻纱,你为何要与楼主光明正大地说悄悄话,为何不能让我和伊真也一同知道
别拉我下水,伊真毫不留情地揭穿璃香,抬起手腕,伸出柔荑,弹在了璃香的脑门上,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你打的算盘珠子都蹦到我脸上了。
璃香捂着额头假装吃痛,矛头顿时转向不和她统一战线的伊真,奇怪道:你就不好奇他们想到了什么
我不好奇。伊真懒得再理智力不详但好奇有余的璃香,直说道:因为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是什么璃香思索片刻,恍然道,那你是说就我一个人没想到
对,没错,就你一个人没想到绿幽效命的不是王亭,而是后突厥。
天啦!璃香惊呼过后,沮丧地承认道:我确实没想到。
白之绍见璃香打闹结束,便重新拉回了正题:怪不得我当初虽然秘密派人下过扬州去调查绿幽身世,但没查出什么纰漏,原来有后突厥帮她处理。所以,绿幽从始至终都没有背叛王亭,因为她听命的根本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自然也不会把密疏交给他。
是那个黑衣人,幻纱冷冷抬起眼眸,语气笃定道,他就是那个后突厥鹰师头目,绿幽誓死效忠的是他。
白之绍轻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突厥鹰师兴风作浪已久,长安城内竟无人察觉,还以为他们只是蠢蠢欲动,并未南下,稍加防范,不足为惧。
这事可比丢了密疏大多了。伊真微微懊恼地道,只有把他抓住了,才能揭穿后突厥的阴谋,可惜上次让他给逃了。
璃香也十分沮丧:他既然被我们揭穿了,金吾卫府衙是肯定不会再回去的,长安这么大,他又会易容,我们怎么还能抓住他……
此事不急,我已有一法子,只是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要紧。白之绍把若桑的信轻轻放在桌上,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一向聪明如他,竟也只能无能为力。
幻纱最先看穿,于是问道:楼主,若桑还在信里说了什么
若桑说,她之所以会日日流泪,夜夜噩梦,不仅是因为心系我们,更是因为阿史那连那为了政治,为了草原,还会迎娶葛逻禄部落的公主,所谓一心人,终究是过去了。白之绍痛心地道,阿史那连那只是短暂地爱了她一下。
什么璃香不肯置信,一把抓过信草草扫了一眼,便气不过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怒眉睁目地道:太可气了,那阿史那连那当初说得比我们花娘唱的还好听,说得那叫一个诚恳,誓言发的那叫一个决绝,若桑抛下一切跟他去了草原,为他生下小世子,才三年,才短短三年啊,就要若桑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新人,说什么为了政治为了部落,我看,就是欺负若桑背井离乡,一无所有,伶仃一人没有娘家人!璃香腮帮子鼓囊囊的,骂了半天不仅不解恨,还越骂越气,早知道我就不让她嫁过去了,那地方有什么好的,每天推开帐篷,就只有看不见头的草原和臭烘烘的牛羊。
楼主,你能把若桑接回来吗。伊真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为难,也难办,可她为了若桑,还是开了口。
白之绍沉默地摇了摇头,太难了,若桑当初离开长安容易,可若是没有阿史那连那的支持,她想重回长安可就太难了,就算他想办法把她抢了回来,可是突厥丢了一位大妃,此事非同小可,为了政治,为了民心和形象,阿史那连那一定追究,到了那时,若桑还是得回去,更何况,若桑也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在信中强调,让他们千万不要去解救她,她也不会离开草原的,她的心虽然已经死了,可是为了她的小世子,她也会把委屈和泪水一齐吞下去,她会努力活着,看着她的孩子成为新一任的草原可汗。
听闻过后,众人一阵叹息,为若桑,也为那比露水还短暂的真情。
翌日,白之绍派了几名游侠在长安城四处搜罗若桑爱吃的糕点、胭脂水粉、孩童玩具,还有各种草药,装得满满当当两大箱子,托那位突厥商人到时一并带回草原去,算是给若桑的一点慰藉,并在信中叮嘱道,那些是她以前用惯了的药材,他们不在她的身边,她又不会武功,这些大唐奇奇怪怪的草药,可防身也可害命,可当作她日后的底气,但是他希望她永远都不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原谅他,虽心系于她却在千里之外,能做的,也只有微不足道的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