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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玄宗皇帝驻于廊下时,风雨已经收稍,他吩咐众人道:不必跟我。说罢,便一人踏进雨幕之中,众人听了,不敢违背,只得带着雨伞和宫灯不远不近地跟着。
人影疏长。玄宗皇帝走在这皇宫之中,这里每一砖每一门每一瓦,他和他都一前一后走过,可如今,他再缄默回首四顾,天地间只剩他孑然一人了。
赵图真的死了。
他最后说的一句是——我今日自戕,说不定是好的。
他只觉得心钝钝地痛。
玄宗皇帝想起自己三岁时,还在东都洛阳,被封为楚王,祖母下诏复政于阿耶,阿耶知祖母非诚心,奉表固让,居于别殿,不干朝政,祖母复临朝称制、任用酷吏,整个李唐宗室几乎诛杀除尽,牵连大臣数百家,刺史、郎将以下,不可胜数。五岁时,祖母改国号为周,自立为帝,阿耶被祖母降为皇嗣,迁居东宫,禁止与朝臣来往。曾有裴匪躬、范云仙两位大臣私自谒见了阿耶,祖母知道了,立即下令诛杀二人,将裴、范腰斩于市。从此,他们李氏皇嗣与公卿百官完全断绝,形同囚犯。
都说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祖母镇压徐敬业的扬州叛乱之后,大兴告密之风。阿娘姿容婉顺,动循礼则,本是出身名门望族,与阿耶是亲上加亲,却遭到户婢韦团儿的嫉妒,将桐人潜埋于阿娘与刘妃院中,转头污蔑阿娘二人施行巫蛊之术。祖母听了,不问真假,便召唤阿娘二人进宫,秘密谮杀之。阿娘下场萋萋,不知被埋于何地,尸骨至今无处可捡。阿耶一日失去二妃,心中悲痛欲绝,却绝口不敢提,日日饮酒,沉沦琵琶南曲,和乐工们吹拉弹唱,其余的,什么都不管。阿耶步步忍辱退让,他由楚王降为临淄王,也仅仅是免祸自保,他们再次被软禁于东宫,不得踏出门庭半步。
重重厄运,不绝于此。
外翁一家又遭无端指控,说他们在半夜诅咒祖母早死,为女儿报仇,后来,外翁全家便被贬至岭南。
到了八月,见李氏、窦氏势力凋零,有小人为讨好魏王武承嗣,指使亲信落井下石,诬告阿耶心怀异谋,祖母大怒,随即命酷吏来俊臣审理。来俊臣刑讯逼供之下,东宫属官、亲信随从纷纷承认谋反,幸而东宫太常寺一乐工安金藏坚决不认,他虽知自己贱民一个、人微言轻,仍在大堂之上,大义凛然地道: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言毕,便用佩刀自剖腹部,五脏皆出,血流遍地,众人震慑,祖母听闻,亲临探视安金藏,叹道: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随即下诏终止案件审理,阿耶这才得以幸免于难。
那年,他才五岁,他还少不更事,不懂皇位嬗递,不懂朝不保夕,懂一点死,又不太懂,只知道自己一朝失去了阿娘,又一朝失去了自由,没有玩伴,不能出门,围墙外的欢声笑语,都与他无关。
他好像只能在这幽幽四方深宫之中,度过他的一生了。
他本该草长莺飞的。
直到七岁那年,他已经懂得许多了。
他遇见了赵图。
那年,他不幸被探亲回宫的婢女传染了时疫,一开始只以为是水痘,发现不对劲时,他身上已经抓破道道血痕,化成了血脓。
听说这病要传人,东宫里顿时人人自危,接触过宫女的人都被活活烧死。
而他只能被隔离起来。
那时,他全身上下已无完好皮肤,多处已是烂肉,他什么都不敢想,只想多活一日便是一日,可是他渐渐发现,伺候他的人越来越少,不管他吩咐什么,半天才有个老宦官慢吞吞地探进一张脸来,问他方才吩咐了什么,耳聋了听不太清,劳烦他再说一遍。
渐渐的,他便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所有人都在传他快死了,不如早些另找门路去。
于是,伺候他的下人,有的逃了,有的投靠了别人当主子,留在他宫里的,便只剩下几个老人,因为他们老了,没人要了,又无处可去,他们只能陪着他慢慢等死。东宫变得像是冷宫,庭院里没人打理,草木青黄不接,没有虫声,好像风来了都会止歇。
他还没死,可是有人盼他死,有人以为他会死,有人已经当他是死了。
连他阿耶也是。
阿耶日日醉酒,压根无心管他。
他再不懂,日子久了,也懂了,懂了,脾气便越发暴戾了。后来,他索性叫人封了所有窗户,只待在屋里,翻着闲书,盯着生锈的剑,就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半死不活地活下去。
那日,与往常一致,又与往日不同。
赵图来了。
原来,他们虽敢怠慢,但终究是怕他死了,这才差了两个新奴才送过来,只是其中一人听到了些风声,便趁前来交接的老宦官腿脚不灵活之际,半路逃了。
到的便只有赵图一人了。
那日,他撑着身子坐在床头,看着突然闯入的赵图,目光如死潭般阴沉无波,他看了赵图半天,缓缓动了动嘴唇,说道:滚。
赵图明显愣了一下,他抬手把茶盏砸在他的脚边,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滚!
可是赵图没有滚。
赵图是被人拐到宫里的,他亲眼见着和他一起被拐的幼童,因为哭闹一时卖不出去,那人贩子就把他装进粗布袋子扔进了江里,若是中途不小心生了病,人贩子不愿意出钱医治,他们也只得是这个下场,幸好他唇红齿白,又懂察言观色,这才免了一路打骂,被卖进了宫里。
赵图记得他姓赵,他住在赵家村,他有爹有娘,有个才满月的妹妹,还有一头老水牛,家里有草房,藕塘,还有稻田,可他记不得该如何回家,更何况,他也走不回去,出去了也是死,倒不如在这里赖活,这里好歹有三餐,能温饱,还有屋檐,能避雨。
好个好死不如赖活,他记得他当时嘴角一翘,如此讥讽道,你是在指我吗!
赵图面色自若,不见卑微,收拾好瓷片,把它们都丢进灶里,给烧了。
只要是他用过不再用的物什,统统都烧尽,再换上新的一套。
那时,他脾气暴戾,又和赵图年龄相仿,便开始成天只使唤赵图:倒水!我说,蜜饯呢!我在吃药你怎么不把蜜饯一并端来!你来给我扇扇!我痒死了……我说,叫你半天了,你怎么还不过来!难道……你也嫌我身上臭!
但凡赵图稍稍慢了,他稍稍不顺心了,他要么摔物什,要么装睡过去,不肯吃赵图端来的药,日子久了,他越发肆意,竟还翻起身,一把抢过药碗,当着赵图的面一点一点全给倒了。
只要他没有喝药,赵图便会领鞭罚,即便他第二日亲眼见了赵图手背上的伤口,他也只是微微别过眼,心中毫不在意。
他们早晚都会不要他的,他又何必介怀一个奴才的死活。
直到有一天夜里,有个老奴才投井死了。
为了什么,才赖活都不肯了。
他站在封死的窗前发神很久,然后一脸伤心地问赵图:赵图,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还记得他语气轻轻的,颤巍巍的,带着恐惧。那年,他才六岁。
当时,只比他大上一岁的赵图,迎着他的眼睛说道:倘若可以以身相受,我愿为主子以身相受。
他心中很是震撼,两人相视很久,他才再问:你不怕死
赵图身形一晃,眼中闪过一丝害怕,却还是将背脊挺得笔直,口中逞强道:不怕。
闻言,他扯着嘴角凄苦地笑了笑,半天,才幽幽说道:骗子。
说罢,他便重新躺回床上,若无其事地望着屋顶,只是不肯再看赵图,只是从此以后,他给的脸色缓了些。
渐渐的,他发现赵图想学识字,宫人都不识字,也无心去学,可赵图不一样,他偶尔会趁着身子没那么痒痛,便会看些野笔杂谈、志怪神鬼、狐精鬼魅之说的话本消磨消磨,赵图便会双眼放光,主动立在一旁伺候,端茶递糕点剪烛芯,仔细得很。
他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后来却看见他虽手上忙活着,眼睛却是一直往那些小人儿书上瞟。
一来二去,他便懂了。
有一次,他趁赵图偷瞟之际将书扣了下去,他回首假意怒道:你可知,宫人不得识字
赵图立即惊慌失措,跪在地上,哭道:奴才只是觉得那书中的小人儿挺有趣的,就跟那村口茶肆里的说书先生说的一样。
他没有再理,没有惩没有罚,只是轻轻说:读书识字,很难的,你真心想学吗。
真心的。
从此,趁其余人睡下了,他便开始教赵图写字,屋内只余下一盏烛台,借着寥寥豆光,两人披着薄薄的衣,他写一遍,赵图再像画蚯蚓一样歪歪扭扭临摹一遍,他看见赵图写错了,便会毫不客气用书背打在他的手背上,赵图脸上带着墨团,纠结着眉毛,苦兮兮地问他:已经两个时辰了,今日可以不练了吗
不行。他毫不客气地道。
赵图差点哭出来:确实好难啊。
再后来,他便开始教《过秦论》《六国论》《出师表》《师说》,他一点点地教,一句句地解,赵图学得慢,性子又带一点急,囫囵吞枣一般过了一遍,渐渐没了耐心,越发坐立难安,等他讲完,便敷衍地猛点头,口中直道懂了懂了,他嘴角一勾,反问道: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
赵图转身就想溜走,他一把扯住他的袍袖,强行扣留下来,赵图转过脸,他左手托着下巴,笑嘻嘻地道:既然你懂了,那你再为我解上一遍吧。
那一天,他第一次看见赵图露出了惊恐。
再后来,赵图便学得很快,也越发有了兴致,深夜了,也会披着薄薄的衣,举着一根银烛,如饥似渴地读。
到了这时,他反而会为他备茶和糕点,他记得赵图爱吃水晶龙凤糕、花折鹅糕,还有糯米糕,他差宫人端来的糕点,尽数进了他的肚子。
赵图也曾一脸疑惑,问他道:郡王不吃
他摇摇头,撒谎道:我不喜甜。
赵图便心安理得地为他解决麻烦。
东宫寂寞,他就这么与一个宫人结伴,唯有如此,才能打发这一眼望头的日子。
旧年未尽,新年未至,入了冬,一连下了三场大雪,他忽然一病不起,人人忙着准备过年,老宦官早就心灰意冷地偷懒,唯独只有赵图还守着他。
赵图说他当时气息微弱,额头发烫,久唤不醒,其他人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只能重新折回屋里,生了炉子热了水,用湿帕子给他擦汗,每隔一会儿就换一条,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半夜,还不见好。
后来,赵图说他重新拿了帕子,正要给他贴在额上,他却突然醒了,迷迷蒙蒙中,听得窗外的雪声是又密又急,风像野兽一样鬼哭狼嚎,窗户也被吹得劈里啪啦,他又惊又怕,怕自己熬不过这个旧年,一把捉住了赵图的手腕,害怕道:赵图,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赵图的手抖了抖,却还安慰他:不会的,您不会有事的,我会守着您,有我在,您不会死的。
说罢,赵图看了看屋外的风雪,踟蹰片刻,下定了决心,他迅速穿了斗篷,偷偷出了后门。
赵图为了避人耳目,不敢提宫灯,他至今无法得知,那一路,赵图是如何连跌带滚地摸黑走去的,那风夹着雪粒子,刮在脸上该是生疼生疼吧。
后来,赵图去了太医署请太医,当值的刘太医见了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大吃一惊:你擅自出宫,传染了他人,可是死罪。
赵图说他那时心里什么都不想,只想着治好他的病,他一下子跪在地上,眼泪啪啪地掉在雪上,死命给刘太医磕头:郡王,郡王他快不行了,刘太医,求求您去见见他。我的命……我的命,你们要拿就拿去吧。
刘太医捋了捋胡须,问他:这一路,你可接触过别人
他心中大喜,连忙抬头回道:不曾。
刘太医感慨赵图忠心一片,这事儿也不曾有旁人知道,这次就保他一命,待拿了药箱,又系了面巾,这才速速随赵图来了东宫。
幸亏上天垂怜,他命不该绝,刘太医翻遍了医书,他的病情总算是遏住了。
后来,他便问赵图:是你救了我的命,你要我赏你什么
那时,赵图眼睛一亮:什么都行
他郑重重复一遍:什么都行。
赵图便说,他想出宫。待他攒上两三年,攒够了钱,就想出宫,他说他识字了,会写文章了,到时他可以在村口当个教书先生。
他心中很是不舍,当即后悔许了此诺,于是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宫,你一直陪着我多好
我想阿耶阿娘还有小妹了,小妹她刚出生,一定很乖。赵图每每提起家人,眼中全是柔和,他说道:我想他们了。
他有些吃惊:你是因为这个才想识字
没错。
他当时沉默了,可是他没资格拦,也不想拦,偷偷为赵图备下几张银票,这些银两,够他买许多许多的藕塘和水牛了吧,待他病好了,去求阿耶,一个奴才,阿耶还是能做主的。
那年的除夕夜,人间团圆日,雪霁天晴。
满城火树银花,爆竹齐响,钟声彻响,民间守岁,达旦不眠,祖母也下敕令中书、门下、学士、诸王、驸马共入内殿守岁,置酒奏乐,庭院设篝火,君臣酣饮嬉戏,可唯独没有请他。
大概祖母也是怕了。
罢了,是怕了,还是忘了。罢了,罢了。
外面鼓乐齐鸣,众人欢笑,而他这里四下无人,倍显凄凉,就连赵图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玩了,大概是去看花灯了。
他觉得身子好了很多,便披了狐氅,独自一人在廊下赏雪和月,算是苦中作乐。
不知道赵图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见到他,便挤眉弄眼地拎出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一碗饺子,他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像是捧着天大的宝贝,喜滋滋地递给他,他惊诧道:这是什么
交子呀,过年都得吃饺子。那时,赵图又拎了食盒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折回来,兀自坐在廊下,一边脱了湿濡濡的鞋袜,一边回道。说罢,又往红肿的手里哈了几口气,使劲儿搓了搓手,嘴里还不满地嘟囔道,我就知道,他们一定把你忘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饺子,你从哪儿弄来的
你别管了。赵图当时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力气管哪里来的
不行,我得管。见他捧着饺子不肯吃,赵图索性说了,行吧,我说了,是我偷偷进御膳房端的。
东宫之人不得出宫门半步。
所以我才偷呀。
我是说,我有染疾,我怕传了他人。
我天天和你待一起,我都没事,更何况,刘太医也说了,说你的病就快好了,那时,你便可以自己出去了。
可是你不该偷。
何为偷
不问自取,便为偷。
这天下本就该是你们李家的天下,御膳房自然也是你们李家的御膳房,我进御膳房替你拿了碗交子,又怎么算得上是偷
他立即气急败坏地原地弹起:大胆,你个奴才,我教你读书识字,不是叫你妄议朝政的。
武皇本就不是个好皇帝。
别说了。他心惊胆战,唯恐被人偷听了去,来不及多想,伸手便去捂住他的嘴,可是他却自行拉了下去,继续直言不讳道:好的皇帝,就该襟怀皎皎,更胜明月,可她不是,她喜欢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她忌惮李家,忌惮皇嗣,连亲生儿子都杀,还有你,你根本威胁不了她,她还一直软禁你……
他皱着眉,第一次低三下四地恳求赵图:别说了,求你。
我是替你不值。赵图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他把他的另一只手覆在了赵图的手上,赵图出去太久,手很冷很冷,他微微红了眼,用力一握,轻轻回道:我知道,可是,我怕死。
阿耶也什么都知道,却日日流连乐舞、醉心音律,却对阿娘之死绝口不提。因为他们都怕死,都怕像阿娘那样尸骨无存。
朝不保夕的皇嗣,免祸自保尚为艰难,在这金碧辉煌的诏狱,一年又一年地寂寞下去,便已是恩慈,已是善终。
其余的,不敢奢望,不敢想。
新年后,开春了,院子里渐渐有了些生气。
赵图乡下长大,平时得了空闲,就爬树掏鸟,下水摸鱼,闹得动静很大,逐渐的,连那些老奴才都会与赵图笑着说上几句。
那时,他已经好了,他却不让赵图说出去,送上来的药,他全给倒在了花盆里,他倒是喜欢上这种无人管辖的闲散日子了。
如此,甚好。
可是日子久了,赵图还是发现了他把小人儿书的书皮粘在《孙子兵法》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众宫人眼皮子底下看。
赵图趁四下无人的工夫,不解问道:郡王为何在自己宫中都如此小心翼翼
你怎知,他们就没有二心亲信之人,倒戈背弃,最为难防,也最为致命。这东宫之中,除了你,别人,我都不放心。他心中已经将赵图当是自己人,便直接承认道:我虽贵为皇嗣,却只能养花品茶,听曲赏舞,修道念经,不可学剑,不可写文,不可聪慧,不可高谈阔论,不可胸有大志,不可腹藏韬略,否则,说不定哪日,便又会被人无端诬告‘有异谋’。可是赵图,我的剑虽然已经生锈,可是我们李家还未被赶尽杀绝,既然如此,我为何要甘心……我不甘心,我们李家不甘心,这天下,本就是李家的天下……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赵图除夕夜的那番话,让他振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