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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纵使金吾卫发布了全城海捕文牒,并且附上了清晰的黑衣人画像,可一连三日过去,竟一无所获,仿佛查无此人一般。
看着萧如海心急如焚,眉头紧锁,白之绍却是浅浅一笑,自顾自理了理袍袖,这才一边抓起折扇,一边侧目过去提醒道:倘若说,那日你所见之人,也是易了容的呢。
萧如海沉吟一瞬,随即明了,猛然一拳砸在手掌心,懊恼失悔地道: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日你们还说过绿幽不会易容,定是身边有易容高手帮她伪装,绿幽尚且如此谨慎,此黑衣人只会更甚!
白之绍随即补充道:看来是个比王亭更难对付的家伙。
王亭起码在明,可这黑衣人一直隐匿暗中,我们除了知道了他和绿幽关系匪浅,其他皆是一无所知,身份目的究竟是何,全都毫无头绪。
说到这里,白之绍手上的动作滞了一滞,才重新轻摇起折扇来。萧如海说得没错,朝中势力原本尽数归为两派,一派为薛国公,一派为司徒流云,司徒流云已死,可他们又明显不是听命于薛国公,那他们千方百计守住密疏证据,到底是想做何文章。眼下绿幽已死,此中种种,只有捉住了黑衣人,一切才能水落石出。可是萧如海担忧道:既然此黑衣人会易容,便能千人千面,既可隐于市,亦可隐于野,长安之大,人口之多,我如何捉他。说到这里,萧如海灼灼地看向白之绍,期待道:白楼主是否有法子破此僵局
白之绍摇了摇头,如实道:别无他法。
连你也没法子萧如海眼中光亮瞬间灰烬,明显不甘,可是又无可奈何。
白之绍虽然还在不急不缓地摇着折扇,脸上却渐渐有了凝重之色:此黑衣人不仅武功高强,心思更是百密无疏,步步走在我们之前,心智或许不在我之下。
见白之绍也是无解,萧如海长吁一声,将盏中之茶一饮而尽,便拱手告辞,准备回金吾卫府衙反刍复盘一番,看有无别的遗漏。
金吾卫府衙,烛火宵照,萧如海想得头疼,正以手加额揉着太阳穴,崔慕白忽然不等通报,便没规没矩地推门而入,忽略了上下之礼,直接催道:长官,有人要见你。萧如海睁开炯炯双目,却暂未起身,只是困惑问道:这么晚了,何人要见我为何等不及明日
长官,此事蹊跷,崔慕白小心看了门外,又刻意压低声线,口气虽急,但故意只捡了些旁的话说,明显是怕被人听了去,属下是怕明日白日昭昭,府衙里万目睽睽,有些事情,便会生变。萧如海眉头一皱,捕捉到此事应和金吾卫有关,崔慕白也是事出紧急,这才有所逾矩,便也再不多言,立即起了身,随崔慕白一同出了府衙。
崔慕白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解释道:为了避人耳目,我已将二人安排在了小来客栈,长官,请。
萧如海虽满腹疑云,但还是跟着崔慕白前后脚踏进了小来客栈,待两位五旬老人一见到他,便猝不及防跪在他面前,泪水涟涟请他为他们做主,他连忙搀扶起二老,不禁奇怪地看着崔慕白,责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慕白附耳小声解释道:长官,他们两位是蜀郡人士,前来长安是为寻亲。
寻亲萧如海有些不解,既是寻亲,为何不直接上报长安县衙,而是来求金吾卫萧如海微斥崔慕白道:该报何门,二老或许不清楚,难道你崔副队还不清楚斥责完崔慕白,萧如海正要转身返走,却被崔慕白一把喊住,只听得他微微急切地道:长官,他们欲要寻回之人,正是金吾卫晏易行。
晏易行这三字仿若石破天惊,萧如海双目震恐,他转过来,盯着崔慕白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二老正是晏易行的阿耶阿娘,他们说这俩月以来,晏易行连一封家书都没送回过,他们怀疑晏易行已经失踪或是被害,这才不远千里,亲上长安,来寻他们的儿郎。崔慕白说罢,二老不住点头,男者颤颤巍巍地道:长官,易行从小最为孝悌,就算来了长安当差,也知道我们念他,他阿娘每天都眼巴巴等着他回去,才会等每月发了俸禄,就会把银钱连同家书一起差人送回家,之前月月都是如此,可突然这俩月都没有了,他阿娘又做了梦,梦里我们三郎脑袋滚在了沟里,身子又在别处,浑身都是血,哎哟惨的咯,醒了后,他阿娘就一直惴惴不安,就怕三郎真在长安出了事,我们这才赶了牛车上了长安,就想亲眼看看三郎是不是还好好的,问问他究竟为何不写了。
我们都走到了府衙门口,这位郎君本来声称三郎一直都在金吾卫,还说要带我们前去,可是走了一半,郎君又突然改口,不许我们母子相见,既在金吾卫,为何不能见女者哭哭啼啼告完状,又要跪下去,萧如海眼疾手快给扶住了。
长官,我不是阻拦他们相见,而是……崔慕白一脸着急,本想为自己辩白,却又欲言又止,只用眼神无声示意。
萧如海面上声色不动,心中却暗忖了一番:自己对于晏易行自然熟悉,方圆脸,额前一字眉,两条眉毛连着长,嘴唇略厚,常年黑脸泛红,但身形矮小,资质平平,素来鲜言寡语少友,行事不出挑不打眼,几乎不曾重用,但他的的确确是金吾卫府衙中人,今日酉时三刻,自己还和他打过照面,他还低着头尊称了一声萧长官,明明一切无常,可无缘无故,他的行为为何如此吊诡,像是,换了个人……不再写一封家书难道……萧如海双目骤然一缩,心中悚然一跳,他是怕暴露什么,比如……字迹……
是了,一定是这样,萧如海恍然大悟地暗道,如此一来,之前金吾卫种种吊诡之事,竟能严丝合缝起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他们金吾卫赶往八仙宫那日,竟会在观中发现金吾卫所持的气死风灯。他当时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日的惨烈,才决心先暂且不表,待他暗中查出真凶,再向圣人一一禀报,他召集了当日前往八仙宫当值的七名金吾卫,责令他们在八仙宫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都得统统烂在心里,不许透露出去半个字,违令者军法处置,他们身为金吾卫,本就与金吾卫府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人人皆以得令遵命,发誓对当日之事守口如瓶,可不过短短一夜过去,八仙宫气死风灯一事,还是走漏了风声,当时他深觉怪异但不得其解,如今再次回想,那黑衣人与绿幽关系匪浅,既然杀死满观九人的凶手是绿幽,那盏气死风灯指不定就是他的,如此一来,一切便解释得通了,为何那日他并未当值,却仍能知道观中秘密,并将之泄露出去,而夏苗回宫那日,为何圣人忽然更改回宫路线,那些黑衣死士仍能埋伏在他们必经之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原来,是那黑衣人假冒了金吾卫,混迹在了他们其中,自然能事事先他们一步。
萧如海当即决定道:老人家,今夜已晚,你们先且在这小来客栈安顿下,晏易行之事,待我调查个水落石出,定会告知二老。
两位老人相视一眼,立即明了心中担忧多半成了真,嘴唇霎时发白,却还哆哆嗦嗦地覆上萧如海的手臂,认命道:都说十月怀胎,母子连心,俩月了,我们大概也猜到了,倘若三郎真的遇害了,劳烦长官看在昔日交情的分上,为我们三郎报仇。
二老放心,萧某一定。
萧如海与崔慕白辞了二位,刚一踏出门口,关了房门,两位老人家便在房内痛哭,声音在夜里呜呜不休,让人伤怀断肠,崔慕白心中唏嘘不已,又问道:长官,你也发现了……
待我去霓裳楼问上一问,倘若白之绍想的也和你我一致,那么真晏易行十之八九已经遇害,如今,在我们金吾卫府衙的,应该就是我们找了满城都没有找到的黑衣人,哼,此人果然胆大无畏,竟敢藏到我们眼皮子底下。萧如海恼怒羞愤地道,待两人分开,他便轻车熟路地前往了霓裳楼。
今夜之发现,必须立即知会白之绍才行。
白之绍原本正欲睡下,听说萧如海去而复返,犹疑一瞬,心知应是有了紧要的事,便抓了折扇和衣而来,待萧如海将今夜之事一五一十说完后,白之绍恍然般轻笑一声,合扇用扇背敲在掌心,朗声道:我明白了。
萧如海惨然苦笑了一下,问道:你也觉得我猜得没错
错不了,白之绍又继续道,此人胆识过人,敢假冒金吾卫,却又心细如尘,应该是专门挑了晏易行这人下手,据你所说,此人胆小慎微,又鲜言寡语少友,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背井离乡,家人不在长安,远在蜀郡之地,如此地利人和,才能让他一直得逞,只是,既然破绽已漏,我们为何不计上一计,让他主动交出密疏。
主动他怎么会萧如海虽然见识过白之绍的计策,对此一向深信不疑,但是唯独这一次,他满面纠结,无法相信,它可是用绿幽的命护住的。
依我的法子,如若不出意外,明日,你便能找回密疏。白之绍干脆地道。
听闻此言,萧如海双眼发亮,神情激动,一时难以自抑,白之绍见了,唇畔笑意逐浓,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萧如海,仿若看着落坑的猎物一般。
素来日子太无聊平淡,幸好这些事是越发有趣的了。
待到白日,临了辰时,萧如海便让崔慕白在金吾卫府衙内欢天喜地地放出风去,就说幸不辱命,密疏一事总算有眉目了,萧长官待会儿就会亲自带队去取回,再进宫呈献给圣人,这下子,金吾卫总算功过相抵,大家都不用再提着脑袋过日子了。
此言一出,众金吾卫皆是半疑半喜,自然有金吾卫问了崔慕白:副队,这密疏一事都过了这么久,怎么突然又找到了和密疏还有和那个小娘子沾边的地儿,就说八仙宫吧,不说我们又把那口废井往下刨了三尺,就连屋顶的瓦片全都一片一片翻过,确实什么都没见着,为何长官忽然就知道在哪儿了
崔慕白斜去一眼看着此金吾卫,不答反问道:怎么是信不过长官
不是信不过,只是好奇,对,好奇。金吾卫满脸谄笑地嘿嘿嘿了一声,又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惊道,难道,密疏一直都是藏在了霓裳楼这薛御史当初就住在了霓裳楼,后来又蹊跷死在了霓裳楼,那抢走密疏的绿幽小娘子,也一直都是霓裳楼的花娘,这绕来绕去,都绕不开霓裳楼啊……
什么猪脑子,要是密疏一直都藏在霓裳楼,为何我们上次去霓裳楼搜查,怎么就没查出个什么来,况且,要是密疏是在霓裳楼,他霓裳楼白楼主与我们萧长官一向交好,要是手握密疏而隐瞒不给,今日又突然给出,他该是如何一番辩解,日后再见了萧长官,又该如何自处崔慕白淡淡瞥着对面的金吾卫,轻驳道。
这,这倒也是。此金吾卫想了想,点点头道。
见你如此好奇,我也不绕圈子,直接说了,此黑衣人心机的确深沉,藏匿地点也确实意想不到,找出密疏藏在哪儿的,不是萧长官,正是霓裳楼楼主白之绍。崔慕白说道。
是他此金吾卫疑道。
不错,是他。崔慕白突然反问道,白之绍身为江湖中人,却偏偏置身在宦海浮沉的长安,依你所见,他的过人之处在哪里
白之绍的过人之处此金吾卫皱眉苦思了一下,挨个说道:心智财富武功还是貌若潘安、冠如宋玉的容貌
都不是,而是人脉。
人脉此金吾卫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喃喃了一遍,一脸讨好地请教崔慕白,小的实在不懂,崔副队为何说是人脉。
在长安,人脉即意味着一切。白之绍一握霓裳楼,霓裳楼专和簪缨贵胄、王公举人打交道,觥筹交错之中,酒足饭饱之后,床笫之间,最易得到秘辛之事,他们知道长安多少龌龊腌臜之事,就意味着拿捏了多少龌龊腌臜之人,而他还手握了蟪蛄组织,此组织不比我们金吾卫弱,甚至比我们金吾卫更灵活,更可及我们不能及之人之地,上至文臣武将,下至贩夫走卒,还有那些西域胡商、岛国行僧,波斯胡姬、黑市商贾、杀猪屠夫,都可以是和他们沾边的人,正因为如此,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任何一坊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最先得到情报的,不见得是我们金吾卫,却一定会是蟪蛄组织,否则,你以为,为何她们拨弄珠弦、对饮醅酿,却能对长安了如指掌,白之绍楼中坐观、足不出户,却能袖手策论、事事掌握先机,有了这两大法宝,再假以时日,只要那人没把密疏藏在大明宫里,你以为,白之绍会找不到
这番对话,自然是崔慕白和这名金吾卫一唱一和说给那假晏易行听的。
要的就是让他以为密疏的确被找到了。
崔慕白和这名金吾卫喝了一盏茶,估摸着风声放出去了,这才慢悠悠地去牵了马匹,正整装待发,只见角落里有一人影飞快掠过,像是往府衙后门的方向奔去了,崔慕白扯了扯嘴角,胸有成竹地一笑,把马鞭往那金吾卫怀里一塞,他赶紧去禀报了萧如海。
崔慕白高兴坏了地道:长官,鱼儿上钩了。
他出了府衙了萧如海倒是无惊无喜,只是确认道。
出了。崔慕白回道。
萧如海想起昨夜,他曾否决过白之绍,他说棋行险招,不妥。
白之绍问他为何不妥。
他反过去质问道:倘若那人不慌张,不上当,对自己藏匿之处很有信心,压根就不去转移,到时,反倒置我们于不利之地。
白之绍又反过来问他道:他为何不上当,不慌张
你又凭什么认为他一定会上当,一定会慌张
凭绿幽中毒之后,生死之际,泱泱长安,人口济济,却独独去找他,凭他在绿幽被擒之际挺身相救,凭绿幽甘愿以命相抵护他和密疏周全,难道你还不看出,他们两人关系晦暗却有情,密疏于他们,比生死更重要,此种前提之下,就算他真起了疑心,他都不敢去赌,因为他赌不起,倘若真被我们拿回了密疏,他们行招至此,却棋错一步,岂不是满盘皆输,更何况此人有勇有谋,行事大胆,敢铤而走险假冒金吾卫,整天在你眼皮子底下行事,就算他怀疑有诈,但他未必没有胆量去验证真假。
听起来,你对他评价很高萧如海笑着随口道。
是个人才,只是可惜,我这座小庙供不起这尊大佛。白之绍回道,我心无大志,从未想过谋求大业。
此话何意依你所见,他究竟是何人萧如海洞察到了白之绍的弦外之意,心头一跳,急忙追问道。
不知,白之绍摇了摇头,但眉眼随即一凛,道,只是此人敢独身潜入金吾卫,先有抢夺密疏,后有弑君未遂,包括绿幽,也曾苦心积虑潜入薛国公府,种种行径,皆离不开它。
是什么萧如海一时猜不出来,只见白之绍表情复杂地盯着他,却不答话,静候着他自己猜出,待萧如海反应过来,神情立即大骇,他不敢声张更不敢妄言,只能走至桌旁,用食指沾了沾茶水,迅速在桌面上写下了朝堂二字,侧目询问白之绍道:难道是这二字
白之绍跟随过去,看了一眼,微微颔首算是作答之后,萧如海便抬手飞快地抹去了,却还是心有余悸,追问道,他当初只有寥寥几十死士,便敢去弑君,难道,你方才所说,他谋求的大业,竟会是……萧如海越说越是心慌,又急忙沾了茶水,在桌上胆战心惊写下江山易主四个大字。
白之绍看了,淡淡一笑,拂了袍袖坐在了桌旁,抬头看他,却依然没有作答,萧如海一时不知他是认了还是不认,可不管如何,那人一定是亡命之徒,萧如海惊骇过度,继续分析道:寥寥几十死士,绿幽死了,就只剩他一人,他孤军奋战,竟还留在金吾卫,难道,他还有后招
闻了这话,白之绍笑意满盈地看着萧如海,问道:倘若,我说,此人不是孤军奋战呢。
你和此人认识萧如海记得他当时是这么反问。
素昧平生。白之绍摇了摇头,如实道。
既然素昧平生,你又何必与他这种株连九族之人扯上关系
萧如海记得昨夜,到了最后,白之绍浅呷一口茶水,复又搁下了茶盏,才迎着他的目光气定神闲地反问道:依萧长官所见,白某是否也是株连九族之人……
白之绍像是饶有兴趣地随口一问,萧如海却冷汗直冒,支支吾吾,不敢看他,不敢作答。
而在这一瞬间,萧如海才突然想起,三年前,蟪蛄组织也有弑君之举,那次,足足出动了蟪蛄组织半数游侠,几乎全军折戟而归,白之绍作为蟪蛄组织的头领,却能置身事外全身而退,可那次弑君,他究竟真的是事前毫不知情,还是佯装不知,却在暗中推波助澜,不然,那李遇客为何能号令群游侠,萧如海觉得倘若此前,他对白之绍是看不透,直到昨夜,才像是看清了一点,只是,他却觉得如此可怖骇人,还不如他不曾看透,白之绍也不曾问过。
他白之绍究竟为何要问这一句,是真的随口一问,还是故意试探,难道,他也有什么包藏祸心之举,要行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还是说,他已经做了……